诡异的是,依照人鱼的能力,这些出现在脑海中的残存记忆画面,应该要被完整的收纳在脑子里,等待人鱼的读取。
偏偏这些记忆画面是残破不全的,它就像被撕碎丢弃的碎纸堆,如果没有人细心的将它一片片重新拼妥,那它根本没有被记住的价值。
是谁……为了守住什么记忆,硬是在死前挣扎,拼命地唱出人鱼记忆,将这些片段刻划在湖水之内?
经过长久岁月的变迁,在雨水的冲洗、太阳的烧烤下,很多连接的部分都消失了,幸好一些重要的句子勉强还在。
“哇——”海皇忽然身上一痛,恍似被人狠狠在胃部击上一拳。
吃痛的被这拳击飞,海皇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当一阵尘土因此飞扬,海皇趴在山坳口,剧痛之下他倒抽口气,努力晃晃头,从那些歌声中挣扎出来。
因为前方有个千年需要应付。
反正他势必会成为这里的犯人,不需急着将这些记忆重新拼回。
海皇忍住心底的急切与好奇,故作疑惑的爬起身瞪向千年,“你打我?”
“你……你没事吧?”千年不计较他的反应,反是关切般的问上一句。
“没事啊,倒是你干嘛动手打人?难道是我怎么了吗?是不是我身体太痛昏过去了,结果你喊不醒我就直接开打?好你个残忍的举动!”
海皇一面艰辛的爬起身,边爬还边龇牙咧嘴的,有如拉痛身体的伤处。
千年身体一顿,僵硬的干笑两声后,逃避话题般的飞快转过身去。
“别发呆,快跟上来。看在你是伤员的分上,先不用下水,给你一星期的‘有伤假’,你只要负责拿住长杆,把即将溺水的人撑住,等我去救就好。等你伤好了,一样要跟那些人一样,在筋疲力尽前,每天都得在水里挣扎。”
“为什么要这么做?”海皇不明白的边问、边不断吃痛低喊的跟上前。
千年的脚步慢上一慢,沉思般的拖着脚步往前走,声音低低的传来。
“看着别人的不幸,是我最大的乐趣。”
好个故作阴暗、邪恶的回答——海皇倒是在那低微、认真的声音里听不出虚假;或许这个甘愿成为监狱看守者的人,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去。
“走吧!我玩不死人的。你别想逃跑,就不用害怕。”千年用阴狠的语气说着提醒,与其像劝阻,倒有鼓动的味道。
海皇这才想起自己要逃跑的事,万一成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事?
“吶,千年,如果有犯人逃了,你会怎么样吗?”
“云初出云不会怎么样,但是我会伤心,这样我看戏的角色会少了一个。”千年淡淡的回完这句。
他脚步一停、侧首望来一眼时,头上的连身帽滑了开来,露出一头火红的短发、一双浅金色的双瞳,以及一张过于灰白、死气沉沉的脸。
坦白说,千年长得不算难看,多是肤色让他看起来活像个死人;事实上,他长得很有味道,是中上程度的斯文帅气脸孔。
奇怪的是,海皇越看,越觉得千年眼熟,神似某人。
……像谁呢?
“你看什么?”千年发现了海皇的怪异举动。
他摇摇头,不能说实话,按惯例说谎的编话道:“想你皮肤有浅灰色是怎么回事?封豨一族的肤色,通常是健康的麦芽色。”
“……你有空想这些,不如多想想要怎么活着出去吧?想进‘堕落之都’享受人生之前,你得在这里好好尝尝‘地狱’的滋味。”
千年冷冷丢下话,旋身后,带着海皇穿过两颗巨型金属块中间的空处,走向了那个不断传来拍水声和人鱼歌声的湖泊。
每走几步,海皇便会有种要被歌声拉走的感觉,这时候他就不知道要不要感激云初出云跟千年了——多亏这一身的伤,随着脚步的移动而扯动,总能让他浑身发疼的回过神来。
若非如此,恐怕,他撑不到被千年带到一艘靠岸的船舫前方。
千年领先走到船上的狭窄通道后,推开了舱门,刚要回头向新来的“犯人”解说一下规矩,却已经愣在对方白得跟那头银发差不多的可怕肤色上。
“你还敢抱怨我肤色不正常,你这才有问题吧?生了什么病?能下水吗?会传染吗?有没有可能毒死人?”
海皇被那连珠炮般的发问逗笑,又引得身上一阵痛楚后,失笑道:“我是被你跟云初出云弄伤的,现在能先上药后睡一下吗?我痛得厉害。”
“……好吧,晚上开饭时,我亲自给你送食物来,有什么饮食的禁忌吗?”
“有,我只吃养成兽,不吃任何人类。”
海皇重伤之下忘了掩饰,不小心说出平时的用餐习惯后,推开了挡在门边的千年,走进舱房,随手将门啪的一声关上。
再无半力气去理会千年的感想,海皇拖扯着踉跄的脚步摔到柔软床上后,满足的呼口气,连舱房内的摆设都没心情看,随即招来生物口袋,掏出……昂禁的生物计算机小鱿鱼“敛医”。
看样子听昂禁的话,不带小嫖,而是改带水中能用的生物计算机是正确的。
海皇再将奋利斯给他的蟑螂通讯器接上,一面替“环绕大地之蛇”收取这些年来,因云初出云势力越来越大、而被迫封锁的情报隐藏中的纪录,一面替自己接收情报贩卖机中,所有探听得来的消息。
做出两个系统的“收取情报”设定,海皇先按下情报贩卖机的长长密码设定,再确定蟑螂通讯器上跑过一串形似乱码的密码。
等两组分别长达百位字的密码跑完,海皇耐心再等上一会儿,确定敛医储存完毕,他将手顺着床边放下,等着小鱿鱼敛医攀上船舫的窗框后,扑通一声跃进水里。
这一切顺利完成,再来唯一要做的,是等着“收网”。
除此之外,虽然海皇看不见外头的湖水,仍旧望了望船舫内部靠水的墙壁,决定趁千年有事要忙,把记忆收取回来。
当他眼一闭,低声唱起了一首歌。
不管过去跟未来、不想现在的痛苦或伤害,只要闭上眼笑出声来,世界总有新的期待。
每个过去都有无数的妨碍,突破它走上前来,未来一定更值得去爱。
传承啊,从笑到恨、痛到哀,没有不可说出的情怀;是你、是我都值得记忆思考的人生安排,有了经验就不用独自孤单徘徊。
让我们就此笑出声来,让世界臣伏在你我之下的大海,人鱼传承将拥有一切你需要的人生百态。
当态字出口,海皇昏沉的意识一松,就此陷入梦乡。
梦里,在人鱼传承这首歌的吸纳重组后,散布在湖水内、人鱼记忆的歌声碎片,聚集成一些散乱的画面。有如在看电影般,一格格的画面,飞旋着落到海皇眼前,又打转的被其它画面撞开;没有先后次序的画面们,混乱又隐有某种秩序的先后出现。
从狼狈的逃跑行动,手边扯着另一个人的手,双方十指交扣的特写,到与某人交手的停格画面……
那个某人是……羓逐!
海皇眼睛一亮,心想,湖水里的记忆有可能是苍生的。
因为在冷熏说出往事时,他也曾看到过一些那样的过去。
出人意料的是,在那个人摔进一潭湖水中,狼狈站起时,甩开的水花落到剧烈波动的水面上,映照出了那人的些微模样。
或许是水波倒影的关系,看不出真切的颜色,但大致上能判断是雪白发色。
雪、雪白?那将记忆留存在湖水中的,岂不是透君了吗?
海皇惊愕的张大眼,瞪着眼前持续移动的画面们,深感不安。
年说过的,杀死透君的是羓逐,没错吧?他听得很清楚。
那么……海皇死命睁大双眼,瞪着最新停在眼前的一幕呆住。
他不明白,那个一手插进透君胸口,拥抱般把他揽在怀里,低声说着“你说过年欠我的,你愿意替他还,那么,为他偿命吧!”的人,又是谁?
这个为了报复年,忿而杀死透君的人,那双灰白色的手……那么特殊的肤色,海皇见一次就忘不掉。
再说,离见到灰白肤色的时间,尚没有经过半小时以上。
不会错的,杀透君的人,应该是——千年。
但为什么在年的记忆里,杀死透君的人是羓逐?
为什么他会一直追在年的身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想把年追回来,却没有想过要透过宫千穗,温言软语的追回年?
又为什么,年纵使目睹一只只人鱼,为了帮助他逃离某人身边而死去,却没有想过要透过宫千穗,不再跟“某个无族”有半分牵扯?
又为什么每一个人鱼,包括海皇,都铁了心的要阻止他们见面?
一个个的为什么,在这一幕,得到了另类的解答。
海皇彻底傻住了,想不到这个湖中,隐藏着这么神秘的一个内幕消息。
恐怕连号称是第一内幕消息的“环绕大地之蛇”组织,都不知道吧?
因为身为这个组织前任老大的年,至今还以为杀死透君的是羓逐。
可是,这么离奇的误会,是怎么回事?
海皇想不明白,眼前的画面再一次换成另一个。
“透君你不要死,撑着!没有命核算不上什么事,我知道哪里有‘蚌族’,可以把他们的‘命核’抢来,救你一命!你想想年,不要随随便便死掉!”
紧紧抱住透君,飞快在空中飞翔,宛如孩子般神色惊慌的人——拥有八种颜色的乱发,外貌妖艳、堪称绝色的他,若不是羓逐,又是谁?
努力要救透君的那个人,年是因为看着他抱着透君的……濒死尸体,因此误认了凶手?
不,并不是。
海皇面前的画面,又一次改变。
这次是透君坐在湖边,背靠着一棵树干,双手朝两边伸出,分别按上两人的额头,一边是年,另一边则是羓逐。
原以为传言中的无族羓逐,绝对不容许将自己的要害被别人碰触。
可是透君的手没有被拨开,同时,他张嘴正在唱着一首歌。
凭空制造出的虚假记忆,是保命的绝技,任由后来的幻觉如何遮盖真实痕迹,真相永远留存在心底。
逃与追的宿命,不是为了伤害双方心意,而是敌人恶质残狠,如同失控的杀戮机器,最好逃离。
要相信心底最深处的情意,幸福绝不会就此失去。
等待命运带来休弥儿的苏醒消息,前因后果终将世界闹得翻天覆地。
直到那一刻再无需掩盖记忆,人鱼的祝福会祈许,你们此后能够相偎相依。
顺着歌声,年跟羓逐的目光迷离,记忆……遭到了改动。
紧接着,透君疲惫的松开了手,整个人靠在树干上,无力的望着湖水,唱起那首人鱼的记忆,要将某些真实,备分般地藏进水里。
一般来说,人鱼传承的记忆,是记录在枯叶里,等待人鱼下次的抽取。
海皇没有想过,枯叶落在大地,人鱼是如何储藏那些记忆;一直到他有这个疑惑,前方的画面中,忽然亮起一阵刺眼的银芒。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海皇被光芒刺得眼痛的随即闭上眼。
下一刻,由很久不曾再释放出的其它几位人鱼前辈的记忆中,跑出一段共同的探索。
看来每个新任人鱼,皆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至于答案也不难,因为人鱼是“鳞介”水族的一员,而这些被保存下来的记忆,全部会在枯叶落至泥土里后,被附近的水气带到地下支流里。
在海皇的印象中,《山海经》内提起过,有个名为女丑的神,在海中有一只广达千里的大蟹,而这只大蟹,正是不断帮忙人鱼收纳记忆的鳞介水族之长。
只是,大蟹得靠活动的水气才能收集情报;至于这个监狱所在的湖泊,处于千年的看守、防备和禁锢之下,难怪这些记忆一直没有流传出去。
想到这里,海皇脑中猛地窜出一个人名,“休弥儿,谁呀?”
他似乎曾在哪里填写过这个名字。
被他经手的基因原名不多,应该很好猜的,可惜在他想出答案前,四周骤然一静,有股哀伤从心底蔓延出来。海皇睁开了眼,按住发热的眼眶——不是他不愿意为透君的事难受痛哭,实在是环境不允许他在此时留下“人鱼之泪”。
为了不打草惊蛇、让千年猜出他的身分,也只好打起精神,准备想想收集完情报后的逃跑办法。
问题是,打从海皇收纳重组完那些残破的记忆后,心底一直很不安稳。
“有事……要发生了吗?”海皇的心骚动着。
一时间,海皇对于先放走敛医去收集情报,而没有办法立刻记录的事,暗自责怪自己莽撞。
千年能够将这些事顺利埋葬三百年,又哪可能被他轻松夺走?
该怎么办呢?
海皇沉思间,在发觉船舫内水气骤然活泼的刹那,神情一凛,尚未想到该怎么办时,一阵奇怪的白雾正高速袭来。
那是……
海皇猝不及防下,不小心吸进一口。
来不及做出防备或解除的举动,海皇双眼一翻,人往后仰,磅的一声重重倒在了床上,就此深深的陷入了睡梦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