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毕业了,拿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大文凭!”杜若站起身,根深蒂固的在任燕面前自惭形秽之情使他又愤激地紧绷着脸,冷嘲热讽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口腔蹦了出来,“但有什么用?工区安排去子弟学校教书。你知道我文化底子,读的书一是为了涉猎,二是为了考试,根本就不能与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比,去学校不是埋没人才,误人子弟!再说你也走了,在镇上两眼一抹黑,没人给我指路,想有出息也找不到门路。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与其一个人呆在镇上受八小时束缚,倒不如天马行空的在山里做养路工。我想了,即使提了干,换了环境,一辈子吃粉笔灰也没有什么前途,桃李满天下也不是我的理想,不照样娶不上城里的媳妇,谁家愿意把女儿的城镇户口挂在山里人出身的户口簿上。”
“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娶媳妇,莫非你的最高理想就是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任燕脸色突变,心里一对杜若才情的自信殛成碎粉,嗓音顿如碎玻璃似的又尖又硬。
“说得太对了,真是知我者,任老师也!”杜若倍感屈辱,恍若有盆脏水兜头盖脑地泼了下来,顿时提高了嗓门,两道**辣的让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投射在任燕的脸上,“但娶得上吗,这梦我都快做三十年了,不还是痴人说梦,齐人野语。我就差像淳于棼那样去大槐安国做南柯太守了,我就差像卢生那样找道士吕翁借只枕头做黄粱美梦了,不还是得把才华埋葬在这大山里,把青春消磨在这小站上,到头来还是得娶个山里的媳妇,一辈子也走不到城里,出不了山!走吧,别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说这我就一肚子火,一脑门子的绝望。来,我背你,再晚天黑就到不了家了!”
任燕心潮激荡地伏在杜若的背上,这个卑劣低贱的山里养路工,是她不顾颜面的指引他走上了艺术创作的征途,是她不计利害得失的为他撑起了一方天,没想到几年过去,还是这么食古不化,还是这么顽劣不堪,名也没得,利也没得,还如鼴鼠般的匍伏在大山深外,还如狐死首丘般的恋着这里一草一木,主意倒会拿了,脾气倒见长了,动不动就是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时不时流露的就是我欲上青天的落拓文人形象,口口声声地说的只是怎么娶个城里媳妇,心心念念地想的是怎么脸上飞金。这样下去书也白读了,辛苦也白费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庸中佼佼,了不起就是山里翘楚,与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不啻于天渊之别,与自己忍辱受侮听任他胡说八道的希望不异于云壤之判。她一时又气又气、又悲又怜,她想再平心静气地劝慰几句,但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再疾言历色地警告几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思绪在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中飘浮了好一阵子,张口说出来的却是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这几年你还在搞创作吧!”
杜若闻声一怔,迈在山道上的步伐停了下来,脸上一时疑云密布,然而心中对任燕当年慧眼识珠交之莫逆的感激和这些年来知音难觅知己难求的感概,使他心头热乎乎的如同腾起了一蓬火,但是不一会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她昔日弃自己如敝屣的极度厌恶和她为调到城里脸面都不顾的鄙薄之情,又使他心腔一阵孪缩,仿佛刹那间飘来一团灰烬死死地压在他心上,连星星之火也被盖熄,使他用淡薄而冷得惊人的语气敷衍了一句,“搞还在搞,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投入了!”
“哪怎么会呢?”任燕一时间疑团满腹,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仰着一脸孔迷惑不解的神情,笑容可掬地探头望着杜若。
“哪怎么不会呢!”杜若顿时情绪激昂,伛腰将任燕放在工具箱上,恍若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决了一道口子,又犹如对她的稍假以辞色自己就不能自拔的深切痛恨,使他毫无所惧地昂着头,紧盯着任燕在瞬息间显得十分暖人肺腑的眼睛,“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画那劳什子有什么用,既不能一飞冲天地去城里大展鸿图,又不能一鸣惊人地在山里施展抱负,反而把名声丢了,说我好高骛远的不安心工作,成天被窝憋在山里捱日子,连个山里的媳妇都娶不上,打一辈子光棍!”
任燕一时无地自容,xiōng腔热气直往上涌,脸在种奇异的激情中弥漫出一片潮红,“你就这么看破红尘,你就这么玩物丧志,你想过没有,你的前途全在你的画笔上,你如果就此搁笔,那你过去所有的心血不都白费了,你过去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瞎胡闹。罗曼?罗兰说过: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一寸一尺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你现在就像一只划到了江心的小船,往前划,到达理想的彼岸,也就那几桨,往后划,退回去,也是那几桨,就看你是一个强者还是一个懦夫了。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放纵自己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犯罪,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你总不至于是一把没骨头的伞,事到临头又支撑不开吧!”
“是的,我是把没骨头的伞!”杜若扯紧喉咙,逼紧嗓子,声音又臭又硬得像块茅厕里的石头,“你有志气,有恒心,你咋不呆在山里呀!你宁可嫁个城里的半老头子,也不在山里成家立业!啊?你是城里人,有文化,一貌羞花、一容闭月!在这里屈了你的才,损了你的人,荒废了你的天姿国色!真是活见鬼了,站里后来要有几多城里的女大学生在这里安家落户,不也都活得有声有色的吗,不都没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你总是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今天提个这要求,明天谈个那想法,我就是被你活活地害惨了!那时要不是听信了你的鬼话,把脑袋安在你的脖子上去想事儿,文化程度不高,可以学习,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我至于像这样拼了命似的搞个人奋斗吗!活生生的砧板上的蚂蚁、刀下找食!我要是拿这个精力,用这个时间去写入党申请书,去冒充假积极,哪现在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了,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何愁找不到个城里的美人儿!我要是凭这个本事,用这个智慧去辞职搞个体户,去钻钱眼儿,哪如今兴许也是个万元户了,照样吃糖糕,加蜂蜜,儿子不也在襁褓之中了!还犯得着这样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像个迂夫子似的,把一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古书堆里,像个穷措大一般,把一尊严和脸面在屡次三番的失败中丢得一干二净!我不想一步登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想,我不想出人头地,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国富论》中有句名言:即使一枚钉子也包含技术;俗话也说:破砖头烂瓦砾也有支桌脚的时候。我为什么一没用!我为什么一事无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为了学习把所有机会给放弃了吗,不就是执迷不悟地为了艺术把所有运气给白白地糟塌也说:破砖头烂瓦砾也有支桌脚的时候。我为什么一没用!我为什么一事无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为了学习把所有机会给放弃了吗,不就是执迷不悟地为了艺术把所有运气给白白地糟塌了吗!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这种志向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苦闷和彷徨,你能帮着理解一下吗,这种抱负非凡而又壮志未酬的悲伤和失望,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同情?你就只会挑毛拣刺,指手划脚,坐在高枝儿上说风凉话!你把板凳掉过来坐一坐沙,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你是给我启过蒙,开过窍,承你好意,借过我不少书看,你在我浑噩麻木的人生之路上亮了第一盏指路的明灯,你在我蒙昧无知的脑海深处开创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天地。但这都过去了呀,你自己就把这种情分和友谊当作一时的心血来潮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时谁不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那时谁不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地产的一双。你像鬼摸了脑壳似的,不惜牺牲个人的幸福和前程要调回城里,你像疯狗咬了心一般,不惜毁弃自家的名誉和尊严要去过小市民日子,你那时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愫呢,你那时纤尘不染的不是不把自己的爱情从嘴边转移到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去吗!你这么歹毒,这么口是心非,吃了煤炭,黑了良心,就莫到山里来寻死沙,城里的花花世界风月无边得很呢,**不到个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灯草放个轻巧屁,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因为杜若贱,乡下人,给个棒槌认作针,给颜色就想开染坊,没准儿给瓶敌敌畏还会当成蜂王浆呢!”就莫到山里来寻死沙,城里的花花世界风月无边得很呢,**不到个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灯草放个轻巧屁,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因为杜若贱,乡下人,给个棒槌认作针,给颜色就想开染坊,没准儿给瓶敌敌畏还会当成蜂王浆呢!”
“够了,你将我作贱得够了吧,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任燕一时怒火中烧,xiōng膛里的血迹不可遏止地狂荡起来,使她脸上一片赤红,头晕眼花的坐不稳身子,她的灵魂也不堪其辱的脱离了躯壳,化作一股戾气暴动在眉睫上,使她杯弓蛇影地坐在工具箱上瑟瑟发抖,“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呀,脑子里差根弦!真是癞蛤蟆跳上戥盘——不知自己的分量,屎壳郎跑到磨道里——假充驴粪球!我怎么就害了你呀?你当不了官发不了财,是我误导了你,你是哪块料吗!你连自己的脸都洗不干净,头发都梳不顺溜,**会要你这号人,没的让人笑掉了下巴!你没停薪留职搞个体户,是我耽误了你,你有哪个情商吗!你连汉正街的小商品都认不全,义乌商品大世界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就天上掉馅饼、想美事儿,成了万元户,没的让人酸歪了鼻子!我借书给你看,是你一天到晚像臭虫似的赖在我房间里,赶都赶不走沙!我带你去参观学习,是你一年到头像鼻涕虫似的黏在我屁股后头,擤都擤不掉沙!你还真认为我会欣赏你那才华,瞧得上你那三脚猫的画作,你送给我哪么多的画儿,我不是看都没看就退回给你了吗?说我跟你是天生的一对,地产的一双,真难为你想得出来!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你这三分钱酱油、两分钱醋的穷酸相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没的玷污了我的名声!你不消落井下石、异想天开得!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到各自爬,我欠你的,我会补偿给你!你要想就此耍个什么心眼儿,玩个什么狡滑,我奉劝你,想都不要往这上面想得,我的铁门槛不是你这种人进得了的!”
杜若嗒然若失,一腔热血化为冰炭,一脸面丧失殆尽,俨如内心深处一见不得人的**被人**裸地揪了出来,宛若xiōng臆之间一条隐藏得很深的狐狸尾巴被人一脚踩在了地上。他面容悲戚的愣了会儿,找不着北似的彷徨无措,一半天后才伸手去提被任燕坐在屁股底下的工具箱,“好,你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我药铺里卖棺材——安的不是好心眼儿!哪你走呀,滚回城里去,我庙小盛不住你这尊大神,麻雀窝里放不下你这只大蛋!这么多年没见到你这吊梢眉的狐狸精,我不照样没过错了日子!”
任燕一时慌乱,宛如惊弓之鸟的死死攥住工具箱,被人当面羞辱的凄凉使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如死灰般煞白,她一边战战兢兢地洒着屈辱和痛苦的泪水,一边神志委靡地哽咽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是让不让开呀!”杜若怒气冲冲地虎着脸,双眼在快意恩仇的激愤中熠熠生辉。
任燕立觉一颗心被痛楚紧缩了起来,浑身不能自己地直打哆嗦,而潜意识中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和不甘雌伏的反抗精神,使她又心怀蔑视地冷冷一笑,收束住满心的恐惧和后怕之情,照着杜若狠如豺狼、蠢似猪羊的脸上,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杜若吃了一惊,张皇失措地退后一步,旋即又一步蹿上前,yīn森森的沉着脸,心怀敌意的目光其势汹汹地逼视在她的脸上,恨不能一拳捣得她满脸开花。任燕“哇”地一声哭叫,惊恐万状地倒伏在工具包上,双颊搐动着哀哀欲绝的痛苦,黑发在淅淅晚风中乱成一片,“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若一时恨入骨髓,腮帮子咬得梆梆作响,看得见的耻辱和愤怒一茬比一茬凶猛地在脸上纠集,他想狠狠地捶她一顿,又想狠心拂袖而去。然而瞧任燕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相儿和一声喑哑一声的嘤嘤啜泣样儿,杜若不由得黯然一声长叹,松开攥成一团的拳头,心志一下子就涣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别哭了,回去吧,算我说话过了头,往你伤口上搓了盐,对不起你,还不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