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竹杆慌乱地着地面,因为急于离开,险些一跤绊倒。
杨浩见此女着实可怜,不觉动了侧隐之心,便道:“偶尔听听乡间俚曲儿,想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何不清这位姑娘进来,为本官和诸位大人吹奏一曲,以助酒兴呢。”
舞知府一听太尉开了尊口,连忙答应下来,着人搀了那盲女进来,
“多谢诸位大人,不知诸位大人想听个什么曲儿呢。”那盲女一进轩廊,便欠身道歉,声音柔脆,听在人耳中,对她更生好感。
杨浩举起杯轻轻转动着笑道:“不知姑娘会吹奏些什么曲子?”
那盲女怯生生地道:“奴家会、《虚铎》……”
杨浩目光一闪,忽地问道:“你说……《虚铎》?”
“是,大人听过这首曲子?”
杨浩眸光攸地一缩,盯着眼前的盲女,古怪地笑了笑,说道:“不错,本官……听过这首曲子,那么……就请姑娘为我们奏一曲《虚铎》吧。”
“是!”
盲女答应一声,以唇就笛,一缕圆润柔美、深沉含蓄、空灵飘逸的声音幽幽荡漾开来,杨浩轻轻地吁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萧知府等一见太尉大人听得入神,忙也禁了谈笑,纷纷侧耳倾听。
幽幽笛声在耳畔响起,同时在他脑海中响起的,是柳朵儿的声音:“大人,这不是笛子,准确地说,应该叫尺八,尺八源自羌笛,与笛箫并无太大区别。不过在中原已不多见了。妾身听海外豪商说,日本遣唐使自我中土学去尺八之后,在东瀛大行其道,据说他们的一位太子酷爱尺八,每日吹奏,须臾不离身。不过他们流传的曲目还多是唐朝时候传过去的,像……”
随即,他又想起了与汴河帮大当家张兴龙如夫人福田小百合的一段对话。
“张夫人……”
“奴家万不敢当,夫人是张氏,若让夫人听到大人这样称呼必会责罚奴家的,奴家只是夫君的一个侍妾,大人请直呼奴家的名字就是了。”
“喔,小百合夫人,你方才吹奏的可是《虚铃》这首曲子么?”
“大人听过这首曲子?哦,走了,这首曲子本是中原传入我们东瀛的,大人自然是听过的。
不过在我们那里,这首曲子不叫,听段佛家音乐,奴家思念故土,偶尔吹奏,不想惊动了大人……”
“……”
杨浩唇边露出一丝讥请的笑意:“想不到本官在汴梁眠花宿柳、纵情声色以自污,不止从赵官家手中捡回一条性命,凭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今日又险险救回了自家一条性命。《虚铃》,嘿、一音成佛么?奈何,本官虽是往西去,却还无意做佛陀!”这一计,是太傅宗介州想出来的主意,先帝的真正死因,在确定诸将心意前,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否则先断了自己所有后路,一旦诸将不肯相从,那除了自尽便再无第二条路走了。
如今以先皇遗命相迫,以灭国拓土之功相诱,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劝,如果众将领有抗旨进军之意,那接下来自然可以继续抗旨。就算他们肯进兵而不肯造反,只消违抗今上的严旨,带着他们离开驻地,也可对外宣扬诸将已反对内直言先帝被弑真相,以大义和既成的事实胁迫他们不得不反。
如今赵德昭言辞切切,已把问题推到了党进手中。他也知道北伐诸军各有统属,党进虽威权最重,要他贸然决断,他也必然有所顾忌,与几名主将计议一番是他必然的反应。所以只能回去等待,不敢露出急躁模样。
赵德昭走后,党进转来转去,最后一拍大腿,吼道:“来人,叫潘美来见我。”
不一会儿,潘美一身戎装,严严到了党进的帅帐,进账抱拳道:“潘美见过党帅,党帅……”
他一抬头,就见党进光着一双脚丫子,穿一件齐肩的小褂子,咧着怀盘膝坐在榻上,就像一个看瓜棚的老农,冲着他挥手:“行了行了,又不是升帐将,你穿一身盔甲来做什么,坐下,坐下。”
潘美微微一笑,上前来在党进的榻边坐了,问道:“太尉召我来做什么?”
党进叹了口气道:“仲询啊,老当心中有一件大事委决不下,所以要与你商量一番,你小子心眼多,想得细,这事儿,咱俩一起来核计核计。”
党进把赵德昭所言向他复述了一遍,潘美听了沉声道:“若依吴王所言,纵胜,后患无穷。”
党进头道:“这个……老党知道。”
潘美有些诧异地看向党进,党进垂下目光并不与他对视,只是缓缓说道:“千岁虽是皇子监军,但是既不知兵,且性情谦和,素无好武斗勇之志,今突发宏愿,欲抗旨伐汉……”
他语声一顿,又复叹道:“辞驾离京之日,先帝亲送我等出万胜门。三碗壮行酒一饮而尽,先帝一身武艺,龙体强壮,比起俺老党来那身体还要强壮三分,竟尔暴病,世事实难预料,吴王大恸,欲立不世之功以告慰先帝,这个心思也是出于一片至孝……”
他说着,偷偷瞟了潘美一眼,虽然他的官儿比潘美高,而且甚得赵匡胤宠爱,可是军中比文官更讲究派系出身,认真论起来,潘美才是嫡系,他却是杂牌。
他本是晋朝军国重臣杜重威的侍从。杜重威被杀后流落中原,投入军伍,很快凭战功升为周朝的散指挥使,后又累功至铁剂都虞候,赵匡胤得天下后,他又迁官至本军都校,领钦州刺史,慢慢的才官至中枢。
而潘美与赵匡胤,在赵匡胤未称帝前便交情深厚,而且拥立赵匡胤,他也是参与者之一,是大宋的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这几年战功赫赫,名声时无两,论亲疏讲派系,他老党始终差着一截,如此大事,自然要看他心意。
潘美脸色微微一变,抬眼再看党进时,党进神色自若,似乎只是有感而发。
潘美低下头去,脸上阴晴不定。昔日,他是世宗柴荣部将,柴荣在,誓死保之,柴荣死,却效忠于篡位自立的赵匡胤,何也?纵不为天下苍生,但只为自己考虑,要保的也该是一位明主。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难道起兵杀了赵匡胤,扶保一个不谙世事的七岁幼儿?赵匡胤若在,为他赴汤蹈火,潘美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然而不管原因如何,赵官家毕竟已经大行了。在赵光义和赵德昭之间,该选择谁?赵光义纵然不堪,但是赵德昭文成武德,哪一方面能够服众?况且赵德昭不是赵匡胤,如今军心,比得了昔日陈桥大军么?
思忖半响,潘美终于轻轻叹道:“先帝已去,唯留下一座诺大的江山让后人收拾。当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说起来……今上……,唉。转眼间,竟是十多年过去了,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是两鬓苍苍了。”
他含糊的说着,仿佛在缅怀旧事,轻轻一叹,忽而又向党进道:“天下……初承太平,人心思安……。先帝雄才大略,无人可及,太尉以为今上如何?”
党进略一沉吟,道:“今上治国秉政,除先帝外,恐亦不作第二人想……”
潘美轻轻颔首:“既如此,何虑汉国在今上手中,便不能灭?国丧期间,今上已下严旨,驻军原地驻扎,不得调动一兵一卒,违者以谋逆论。况且,粮草已然停了,只由地方供应每日所需,粮草不断,兵马不行,汉国虽弱,毕竟是一个国家,如何可以轻率发兵?”
他微微一顿,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还有,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元义是中军都虞候,他与今上交情最厚。太尉若要抗旨发兵,杨将军岂会没有异议?再有河东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监郭进,方诸侯,与太尉素无交往,太尉纵肯为完成先帝遗志儿抗旨,郭进这一路军是定然不肯相随的。
阎彦进那一路也是。呼延赞那一路……或无大碍,孙晏宣和齐延深那两路军也只在两可之间,这还只是军中诸将,就是太尉本部兵马,一旦知晓此番北伐是抗旨而行,不但无功而且有过,必然军心涣散,莫道汉国易灭,到时候气势汹汹而去,一溃即败的,说不定反是我们。”
潘美冷静下来,仔细而客观地分析着,党进越听越寒,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可……吴王那里怎么交代?”
吴王毕竟是先帝长子,皇家的事谁也不难以预料,天知道他有没有出头之日,无端得罪一个皇子,终究不是美事。
潘美沉默片刻,缓缓道:“可请出吴王,众将公议……,有所谓……法不责众。”
党进沉重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