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颇显疲惫的丈夫,妻子不说话了。她知道,丈夫不仅是身体不舒服,而且是心里也窝了一肚子火。不然,军人出身、快人快语的丈夫怎么会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她帮不上丈夫,只能用自己的爱去抚慰丈夫受伤的心灵,于是,转身想进厨房去为丈夫做两个可口的菜。
栗晓峰翻了一个身,又坐起来,燃了一支烟。
妻子不放心,停住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啊!”
栗晓峰长出一口气,“唉,××也太过了,有的年轻教练都说这样的话了:我们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批斗会是不是也就这样?”他实在忍不住了,把研讨会上××对自己的指责讲了一遍。
“那你为什么不反驳,不质问他们?”
丈夫这一年多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做妻子的心里最清楚。她知道,丈夫有多少委屈憋在心里,作为医生,她明白长期的郁闷积聚在心会有什么后果。她希望丈夫能发泄出来,那样,他的心里会平衡一些。
“没有我讲话的机会了,再说……”
“再说什么,‘要顾全大局’,可是你‘顾全大局’,别人并不理解。这不,把什么都推到你的身上了,对你的话还要断章取义!”妻子本来想安慰丈夫几句,说出的话却很冲动,她太替丈大感到不平了。
栗晓峰痛苦地闭上眼,泪球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你得不到理解,得不到支持,独立无援,还怎么干?算了,打报告不要干了!”
丈夫上任之初,征求她的意见时,她是不主张丈夫接手中国女排的。但丈夫一旦走马上任了,她便以柔弱的双肩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
“不行,我不能把国家队搞到第8名就完事了!”栗晓峰摇摇头,把烟蒂使劲在烟灰缸里摁灭。
“可是,这种状况你能干得下去吗?”妻子了解丈夫,就是倒下,也要面向前方,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了丈夫这种倔强的性格。不过,丈夫眼前的处境,怎么能够去力挽危局呢?
栗晓峰又闭上眼,重新躺下。
夜深了。
北风在窗外刮着,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呼啸,星星也被冻得簌簌发抖,用发青的眼睛窥视着在床上“翻饼”的栗晓峰。
他怎么也睡不着,浑身一阵阵发冷,头也昏昏沉沉的,像是灌满了铅。当医生的妻
子摸了一下他的前额,呀,好热!她急忙爬起身,拿了两片退烧药给丈夫吃下。头仍然
昏昏沉沉,栗晓峰想什么也不想,但做不到,执教中国女排21个月的是是非非、恩恩怨
怨又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倏地,他想起了俄国女排主教练卡尔波利,那个红脸膛,大胡子的老头儿。这老头
挺有意思,在比赛场上,他总是不停地喊叫,谁的球没有处理好,他就愤怒地向谁挥舞
拳头,仿佛要冲上去揍人家一顿。一次在瑞士比赛,他又“旧病复发”,讲求人权的西
方观众用“嘘”声向他抗议,这老头我行我素,仍然大喊大叫。不过,坐回教练席上的
时候,他却很绅土地转过身,微笑着向愤愤不平的观众送上一个飞吻。
这老头儿,外表虽然很凶,其实柔肠寸断,内心丰富得很。
1993年底香港大奖赛的告别宴会上,老头一手托着装满食物的盘子,一手端着一杯
酒,在宴会厅里走来走去找人聊天。见到栗晓峰,他停下脚步,一扬手中的酒杯,用英
语问候:“祝贺你,栗教练!”
栗晓峰也一扬酒杯,用英语回答:“谢谢,卡尔波利先生。”这次大奖赛,中国队
名列第二,并以3:0战胜了俄罗斯队。但俄国姑娘们的顽强斗志仍然给栗晓峰留下了很
深的印象,于是他由衷地表示:“你的队伍打得不错,她们年轻而有朝气。”
大胡子摇摇头,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表情丰富地咀嚼着,待将嘴里的食物“消
化”了,扬起酒杯指指自己的满头花发,又指指栗晓峰的一头黑发,表示:“我老了,
再带完这批姑娘就干不了了。而你还很年轻,瞧,连一根白发也没有,可以不断地积累
经验!”
想起卡尔波利当时的神态,栗晓峰苦涩地笑了。他翻了一个身,想继续和这个可爱
的老头聊聊天,可是,他已经从脑海中淡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雾,并渐渐漫
延开来……
迷迷糊糊中,栗晓峰做了一个梦:那是一片旷野,好宽好大哟,一眼望不到头儿。
他在旷野中奔跑,因为有一座领奖台在前边。几次,他觉得已经到了台下,可是伸手一
摸,空空如也。他跌倒了,又爬起来,又跌倒,终于一尺尺、一寸寸爬到了台下,但台
子太高,他上不去,忽然从云层中开来一架吊车。坐在吊斗里,他被送上了领奖台,从
国际排联主席的手里接过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奖杯,刚要举起来,领奖台轰然塌陷……
栗晓峰一个“激灵”,醒了。
他睁开眼,借着淡淡的星光,伸手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支烟,侧身燃,深深吸了一
口,回味起刚才的梦境,禁不住一阵怅然袭过心头。
塔木德说:一个没有翻译出来的梦就像一封没有拆开的信。
弗洛姆认为“翻译”两个字用得不准确。梦不需要翻译,梦语有自己的语法和形式,
它不是描述事实,而是传递一种感受。
或许,梦中的感受比清醒时更为真实。
第二天,脸色苍白的栗晓峰爬起来,坐到桌前拿起了钢笔。妻子过去,见他在信纸上写下:辞职报告。
“怎么,你决定了?”
“决定了!”栗晓峰望了妻子一眼,目光中有对妻子的感激,也有对命运的无奈。
栗晓峰伏案疾书——
在去年的亚运会和世锦赛女排相继失利,没有完成任务,身为主教练应负起教练应负的责任。在过去一年多的工作中,本人是尽心尽力工作,特别是在两大赛的准备和比赛中,都没有丝毫的松懈。但由于本人不善于协调多种关系,致使工作中出现许多障碍,影响了工作正常进行。
栗晓峰的笔停住了,他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又缓缓吐出,沉思片刻,继续写道:“另外,在刚刚结束的研讨会上,对个别人言过其实的‘评判’,本人难以接受。为顾全大局,我仍保留意见,但考虑到女排今年所面临的任务,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各项工作纳入正常轨道,为使领导能尽快做出决断,特此提出辞呈。”
放下笔,栗晓峰用左手托着前额默然许久。两行眼泪再一次顺着脸颊滚落,一滴滴砸在桌面上。
3日一上班,栗晓峰把辞职报告送给了训练局和球类司。
栗晓峰走出国家体委的大楼。
初冬的北京,旭日像一个喝醉了酒的红脸汉子,正蹒跚地爬上树梢,已有凉意的西北风在空中刮过,卷起几片败落的枝叶,发出呼呼的喘息。
栗晓峰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抽出一支烟,打火燃。一年多以前,自己应召到体委排球处领命出来后,也是坐进驾驶室独自吸了一支烟。他想起了彼特拉克的一句名言:“谁要是走了整整一天,傍晚走到,就该满足了。”诗人的意思是,走向人生的目标尽管会有许多坎坷,但只要最终如愿以偿便可自慰。那么,自己呢?21个月,风风雨雨,自己走得好累,没想到又鬼使神差般地走回了原来的起。只不过,物是人非,心境已迥然不同,他摇摇头,不知道这是命运在嘲笑自己,还是自己在捉弄命运……
世界首富、日本西武企业集团总裁堤义明曾收编过一支战绩不佳、赤字经营的职业棒球队——王牌火狮队。他没有像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对球队大动手术,而只是给它改了个名字:西武狮王队,并继续让原来的教练根本睦夫留任。在西武狮王队的成立大会上,这位两鬓斑白的长者走上讲台,以期待与关注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球员,最后停留在根本睦夫的脸上,只说了一句话:“早晚不拘,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取得一次胜利!”根本睦夫被震憾了!每一个球员都被震憾了!于是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这只屡败之师竟接二连三击败对手,称雄于棒球场上,成为“日本第一”。
根本睦夫比栗晓峰走运。
车启动了,栗晓峰的目光顺着笔直的体育馆路望见了天坛公园的东门,透过蒙蒙的雾蔼,依稀可见祈年殿的圆。那巍巍的穹衬映在高远而辽阔的天幕上,显出了几分肃穆、几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