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的问:“有人葬身火窟
吗?”“不,没有。”“那还好。”她吐出一口气来。“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重建!”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人能重建
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他咽住了,把
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天气不早了,是
吗?”“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的说,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份无助深深的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的扶住了他。“你住在什么地方?”她问。
“就在附近,几步路而已。”
“那么,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没事。”
“不!”他很快的说,几乎是恼怒的。“我可以自己走,我对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而且,我还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儿。”“女儿!”方丝萦顿了顿,紧紧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有个女儿吗?多大了?她在什么地方?你要到那里去接她?”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锁在一起。“这关你什么事吗?”他率直的说:“你倒是很喜欢管闲事的呵!”方丝萦的脸蓦的胀红了。她掉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的一抹彩霞还挂在远山的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轻轻的说。“我说过,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所以,我……”她没有讲完她的话,但是,那男人显然已经了解了她那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说。“我的脾气一直很坏。”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的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我女儿今年十岁,就在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吗?”方丝萦热切的说。“我没有事,一事都没有。”“如果你高兴。”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中的。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着他,她说: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她搀扶了他一下。“我搀你走,好吗?”
“不用!”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据,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做什么?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的,也是深深的,研究着旁边这个男人的脸谱。现在,那男人专注的走着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严肃,而莫测高深的。沿着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华的花园洋房,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端露了出来。围墙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着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的圆形窗子。那围墙的红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柏宅”方丝萦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姓柏?”他迅速的问。
“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来,你应该是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着‘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
“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她说,凝视着他。“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了五年的小学老师。”
“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希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爱,咆哮山庄,或是蝴蝶梦。”他冷冷的说,声音里带讽刺味道。“哼!”方丝萦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
“是吗?”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小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的从校门口涌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端,门口的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着那些孩子,穿着白衬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着,嬉戏着,打打闹闹……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他们已经放学了。”那盲人说。
“是的,”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你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
“可能。”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她高吗?矮吗?漂亮吗?”方丝萦热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寻着。“她是什么样子的?”
“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那男人喃喃的说。“啊!”方丝萦惊异的看着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吗?“我要回去了,她一定早到家了。”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哦,等等!”方丝萦喊着,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的走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着长长的发辫,带着一脸早熟的寥落。是这孩子吗?她的心跳着,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亲,她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的再版。“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的说。“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你怎能断定……”那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喊了一声,就狂奔着跑了过来,一面喘着气喊:
“爸爸!爸爸!”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她父亲那只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着她的父亲。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爸爸!你来接我吗?是吗?爸爸!”她嚷着,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呵!十岁?她看来不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着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残酷的父亲哪!如果你“看”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呵!“哦,爸爸!”那孩子没有因父亲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视着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拜之外,还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的说:“你一个人走来的吗?亚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那盲人准确的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着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来的冲动,多美丽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一个小东西的笑靥的。
“噢,阿姨,谢谢你!”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手仍然紧紧的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得发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的说:“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当心你脚边,那儿有个坑哪!”
“好,你带着我走吧,亭亭。”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为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见!阿姨!”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向那条宽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着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的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种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着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她呆呆的伫立着,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的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