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两人赶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凄凄,野狐社鼠不断出没,果然是已经废弃的大宅,从底下建筑的样式来看,是个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内院的那种,想必家族搬迁,这祠堂也就废弃了。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负手而立,并没有进入祠堂。
祠堂中忽有琴声传来。
琴声来得突然,乍然一声如银瓶破,惊乱这夜的寂静,顿时院子里狐鼠四窜,野草飞动。
景横波也惊得眉头一跳,低头看屋瓦——就在这瓦下,有人!
今夜月色朦胧,如钩月牙氤氲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飞动的鸟兽掠动草丛刷拉拉声响,反倒衬得这夜越发凄凉,而琴声幽咽,更添三分鬼气。
耶律祁并没有进屋,他侧耳听着琴声,眉头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颊上,几分凉意几分白。
琴声转急,似在催促。砰一声祠堂门忽然被风吹开。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复杂难言。
景横波看着他浅淡月光里的半边脸,想着他不会看见了一只红衣女鬼吧?
片刻后,耶律祁终于抬步,进入了祠堂。景横波听着琴声方位,悄悄爬动,想要掀开身边的瓦偷窥。
一只手忽然压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景横波一怔回头,身后的天弃正好凑身过来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着他耳垂。
天弃一僵。
月光下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他的耳垂几乎立即就红了。
玉珠一样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儿。
景横波怔一怔,这一幕依旧要人命的熟悉,以至于她心肺间几乎立即就痛了起来,忍不住一皱眉。
天弃微微让开身子,仰起头,风从青色屋檐那头掠来,散开他鬓边乌黑长发,露一抹线条流畅的颈项。
景横波仰头看着他,忽觉这一刻,还戴着土地爷爷可笑面具的天弃,风神超绝。
随即她就失笑——天弃那张脸?算了吧。
她伸出手指,笑着了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来解决。
晶莹的指甲微光闪闪,没有了指甲油,特别干净修齐。只是因为毒伤未去,指甲半月处微微发紫。
天弃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过,随即头,轻轻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过。
手掌拂过之处,腾起一股烟尘,屋瓦不见了。
景横波这才发现有几块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会发出响动。
天弃这一手功夫真不错。她伸个大拇指表示赞,探头向下看。
屋内真有红衣女鬼……哦不女子。
弹琴的果然是绯罗,但现在琴已经被推到一边,绯罗抬起双脚,缩在琴凳上,姿态宛如一个小女孩,爱娇地看着耶律祁。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哥哥。”绯罗一开口的称呼,再次雷到景横波。
再一看昏黄灯光下绯罗脸上那小女孩一般亲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身后的天弃却似乎以为她嫌冷,想了想,解开身上的黑色短披风,披在她肩上。
景横波一怔,回头去看,一眼正看见天弃有别扭地翘着个兰花指,忍不住一笑。
看不出来,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和女人一样细腻呢。
屋瓦下绯罗正伸手,对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来?”
耶律祁闲闲拨弦,头也不抬,“半夜相召,就为了和我说闲话?”
“不行吗?”绯罗腻声道,“算算咱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在帝歌,明明那么近,你总是避着我,任我孤身一人在异乡,你好忍心。”
“忍心”两字自红唇吐得轻轻,不似埋怨倒似邀请。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热闹的孤身一人。”
“你是在怨怪我么……”绯罗身子软软地趴过琴身,耶律祁立即迈开一步,站到了琴尾。
绯罗也不尴尬,趁势做个伸懒腰姿势,掠掠鬓发,娇媚一笑,“你呀……性子越来越阴沉。”
耶律祁笑而不语,神情明显是催促的。
绯罗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直入正题,道:“今儿在马车里看见你站在路边,还以为看错人,你不是该往禹国去吗?怎么跑到襄国来了?怎么,又和家族闹矛盾了?还是只是不想回家?”她双手交叉,抱住膝盖,笑吟吟仰脸看他,“对了,不会是想着我,才来的吧?”
景横波表示这个姿势很能挤压胸部,遗憾的是绯罗先天太不足了。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见烦躁,“你认为是,便是。”
“又或者是知道这襄国即将有大变动,想搅一搅浑水?”灯光下绯罗唇角弯起如花,眼底却无笑意。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渐成音。凤求凰。
只是现在谁也无心听曲。天弃目光闪动,景横波完全听不懂,就觉得吱吱呀呀甚烦。影响她偷听。
绯罗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脚,“哥哥,我们不必再绕弯子了。我今天刚回襄国,就来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闲话少说,如今你暂居劣势,我也面对危机,你来帮我好不好?”
“哦?”
“你帮我,我自有回报。”绯罗决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机,灭掉雍希正,坐稳襄国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到时候,我便可以帮你和宫胤对抗,拿回你一直被宫胤压制的权力!”
耶律祁一笑,“哦?你现在不就是襄国女相?那我被宫胤压制的时候,也没见你帮过我嘛。”
绯罗脸色微微尴尬,道:“这不是没机会嘛,是你一直避着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国是我的地盘,我还有办法帮你获得关于宫胤的一个要紧秘密……”
景横波手指忽然一颤。
碰着身边一块碎瓦,咔嚓一声。
声音虽然不算响,却清晰。景横波暗叫不好,刚想起来闪身,已经被身后天弃拎起,纳入怀中,飘身退后。
他抱住景横波向后飞闪,手指一拂景横波身上短黑披风落下,正落在被扒开的洞口上。
屋瓦下绯罗抬头,“什么声音!”
祠堂很高,灯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来和屋瓦也没什么区别。她眯着眼睛,一时没看出来。
耶律祁忽然微微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弹错了一个音,你至于惊吓成这样?”他顿了顿,颇有几分感慨地道,“绯罗,你还是这种惊吓模样,让我看起来,最真实,最……亲切。”
绯罗一怔,慢慢转眼看他,随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试图和他谈起旧事,唤起他对当年的绵软回忆,好填平当年那些分离和决绝所划裂的巨大鸿沟,然而也许是当初受伤太重,又或者当年的寒气早已彻骨,他微笑、游离、回避、避重就轻,如一缕烟气浮游来去,总让她抓握不着。
然而此刻,终于听他主动提起。
“哥哥……”她立即动情地,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吗,其实没有你,这么多年,我内心总是凄惶的……”
屋檐上景横波和天弃,还在僵硬地立着。
她被抱在天弃怀里,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彼此的热力隐隐透出来,一时她脑中有些混乱。
有几分刚才的惊吓,也有几分对此刻的茫然。
不过一霎之后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弃的手腕,这死人妖,今天是怎么了。
一戳之下觉得他手臂坚硬,却很温暖。
她手指慢慢顿住,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颤,赶紧将她放开,两人面对面呆立了一会儿,景横波换了个方向,再次悄悄蹲在了洞口边。
天弃有一会儿才掠过来,风里长发微微散乱。
下头的对话氛围,却已经和先前不同了。
“哥哥……”绯罗一把推翻了琴,扑入耶律祁怀中,“当年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反出家族,是我不对,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耶律祁默然,烛光下面色微白,半晌道:“你身为养女,不愿依附家族,有了更好的机会想要脱离,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你这求得原谅的话,大可不必和我说,或者该和询如说才对。”
绯罗脸色白了白,颤声道:“我也对不起询如姐姐……”
“我和询如家姐,都将你视为妹妹,从未将你当做养女看待,所以当年你那样哭求我们,我们也都拼了命帮你……”耶律祁声音渐低,“万恨询如当年因你而身遭噩运,万幸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害了她。”
“我……我……”绯罗垂头抽噎,“……我当时迷了心窍……”
景横波在上头悄悄竖中指,假哭也需要技术,能真诚吗?
“我也因你成家族罪人。”耶律祁淡淡道,“不过能看你步步青云,飞黄腾达,以孤女之身,成襄国女相,也算是一件颇安慰的事。”
景横波皱起眉,觉得这话很有些不对劲。综合这两人对话信息,绯罗原本该是孤女出身,被耶律祁父母收养,所以她喊他哥哥,却没有血缘关系,保不准两人还有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然后绯罗长大了,不甘于在大家族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养女,攀龙附凤,想要脱离家族。但她的脱离肯定不太光彩,比如去做人家小妾什么的,耶律那种大家族肯定不允许。由此便有了冲突,然后想必耶律祁当时袒护了绯罗,但结局惨烈。当然这结局不用绯罗承担,她最后确实飞黄腾达了。
倒是耶律祁所谓的家族罪人颇费疑猜,如果是家族罪人,又怎么会让他代表耶律家族出来做这个左国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之前在帝歌,耶律家族虽然有大宅,但耶律家族的人很少参与到朝政中来,很多时候是耶律祁在孤军奋战,耶律家族更多是在本国禹国发展,这么瞧来,倒真有赎罪味道……
“哥哥……”绯罗忽然好似情难自抑,猛地扑入耶律祁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帮帮我……帮帮我……”
带着颤音的哭泣在静夜里幽咽,音调的起承转合似乎都经过了修饰和锤炼,似幽怨似呻吟,听得人浑身也似要发麻发颤,景横波搓搓胳膊,看看身边天弃,他一动不动,眼神光芒闪烁。
这家伙定力倒好……
只是换成耶律祁可不一定,青梅竹马,佳人在怀,旧事唏嘘,梨花带雨,景横波有忧愁,这要等下发生限制级画面,自己是冒险掀开挡洞口的黑布看呢还是只是听听就算呢……
底下耶律祁的声音,似乎终于受了感染,略略低沉,道:“我能怎么帮你?”
绯罗听他口气松动,大喜抬头,急忙道:“很简单。杀了雍希正便可。不过他向来躲得好,轻易绝不肯出门,凡出入必有护卫数百,杀手很难得逞。但他成亲总不能不出面,公主下嫁,按例宫中会有大型宴会,你陪我出席,到时候我留在众人视线中,你找个机会帮我解决了他,顺便咱们还可以栽个赃,栽在纪一凡身上,他喜欢和婉公主很久,但又碍于和雍希正的朋友关系,以及辈分原因,自愿退让,他是除雍希正外,襄国朝廷最有实力竞争大相的人选,正好一箭双雕,把他也斩草除根!”
“哦?好计。”耶律祁慢慢地道,“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陪你出席呢?当然,我本来身份自然是不行的。”
“这个……兄妹?”绯罗瞟着他神情。
“你不是不愿被人知道你的身世么?”耶律祁的笑不像是笑。
“那么……未婚夫?”绯罗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耶律祁盯着她,唇角慢慢勾起。
景横波听着,撇撇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厢情愿。
她忽然觉得不对,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她慢慢抬头,就看见一人忽然趴在了她身边,一双微微眯起,似有酒意的眸子,正将她上下打量。
不是天弃!
景横波这个念头还没闪过,头“呼”地一声响,风声卷过,天弃已经出手。
那忽然出现的家伙平平飞起,衣袍散舞,身子诡异地在空中一扭,伸手来夺天弃的面具。
天弃立即游身避过,一转身翻转出诡异的弧度,手忽然就从那人脚底伸出,握住他脚踝向外一甩。
那人如纸片般被甩出去,毫无声息,因风荡如柳絮,刚刚被甩出屋范围,他脚尖顺势在一旁一棵大树上一勾,呼地一声又翻了回来,掌风一拂,还是拂向天弃的面具。
天弃再次弹身躲过,身形如烟浮游而起,贴那家伙背翻过。
两人在屋瓦上打得翻翻滚滚,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两人都怕惊动底下,都出手留有余地,都只将轻身功夫发挥到极致,看似打得惊天动地,却一丝声音不出,一片瓦块不惊,连旧瓦缝隙里几根枯草,都没有折断。月光下只见黑影青影翻覆似云,捉对成毬,看久了,恍惚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两团纠缠冲突的烟气。
不过看久了,景横波也渐渐看出了门道来,天弃的出手,还是要比那后来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要高上不少,但他的顾忌更多,他不能发出声音,要顾忌着她,甚至还要护着自己的面具。
景横波看出来了,那不速之客自然也看得出来,忽然身子一转,倒溜而回,反手一把抓向景横波。
天弃大惊,立即闪身扑来,那家伙嘻嘻一笑,抓向景横波的手一缩,又去抓天弃面具。
天弃又让,这家伙又扑向景横波,伸手去摸她脸,天弃闪电般掠来,那家伙手指擦景横波脸颊而过,一翻身卧倒,一抬手,又锲而不舍地抓天弃的面具。
天弃只得再让,如此三番似乎动了真怒,衣袖一挥,景横波忽然觉得四面空气一紧,与此同时那滑如游鱼的家伙身形也一窒,天弃五指如钩已经抓下。
那家伙只来得及衣袖一甩,射出一枚钢钉,正冲着天弃面门,然后闭目等死。
“叮。”一声微响,景横波看见天弃面具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
天弃身子一顿,随即似被击中,身子一个倒仰,落入屋后树丛。
景横波一惊——那钢钉伤到他了?不太可能啊?
正想冲过去看,只听得底下一声厉喝:“谁!”
景横波暗叫不好,看打架看得太入神,忘记底下有人,刚才钢钉发出声音,一定被听见了。
对面那家伙,忽然对她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很好看。
但景横波却心中一跳,直觉不好。
还没等她逃开,那家伙伸手,轻轻巧巧,将她一推。
景横波唰一下掉下去。
那一霎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急忙瞬移一下,保证自己不被跌死。
站定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肚子里大骂:姐回头一定扒了这家伙的皮!
第二反应就是抬头,对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耶律祁,和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绯罗一笑。
“你……”绯罗指着她,脸色微微苍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杀机一闪。
“她……”耶律祁立即要开口。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让给你冒充丈夫?”景横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来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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