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奇道:“如何以乱治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邓秀儿兴奋地道:“似周家十佘代的粮绅,家中自有规矩,帐日严密,做不得手脚。可是我刘家这些亲戚不同,他们原本俱都没读过多少书的,做生意又是巧取豪夺、强买强卖,根本没个正经营生,哪里需要什么详尽准确的帐日?
况且他们又惯用私人,不曾请个真正了得的帐簿先生,他们的帐目俱都是混乱不堪无从查证的,大人若肯相助,只消以担心他们家人私下转移藏匿财产的理由暂时查抄集中控制起来,那……若是这财物少了多少,他们同样没有帐目来证明追索的,不是么?”
杨浩定定地看着姑I,半晌没有说话,邓秀儿充满希冀地道:“杨院使,你觉得有甚么不妥当?”
杨浩慢吞吞地道:“只有一不妥当。”
邓秀儿急忙道:“你说,咱们再好好商议一下。”
杨浩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如果用你这个法子,欲治不法者,先陷自己于不法,我……为什么要这么帮你?”
邓秀儿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突然涨红如雪,半晌才嗫嚅道=“杨院使)奴家知道知道这么做是有些为难了大人)可可我爹……他真的是好冤枉啊。”
“严格说起来,他也不算是冤枉,被家人蒙蔽到这种地步,在泗洲做尽了恶事,他也算是糊涂透了。可他本人毕竟是个清廉自守的官儿,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拉他一把,也因此,才允许你去见他们,这已经是犯了规矩。邓姑娘,你这个想法不管有没有用,却是陷我于不义,一旦事发,你知道对我来说意味着甚么?”
邓秀儿的脸色越来越红,杨浩吁了口气道:“说起来,你这位知府千金虽是自幼随令尊通习琴棋书画博览群书,可你毕竟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情世故,不谙世事,有些异想天开的咎法也不足为奇,我不怪你。
但是想要我这么做那是不可能的,如今你刘家这些亲眷已狠下心来袖手旁观,令尊是无法脱罪的了,邓姑娘也不要枉费心力了,你回府去吧,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奏表上,本官会把来龙去脉说个仔细,也许官家会网开一面。”
杨浩说罢转身便走,邓秀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厉声叫道:“杨院使!”
杨浩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邓秀儿大声道:“如果,那个无辜被囚禁起来的人是你的兄弟,是你的亲人,你会不会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如果这个法子能救他性命,你会不会救他?”
杨浩皱了皱眉,说道:“邓姑娘,你不觉唐突么?”
“杨院使,你为何不敢答我,我只问你,如果那人是你的兄弟,是你的亲人,而只有这个法子能救他性命,你会不会救他?”
杨浩恼了,回身道:“会!杨浩一介凡夫俗子,不是至道大公的圣人!但是,我又凭什么为本该承担这个责任的邓知府来甘冒如此凶险?邓姑娘,你忧令尊安危,本官能够理解,我同情令尊,但我不会毫无原则地帮他。
我对邓姑娘很尊重,请你不做说些不可理喻的话来,伤了彼此的和气!”
杨浩心头大怒,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说罢这番话便拂袖而去。邓秀儿此时就如惊弓之鸟,心思异样的敏感,旁人的话稍重一些,稍稍含糊一些,她都不免要有许多联想,何况杨浩的话也带着火气。
眼见他决然而去,邓秀儿双泪长流,心中忽地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不是知道魏王千岁有意救我父亲的么,原本写下手条、支开狱卒,对我颇为照顾。如今怎地态度大改,莫非……莫非那日程羽、程德玄与他所言果然改变了他的心意,他终究是晋王的人,为了打压赵相公,他……他们要让我爹爹再无翻身之地么?”
“如今该怎么办?如今该怎么办?”邓秀儿红肿着双日,愁肠百转,思来想去,忽地把牙根一咬:“唯一的希望唯有魏王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只有他,才能救我爹爹性命了。”
“邓大人,明天……钦差御使就要来了。”
慕容求醉坐在桌旁说道。邓祖扬盘膝坐在榻上,徽阖双目,一言不发。
慕容求醉叹了口气,说道:“赵相公对你很是青睐,也很欣赏你的品行与能力,当初曾经在官家面前再三的举荐。你也该听说过,官家脾气甚是暴燥,赵相公举荐你时,官家不甚入眼,把相公的荐书都扔了回来,可是相公并不气馁,第二天仍是送撕碎的荐书一片片粘好,仍然送到了官家龙书案前,官家见了也不免为之动容,这才破格擢升你为泗洲知府,相公对邓大人,真的是器重的很呐。
邓祖扬瞿然动容,不觉张开7眼睛。他也听说过这桩官家与相爷之间的逸事,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那荐书的主角,慕容先生是赵相公身边的幕僚,应该是知道详情的,他这么说,那应该是不差的。
邓祖扬感动地道:“相爷他……他竟如此器重学生?唉!邓某愧对相爷啊。”
方正南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邓大人品性高洁,在泗洲为官近三崧,官声响亮、政绩斐然,相爷慧眼识人,老朽也是十分佩服的。这一次,邓大人为家人所牵连蒙冤入狱,老朽与慕容先生甚为挂念,想法设法为大人脱罪,可惜,力有不逮,实在惭愧。”
邓祖扬感激地拱手道:“两位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邓某糊涂,铸成这样的大错,愧对官家的重用、相爷的提拔,愧对泗洲百姓,两位先生如此夸奖,邓某真要惭愧的无地自容了。”
慕容求醉眯着眼睛一旁观察他的神色,这时把腿一拍,怒容满面地道:“可恨!着实可恨!邓大人,不瞒你说,以你罪责,不过是个玩忽职守罢了,本不算什么大罪,再加上你在泗洲一向洁身自好,这一次是你的家人为恶,却不是拿住了你的什么把柄,我们二人本以为要救你脱难易如反掌,谁晓得……宦海仕途,险恶重重、险恶重重啊!”
邓祖扬一呆,急忙问道:“慕容先生此言因何西省?”
慕容求醉似觉失言,连忙摇头一笑:“喔,没什么,没什么,老夫只是见大人被拘禁至今不得释放,心中愤懑,所以才有此愤慨之言,邓大人不要多心。”
这样一说,邓祖扬更是满腹疑窦,跳下榻来扯住他道:“慕容先生不要诳我,还请实言相告,莫非……其中还有甚么内情?”
这……这这……”慕容求醉满脸为难之色,一旁方正南忍不住道:“就告诉了邓大人又如何,反正明日钦差御使就到,用不了几时,邓大人也会一切了然。”
“正是,正是。”邓祖扬是个憨厚忠直的书生,一听这话连连头:“方先生说的是,两位先生若知什么内幕,且不涉及必须对犯官有所隐瞒的话,还望不吝相告。”
慕容求醉擒着胡顼沉吟半晌,拳字一击,说道:“罢了,那老朽就说与你听。”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邓祖扬道:“邓大人「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开封粮草短缺之严重,实是前所未有之事,官家十分惊怒「对此事万分的重视。”
邓祖扬颔首道:“朝廷虽未明言,可是观朝廷前所未有的大阵仗「下官也猜得出几分。”
慕容求醉道:“这就是了,正因如此,邓大人这桩案子若是放在寻常时候,十有要贬斥流放的,如果有相爷从中斡旋,说不定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迁地为官也就是了。可是这一遭却不同,因着开封断粮,火烧眉睫■,一切与之相关事宜,唯有从重办理,泗洲府在邓大人治下,邓大人受亲眷蒙蔽,竟尔使泗洲一地官吏、粮绅勾结一气与朝廷作对,致使魏王在此耗时良久,不管是为了以正国法,还是儆戒天下官吏粮绅,这件案子都是一定会从重从严从快处治的。邓大人的性命”
他不忍再说下去,轻轻扭转了头沉就不语。
邓祖扬沉就半晌,忽然一笑,说道:“下官每日关在舱中,思来想去,也想过种种可能。
杀头之罪,下官也想过,只是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样严重的惩罚。罢了,邓某不会怨天尤人,细洲不知多少人家被我那亲眷祸害得家破人亡,我这父母官难辞其咎;朝廷重用邓某,邓某食朝廷俸禄,却不曾做下一件对朝廷、对社稷、对百姓有益的事,愧对朝廷、愧对子民,枉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啊q如果用邓某的头颀,用警惕天下官吏,能警幄那些贪利不法的粮绅,让他们好生配合朝廷,妥善解决了开封断粮之事……
邓祖扬苦涩地一笑,说道:“那就算是……邓某做这泗洲知府以未,为朝廷做下的唯一一休有益之事吧。”
“邓大人……”慕容求醉听得为之动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半晌,目中才落着泪光,哽咽道:“邓大人,不是老朽不肯救你,实不相瞒,邓大人一出事,老朽和方先生就连夜修书遣人快马递进京去,禀知相爷,求相爷援手。可是谁知……
他摇了摇头,一旁方正南接口道:“可是谁知……谁知程羽杨浩他们那班南衙走狗也已将此事快报京师,晋王得讯如获至宝,欲借此事指摘相爷荐人有误、识人不明,他借着开封粮危倚难自重,趁机向相爷发难,相爷为了维护邓大人,现在自陷危局,饱受晋王一党攻击。”
邓祖扬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惶恐,急忙问道:“相爷如今怎样?下官昏庸,想不到竟连累了相爷,唉!下官素知南衙与相府不和,如今南衙府尹又晋了王爵,威势比往昔更加了得,恐怕……恐怕不是好相与。”
“是啊”慕容求醉道:“如今穗羽等人正到处搜罗罪证,希冀以此事把相爷牵连进来,他们打着查办邓大人一案的幌子,不断扩大查索范围,到处搜罗所谓证据,我们眼睁睁看着,却是无计可施。”
邓祖扬惊怒道:“这是邓某的罪责,与相爷有何相干?他们怎能牵扯到相爷头上去?”
方正南冷笑道:“邓大人忘了他们是什么出身了?他们可是在南衙做了多年的刑狱提刑律押司,刀笔功夫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此案一日不结,他们想炮制些罪证出来还不容易?不需要直接与相爷牵连,只消有所暗示,相爷的处境就更加不妙了,何况,他们连可以向人诱供,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邓祖扬削瘦的脸庞涨得通红,他在室中疾走两囹,忽地站住脚步,转身面向慕容求醉两人,脸上露出安详的笑容:“两位先生不用过于担心,相爷从政多年,素受官家信重,不会轻易被人扳倒的。至这这泗洲一案,很快就会了结,所有的罪责都会有人承担,他们也没有理由再查下去的。”
慕容求醉讶然站起,问道:“邓大人此言据何而发?”
邓祖扬笑而不答,转首他顾,沉声道:“两位先生回京之后,请代邓某向恩相一言,就说……学生十分感念恩相的提擢之恩,学生愚顽糊涂,辜负了恩相的栽培之恩,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