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没多远,苏慕彦就在杜卓阳的示意下停了下来。
杜卓阳喷出了一口烟雾,用夹着烟支的食指和中指指向前面,“喏,就是那里……依山傍水,你老哥对他老情人还真是舍得。”
“……再怎么舍得,对待的也还是一个死人。”苏慕彦深呼吸着吐出了一口浊气,然后从主路下到支路去,再慢慢地走近那处有着纯白色墓碑的……最后安息处。
墓碑是用上好的汉白玉、雪花石和玄武石雕琢研磨组合而成,黑色围边和白色石碑主体相得益彰地肃穆而又整洁,大气的设计让整个墓碑看起来更像是一件工艺品,烫金的字体看上去华丽而又昂贵——就连细节处的花纹都细腻到完美……
苏慕彦在墓碑的右侧慢慢地跪坐下来,右手搭上一旁汉白玉护栏……入手的全是一片冰凉。
抽着雪茄的男人在他身后说尽了风凉话,“……单单这处墓地的穴位,就值了六位数字——只是这么一个坑哦……这个墓碑还得比照同等价位再来个六位数……啧啧……”
苏慕彦好像没有听到杜卓阳的话,他专注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眉眼间的笑意都是那样的明亮……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是他在金宇奖的颁奖典礼上,致谢得奖感言时的照片。
到了现在再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风光无限、春风得意:新科影帝、体贴情人,事业和感情上的两得意吗?
秋初季节的下午,阳光明媚而又灿烂,透过头的枝杈零散地洒落在男人的身上,明亮的和阴影的相伴而生……一瞬间,会有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苏慕彦一直维持着半跪在墓前的姿势,腰背挺得笔直,握在石质护栏的手指渐渐锁紧……他觉得时间在身侧流逝得既漫长又短暂,回忆的颜色夹杂着斑驳情绪呼啸而来,冲击着头脑里名为“理智”的存在摇摇欲坠。
他看着照片上的男人的笑,男人眼中的光彩,男人翘着的唇角流露出的温暖……他知道着这个男人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到受到世人认可的天王巨星、再到死因不明的枪击身亡的一切细节和全部过程,知道这个男人的奋斗、这个男人的沮丧、这个男人的成功、这个男人的哀伤、这个男人的得意、这个男人的失落……和这个男人的爱情。
但是如今,那些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痕迹都随着地下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永远被埋葬……陌生的熟悉和熟悉的陌生,拉远的距离像是不可逾越。
——不过是一层地面,相隔的是阴阳,阻断的是灵魂。
——红粉尚且骷髅,想必地下的那个男人已经被死亡变换成了彻底的面目全非……
——但是,自己却还活着……
苏慕彦认真地看着照片中的男人,内心的波涛起涌被阻断在外表的平静内,而身外,阳光正好。
然后,他直起来身子,凑近了一些距离后,对着照片上的男人低语了一句,快速而且模糊。
再然后,起身而走。
“喂喂!”杜卓阳在后面赶了上来,并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说……你不都表现一下悲伤啊痛苦啊怀念啊什么的?……或者干脆趴到我怀里大哭一场?我可是连手帕都为你准备好了……用你们邵家的话是怎么说的?……投入完全没有得到应有的票房嘛!”
苏慕彦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主路上,他停了一下,等到杜卓阳放开他的手腕跟他并肩走的时候,才说道,“谢谢。”
杜太子诚恳地说,“我今儿拉你来真的不是想听这声‘谢谢’的……你刚才跟你偶像在说什么?”
“‘厄运是希望的忠实姐妹’(注释①),”苏慕彦笑了笑,语气有一种细微的轻扬和放松,“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这句话了。”
杜卓阳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你今天让我很失望。”
苏慕彦轻声地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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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那辆外表普通但是内里已经改造得堪比乌龟壳一样的防弹车里的时候,留守在这里的忠心下属们发现:相对于出发前来说,自家主子好像和邵家少爷调换了情绪——前者走时很愉悦,回来时很沮丧;后者走时很沉闷,回来时很轻松。
……这种情况实在是太少见了,一般会出现的难道不应该是太子爷由于把快乐建立在了别人的不爽之上而更加得意吗?
车子平稳地驶向市中心,杜卓阳刚刚接到了他姑妈的电话,邵夫人非常客气而且热情地邀请他来邵家做客,言下之意却是:你小子玩够了赶紧地把我儿子送回来!
连声应承着挂断电话后,杜卓阳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机,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问道,“阿辰,我听姑母说你要去演戏?……你去演戏的话,还不是从你们邵家挣薪水和片酬?不如跟着我干,抢一票是一票?”
杜家最近几年的生意大头在走私和军火上,基本上除了毒品不沾,其余的什么来钱快就做哪一口的生意,连地盘圈定都在逐步退出了。杜二爷要是听到自家儿子用“抢”和“票”这两个词语来概括家族买卖,一定有感而发地动一动家法的。
苏慕彦笑了笑,“我相信,表哥你现在忙家里的生意的时候,也不止是为了挣钱吧?”
杜卓阳愣了一愣,再看向邵逸辰的时候,玩世不恭的逗弄态度就少了三分。
第九章:未婚妻
苏慕彦第二天再去艺训班的时候,并没有人对他昨日的翘课不归有什么问询,反而有些人上前友善地表示自己可以为他补习一下昨天落下的课程,顺便表达出了希望和杜家的现任太子哥发展一下友谊的愿望……
看来,苏慕彦想,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借了杜卓阳的关系才能插班进来的。
他曾经很不擅长和人交际,多次被媒体记者抓住话语里的不妥和漏洞,在报纸上大肆地编排出一些很吸引眼球的不实报道。后来碰壁多了,才学了个乖,再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就先存了三分的掂量。
于是,在面对这些“友好”的同学的时候,苏慕彦回应出了与对方相应的热情,应承的话语得体而又不怠慢。但是仔细想想后,才发现这位少爷满口的应承背后,是……什么都没答应。
刚上完了一堂理论课,苏慕彦起身离开教室,准备去二楼的咖啡间倒咖啡提提神——昨夜背剧本熬了儿夜……离试镜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对这个角色势在必得。
咖啡机上显示水正在加热中,于是,苏慕彦就单手插兜地斜靠在侧墙上悠闲地等着。
他今天穿了一身清浅色调的衣服,纯白色立领衬衫和浅棕色格子西裤虽然搭配得很是简单,但是不管是衣料、剪裁还是款式,都是不久前结束的巴黎某著名时尚展上,被几位颇为知名的服装设计师大打高分的新宠。
——这很符合邵夫人的审美:衣服是用来赏心悦目的,车子是用来张扬个性的。
“那个,Ivan……”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女孩子的怯怯弱弱地让人难以兴起什么拒绝之意。
“嗯?”苏慕彦站直了身子,转过去正面对着她,“有什么事吗?”
这一届的艺训班有些阴阳失调,算上他在内的27名学员里只有10名姑娘,看来最后结业考试的时候,女孩子们的考核通过会相对比较轻松一些。
这个女孩子他有印象,资质不坏,长相甜美、声音清脆,待人接物也够分寸……如果没什么纰漏的出现,是会被公司高层划到“值得捧的新人”这一栏里的。
“可瑶,”女孩子指了指自己,非常周到地替对方想到了有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尴尬,“江可瑶。”
“我们认识的,”苏慕彦笑了笑,笑容温和而又客气,“前天的表演课上,我们搭档过。”
女孩子闻言高兴了起来,眼睛中亮亮的神采煞是好看,“……Ivan,你昨天不在的时候,邵夫人来过了……”
“邵夫人?”苏慕彦流露出来的小小惊异恰如其分,语气和表情都很好地表明了倾听者的身份。
“就是我们A.E的当家老板啊……”女孩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向往,“昨天很多人都在她面前好好地表现了自己一把呢……你不在,可惜了。”
这件事情,他今天来上课时还从没听到一个人说起或者谈论过;而昨天回家的时候,因为有客人的在场,邵夫人也并未说起过自己去过艺训班的事情。
……难道说,连这种已经逝去的机遇,也在勾心斗角之下成了讳莫如深的秘密了吗?
……还是说,……
……这样做,还是不够聪明。
“没什么的,”苏慕彦表现得和内心一样大度,“机会还会有的。”
——回家就有。
“昨天的形体课上完以后,是摄影理论课。”江可瑶像是鼓起了勇气一样,“……我有做了笔记给你,等下拿给你好不好?”
苏慕彦莞尔一笑,“多谢了,不过摄影知识我以前有学过一……就不麻烦可瑶了。”
咖啡机里的开水已经就绪,苏慕彦选着按钮,问着身后的女孩子,“要来一杯咖啡吗?”
“……嗯。”
“糖和牛奶呢?”
“都要的。”
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被递了过去,苏慕彦一边选着自己的咖啡,一边闲聊式地说,“哪天要对公司的老板反映一下,买一台能打冰咖啡的咖啡机来才比较方便……要小心烫哦。”
女孩子小心地端着杯子,白皙的手指衬在浅绿色的杯套上显得很是纤细修长,吸引着人想要去多看两眼。
苏慕彦礼貌地请她一起回教室,路上笑着说一些时下有趣的娱乐新闻,比如某某女星演唱会时被热情歌迷近身拥抱表情惊吓被摄入镜,某某男星不小心叫错同组合同伴名字气氛尴尬……聊天氛围轻松但是不亲密,距离拿捏得不远不近。
快要走到楼梯的拐角处的时候,女孩子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小声说,“Ivan,我有一件事情想对你说。”
“嗯,我在听。”苏慕彦摇晃着手里的杯子,让着女孩子踏上阶梯的第一步。
“昨天杜少爷来找你,”女孩子的声音温温柔柔,“……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但是,他毕竟是黑道的太子……我们要做艺人的话,还是离黑道远一比较容易发展。”
这里有一个艺人公众形象的问题:暗地里多少牵扯都没有关系,但是摆到台面上的涉黑关系足以影响乃至终结一个艺人的演艺生涯——毕竟,你可以引导民众的目光,却不能操纵民众的判断。
苏慕彦有些意外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聪明的人从来不会把事情挑明了讲,何况自己和她关系尚浅。
于是,便只是浅浅地笑着,认真地说着道谢的话,还表示自己以后会更加注意的。
下午的课也很快结束,收拾好东西离开的苏慕彦又是跟着老师的脚步率先走出教室的。
合上摊开着的笔记本,江可瑶轻轻叹出了一小口气,然后把目光从门口处收回。
——那个人,还真的是看着很好接近,随随便便地就能搭上话去,但是却一直离你的距离很远很远……
开着车的袁姓管家今天心情不错,再加上最近和家里的二少爷接触较多,原本因为对方久居国外带来的生分也渐渐消弭了……说话间也就随意了很多。
“辰少爷,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来上这么几天的艺训班……要好的老师的话,夫人那里有的是,咱们何必这么朝九晚五地过来上课呢?”
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后座上翻阅最新娱乐杂志的苏慕彦很乐意和这位管家聊天,于是他从正在阅读的一篇报道里抬起头来,笑着说,“那是因为这一期艺训班的学员们再有半年不到的时间就要毕业了,从时间上算上来,差不多是和我同期进入演艺圈的人……我也想去看看,和我一起差不多同时期出道的艺人们,都是什么样的;也想看看,A.E近几年来选星的标准,是个什么样子的……”
“他们再怎么样,也是无法和少爷您比的啊……”袁叔很是轻松地说,“有夫人和哲少爷在,您想在娱乐圈玩儿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话可不能这么说,”苏慕彦把手中的杂志翻过了一页,“……妈她只不过帮我打开了大门,这扇门也许比别人的门要宽阔、要高大,但是走进去和怎么走,还是我自己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脱离了人力能掌控的事情,最后剩下能凭借的,还是自己。”
瞅着车子停在交通灯前的空挡,袁叔转过身去,很是感慨地说,“……辰少爷,您这脾性,真是和夫人一摸一样的……可是,当初怎么就出了国了呢?”
苏慕彦却是笑了笑之后,不再接话。
——这种相似的评价,还真是歪打正着……可是,当时怎么就成了邵逸辰了呢?
他正在阅读的这本杂志是业内影响力最高,同时发行量也最大的娱乐周刊。
摊开的杂志正中页上,是占据了整整两页的大幅的封面报道:《<迷航>三选结束,周三五人试镜,‘简昱’花落谁家?》。
除了全程对整个海选过程进行了概括性的总述——当然,这些都是老新闻了——文章还对四位从三选中脱颖而出艺人进行了全面的、可读性非常强的报道,一看就有很多直接取材于自公司拿到的内幕资料。文笔生动,倾向性公正……如果单看每一个人的报道的话,所有的读者都会认为“啊,这个肯定就会是被选定的主演的”。而在文章的最后两个部分,则分别用很轻的笔墨写了苏慕彦也曾接过“简昱”的角色,和最后一名神秘的入选者也将在周三参加试镜的消息。
真有意思,苏慕彦想,这篇报道的作者一定向邵夫人要了一大笔“封赏”,或者本身就是邵夫人重赏之下激励出来的文章。
详细地报道了四位入选演员的情况,并且不加掩饰地赞扬肯定,这是为了暗示第五位入选演员必定有着与他们相同等的实力——而在已经很了解这四名入选者的基础上,读者自然会把注意力投之于连姓名都未披露的第五位演员身上,关注度不提升都难。
至于苏慕彦的提及……也是极有技巧的。在目前纪念文章满天飞的情况下,仅仅用这个名字,便能勾起读者对这位影帝的所有回忆——而在他已经身陨的情况下,这些有关回忆大部分都会是美好的。同时,明这个角色是这位影帝生前所接的最后一个剧本,并且还颇受到他的重视……于是,读者对这部电影和这个角色的期待度和苛求度的大幅提升,也是必然的结果。
好一场,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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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上周回家后被母亲说了两句,邵钧哲这几天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但是,苏慕彦推开客厅里的门后还是愣了一下。
身边过来帮他接拎包的女佣还体贴地带来了换穿的拖鞋,见自家少爷的愣神便小声地开口说,“少年,您刚回国……还不知道吧?那边的小姐就是冯家的凌嘉小姐,未来的少夫人。”
苏慕彦“唔”了一声,“……知道。”
“多说两句话会多开给你工资?!”邵钧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阴郁的目光显示出了这位偕未婚妻回家的少爷此刻心情很不美妙,“……一个佣人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也不看看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
“是我问的。”苏慕彦斜侧了一下身子,正好把低着头挨训的女佣挡在了身后,然后低声说,“去帮我端一杯咖啡来,不加糖就好。”
双手抱着皮质挎包的姑娘连连着头,却是不敢再开口应声,借着二少爷的吩咐飞快地退出了客厅。
这段小小的争执引来了不远处两位女士的注意力。
邵夫人依然一副慵懒贵妇样地斜靠在沙发上抱着波宝儿,对于两个儿子的争执全当没听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逸辰,回来了?”
相比而言,另外一位女士的反应就热情了很多。
冯凌嘉小姐身材高挑,相貌俏丽,今日更是穿了一件柔粉色为主加以雅紫色缀的低胸束腰短裙,配之以纱质轻薄罩衫,走动之间,曲线毕现……
她一双细高跟鞋仍然踏得稳稳的,用手亲切地搭住邵逸辰的肩膀,笑着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阿辰吧?……果然遗传了邵姨的好长相,一看就让人挪不开眼。上次你出事住院,我听说后心急如焚,早就对钧哲说了要来探视你……可是那会他忙我手里也出了一小事,一拖就拖到了这个时候还真是不称职啊……”
邵钧哲在旁边“哼”了一声,劈手把自己的弟弟拽到自己怀里来,对冯凌嘉毫不客气地说道,“得了吧你……身上这么重的香水味,不怕熏到了我弟弟?”
冯小姐笑得温婉极了,“你看你……钧哲,这么说不是让弟弟看我的笑话吗?”
“你的笑话还少?……哪里用得着我?”邵钧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神过来又立刻放开了圈在怀里的邵逸辰,“愣在这儿干嘛?看大门呢你?!”
苏慕彦安静地看着两个人的言行,表面上一片不动声色。
他笑着向自己这两位名义上的“哥嫂”了头,笑容羞涩而又温暖,有着一个合格的幼弟该有的一切礼貌……
然后轻快地走到邵夫人面前,一边伸手应对波宝儿急不可耐地不断递爪子的“打招呼”,一边和邵夫人简单地说了两句话后,带着一歉意地说,“妈,我刚回来,一身的汗……先上楼换一下衣服去。”
邵夫人笑着了头,看着儿子上楼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儿子,笑容也就有些变淡了,“……钧哲、凌嘉,都站在那儿干什么?过来坐吧。”
——三十多年前,自己跟着建承回邵家见父母的时候,可是一张素面、一身布衣……
一晃三十年,时间过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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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彦一口气走上了二楼,反手关上卧室的门,再反手关上浴室套间的门,背靠着硬邦邦的门板上,才慢慢地出了一口气……
几分钟前的那个女人,关切地搭着自己的肩膀,一双精心妆容过的大眼睛配合在浅金色的眼影下眸光明媚,微翘起的丰满红唇线条优美……这是一个娇媚动人的女人。
重,在于女人……能够大大方方地光明正大地以“未婚妻”的名义出现在所有人所有媒体所有目光下的女人。
也是自己曾经的爱人选择的女人。
被邵钧哲一把拉开,硬拽到怀里圈住的时候……
——电光火石的恍神一瞬间,竟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还是苏慕彦。
所幸的是,人吃亏多了便能变得多聪明一……
他慢慢地走到洗脸池面前,撑在水池两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
……尖细的下巴,削薄的唇形,微微上翘的眼尾,黑色瞳孔深处的颜色……
——这已经,不再是苏慕彦了。
只是,心脏跳动间的刺痛……却一下一下固执地存在在哪里。
苏慕彦想,叫“苏慕彦”的那个男人还真是个笨蛋……越是这么想着,却在眼眶中越有一种湿润的错觉。
——当爱情转身背离,剩下的还有什么?
不管剩下什么,他都誓将紧紧抓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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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总裁的未婚妻冯凌嘉小姐第一次到未婚夫家吃饭,便遭受到了不冷不热的待遇。
这一天的邵夫人因为天气闷热而略微有些身体不适,原本就稍带着恹恹的神情。再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心情低落之后,更是把原本就不多的精力转移到了爱子身上。
而邵钧哲则是由于身边的女人耍了小伎俩,硬逼着自己带她回家而满心不耐……在饭桌上出言呵斥了好几个佣人后,才在自己母亲责怪的目光下,丢下碗筷,用“公司还有事务需要处理”的托辞起身离去。
冯小姐在整晚中都表现得落落大方,名门闺秀的气质尽显得近乎做作……她姿势优雅地握住银质调羹,务必显露出绝对的淑女风范;心里暗暗想的却是:自己终有一天会像餐桌主位上的那个女人一样,不仅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邵夫人”,同时也做得了这整个邵氏名副其实的“夫人”。
第十章:《迷航》试镜(上)
所有参加了八月底那次小型会议的人都心知肚明:《迷航》剧组的海选只是为了邵逸辰一个人的海选——所谓的海选,直白了来说就是没有门槛的遴选,而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掩盖邵逸辰的毫无演艺背景的一场作秀。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过了三选最终能够通过试镜一争高下的五名准主演中,除了凭借着“裙带关系”的邵家二少爷、A.E的两位资深演员、艺诚的一位当红小生……还有一位从海选中一层层“过关斩将”而出的普通人。
这个“普通”,说的只是他的身份普通。但是,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演艺经验,却能被挑剔苛刻的导演组选中来试镜……这本身,就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了。
9月14日,周三。
整个艺训班都沉浸在一种类似于焦躁的亢奋中……有一些胆子大又很活泼的学员甚至开始向徐班导提出希望能去观摩《迷航》试镜的愿望,满心希冀的。
徐凯新环胸而立,扫视了一圈前来“请愿”的学员,“诸君以为是选秀节目?来报名做热心观众来了?……还是以为去看马戏团表演?咱们组了团地去?”
他这么尖刻地一问,几个还只能称得上是大男生的男孩子就都有难堪地低下来头。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徐凯新环着胸的动作没有变,只是扬起下巴了,“要试镜的话,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先把自己能做的做好,再去想这些以后才需要操心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声但是以一种质问的口气说道,“……可是,Ivan他今天都没有来,难道不是……”
徐凯新放下环胸而抱的手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但是明显不属于褒义范畴的轻哼,放轻了音量却用一种很是让人脊背发凉的语调说,“……原来,做班导的不是我而是李先生?可这是连我都不管的工作范畴……李捷,我在此决定,将在你的结业考核中扣低我所评出的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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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只有寥寥几句的小插曲发生得既迅速又不值得提及,而其中一位不在场的当事人则对此根本毫不知晓——他现在正在赶往Z市北区四厂的路上,这次的试镜将在那里举行。
今天送他的并不是袁叔,邵夫人也并未一起携同出发。
等到了四厂后,早有工作人员在门口守着了,一见到邵逸辰下车便迎了上去,“是二少对吧?辛导已经打过招呼了……请您跟我来。”
苏慕彦应了一声,向着身后邵家的私人司机比了一个轻松的手势,便跟着这名自称“阿兴”的工作人员向一号摄影棚走去。
四厂的全称是邵氏第四电影制片厂。苏慕彦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他之前便有多部电影和电视剧曾经在这里拍摄——A.E肯把这么一个制片厂空出来一个摄影棚来进行这次的试镜,无疑是对《迷航》所看甚重的表现了。
苏慕彦虽然不是个很健谈的人,但是很擅长对聊天气氛的把握。短短几句话就让阿兴打开了话篓子,对今天的试镜侃侃而谈了起来。
阿兴一边带路一边笑着说,“二少,这可是我第一次见您;其他四位在大报小报上那看得多了去了,邵姐藏您藏得可真严实……还甭说,单单就模样来说,您可绝对不吃亏——说错了就让我瞎了这对狗眼。”
“连见惯了明星的阿兴都这么说,那我可不是要沾沾自喜?”苏慕彦摘下鼻梁上的浅色墨镜,露出因为轻笑而微微挑起的眼尾。他对那三位自己曾经的同行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对那位新人却很是感兴趣,所以话题一转便问道,“我听说这次来试镜的还有一位和我一样的新人,你有没有见过他?”
“……您问的是颜安宇?这小子啊……哈哈,您见了就知道了,”阿兴在苏慕彦摘掉眼镜后便频频回头看他,“二少您是第三位到的,他还没到……这边走,前面就到了。”
将人领到导演的工作间,阿兴便先退了下去。
苏慕彦站在工作间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整理一下仪表,才礼貌地叩响了门。
辛导,全名辛洪源。别说是A.E,即便是放在整个华国的电影圈里,若是他出来说一句“论拍电影,我排第二”的话,虽然会有人心生不服,却是无人敢说“自己排第一”的言语的。这位导演最先是艺诚的人,凭借一部热血枪战片《壮志凌云》一举成名,其后执导的影片也都大获好评……但是因为不小心得罪了当年艺诚的台柱裘倩,艺诚的边总居中调停未果,反而被当时这位年轻气盛的导演失手打中眼眶,便遭到了艺诚的封杀。当时还未嫁入邵家的杜睿在得知这件可以称作秘闻的八卦事件后,对邵建承说:“这个人,艺诚不要的话,你们A.E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地挖过来”……而辛洪源在来到A.E之后,在沉寂了将近了一年时间后,以300万的投资额为A.E拍出了一部《决战》,一举拿走了2000万的票房,在业界轰动一时。至此,A.E和艺诚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抛开这桩演艺圈常见的公案不提,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这位辛导所拍出的片子从未赔过钱;再抛开商业利益不言,拿下两次电影节上的“最佳导演奖”的资历,也是这位辛导被称作“A.E第一导演”的原因之一。
“进来……”门里传来一个男声。
苏慕彦推门而入,却发现工作间里并不是只有辛导一个人,而是围拢而坐了几乎整个导演组的人。
几道目光都投射到这位年轻的“少东家”身上,打量和审视的意味甚重。辛洪源眼睛一亮,心里暗道了句“的确够漂亮”。他只是在三年前见过这个还只能被称作少年的男孩子,当时印象并不深刻,只是觉得眉眼间遗传了邵夫人的锐利精致,相貌还算不错;如今亲眼见到,当日由于邵夫人强制推荐带来的不舒服才去了三分。
“导演好,几位老师好,我是邵逸辰。谢谢辛导您能给我这次机会。”苏慕彦不卑不吭地说道,绝口不提这次机会是邵夫人强压政策下的结果。
——他在演艺圈里浸润多年,和辛洪源的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所以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导演很是尊重,而且也是相当了解对方的脾性的。
因为始终对邵夫人抱有知遇之恩,辛导并没有给这位新人太多的脸色看,只是掐灭了手里的烟说,“我听夫人说你去过几天艺训班……总之,先不要紧张,你形象还是很合适的。”
这话说的客气,然而却是在从侧面说这位邵二少只有一张脸可看,演技不堪而提了。
听明白了话中之意的苏慕彦虽然暗中皱了下眉,但是依然很谦虚地说,“谢谢辛导,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不错!”辛洪源满意于他的态度,招手叫来了早就等在一旁的工作人员说道,“带阿辰去化妆间,安排给小冉。”
因为并不是正式拍戏,所以一号摄影棚内忙碌的工作人员并不太多,只有几个灯光师和道具师在忙忙碌碌地布景。
“冉姐,辛导让您负责这位哥哥的化妆。”工作人员恭敬客气地对化妆间的一位正在为别人化妆的女化妆师说。
这位化妆师是A.E很有名的妆师,尤其擅长为男艺人化妆。
任冉应了一声,很温和地对邵逸辰说,“你先稍等下,我马上就给南哥化好了。”
苏慕彦轻声地说了句“麻烦了”,便在一旁坐下,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整个化妆间。
房间并不太大,除了他、任冉和正在化妆的郑启南以外,还有艺诚的那位当红小生和他带来的化妆师这些熟面孔……想必是其他人还没有到。
招呼了别人带郑启南去换服装,任冉便动手给邵逸辰化起妆来。
若是论到资格的话,便是苏慕彦还活着的时候,也会喊任冉一声“冉姐”。她化妆的水平很高,而且不管是对新人还是红星都是一视同仁,人缘很好。比如现在,她就一边给邵逸辰化妆,一边笑着说道,“帅哥,你是新人吧?长得这么帅,如果我之前见过你的话,肯定会有印象的。”
苏慕彦保持着自然放松的坐姿回答说,“嗯,第一次来试镜。”
“那真是难得,”任冉一边给他打粉底一边说道,“辛导虽然对新人并不怎么挑剔,但是这部戏是公司今年最看重的戏,这个机会还蛮难得的……所以好好加油,通过以后可就一夜成名了哦。”
“谢谢冉姐。”苏慕彦淡淡一笑。
说话间,另外两位来试镜的准主演也已经到了。于是,一旁空闲着的另外两位化妆师也都忙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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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彦不知道的是,他方才去的导演工作间里的人员齐备并不是为了专门等他,而是在等另外两个人。
就在他离开导演工作间以后没多久,工作间的门就被人轻轻地推开了,邵总的助理Amelia毕恭毕敬地请入了自己的老板和一位……
盘发、淡妆、休闲装……和怀里抱着的名种猎犬,能够让A.E的邵总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能恭顺着低下头的女人,只有这么一位。
邵夫人笑着和剧组里等着她到来的人打招呼,举手投足之间,一派端庄大气。
“今天辛苦大家了,”邵夫人在大儿子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等下试镜结束后,我请大家一起吃个饭如何?”
她明明是在询问,但是周围这些熟悉她个性的剧组人员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已经订好了饭局,等下请诸位同往……不过邵夫人一向出手大方,所以大家倒也都会欣然而去。
于是,一圈子的人都表示辛苦是应该的份内事,夫人你太客气了云云。
邵夫人等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之后,才看着有些面色不豫的辛导说,“辛导,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是有些不快……但是,还请你放心,我杜睿今天来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你所作出的任何决定,我都会接受。”
辛导闻言后,眉间便舒展了少许。他一向对邵夫人尊敬有加,这次试镜若是她说出什么一二三四五,他还真少不得听从个一二三来。
一旁站立着的邵钧哲等的有些不耐,便开口说道,“这么说来,试镜可以开始了吧?”
辛导便率先站了起来,打开门后,礼貌地请邵夫人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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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航》是一部谍战片,或者说它是一部披着谍战片外衣的爱情片,集动作、枪战、特工、爱情多种元素为一体,根据去年畅销书排行榜第一位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
男主角是一名三重间谍,为了拿到帝国最新的军事计划,他引诱了军务大臣的结发妻子,一个年老色衰但是却精明无比的女人。由于情报的泄露,男人即将暴露。在死亡阴影的威胁下,最后肯留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个女人。他向她坦白了一切,却未料到女人告诉他自己早就知道他的间谍身份,并且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遮掩了多次失误……而这次泄露的情报,却是女人放出去的消息。
黎明将至,苍白肤色的男人质问为什么,穿戴整齐的女人背对着他低声说,“因为我爱你。”然后,她走出去,步行到执法厅,为他揽下了所有的责任,并且用自杀封堵了调查的进一步进行——她的父亲是帝国海军重将,丈夫是军务大臣,各方利益的博弈在找到了足够分量的认罪者平息事件之后,整个追查便成了不了了之。
这部影片从某个角度来说,是男主角的一场个人秀。
辛洪源曾经在和苏慕彦说戏的时候,这样说道,“这部戏的关键在于简昱。如果每一个看到他的观众,不论男女,都希望自己是褚夫人。那么,你这个主角就合格了。”
而在说到褚夫人的时候,辛洪源说,“这个角色的潜台词,就是‘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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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服装的苏慕彦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任由服装造型师为他整理着装到完美。他看着镜子中穿着制服的男人,回忆中的影像重合而来,仿佛能在身后看到第一次来试镜时的自己……
就像是时光倒溯回去。
那天的自己,是带了经纪人和私人化妆师一起前来,而且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试镜,势在必得的试镜……
同样的剧本、同样的人物角色、同样的装束、同样走过的步骤全部重来……
苏慕彦看着镜子中的邵逸辰,除了相貌、体型的不同,相似的却是眼睛中的神采和表情。他仿佛在邵逸辰背后看到了同样穿着军装制服的苏慕彦……
——究竟哪一个才是……
“好了,”造型师的声音打断了渐渐浑浊的思绪,苏慕彦轻喘了一口气,用微笑着的道谢掩饰着刚刚的失态。
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从他跨出换衣间的门这一刻起,他便不再是苏慕彦,也不会是邵逸辰。
他是,简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