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询如在七峰山住了下来。
她的身体其实还是不太乐观,经年毒伤还是其次,多年人质苦难生活,长年累月巨大重压,使这女子早已心力交瘁。司思给她把过脉,说她腑脏各种损伤,换别人早该死了好多年,她以强弩之末之躯,挑战极限,为弟弟硬撑着活,一股心劲不灭,到如今她自觉弟弟已经不再需要她,那种支撑下去的力量,也就耗到了尽头。
据司思说,穷尽人间之力,也不过让她多活几年罢了。
司思还说,对她这样的人,倒也无需假惺惺地说什么尽量多吃好的,多让病人愉快什么的,真正坚强的人不需要他人的关注和呵护,随她便最好,做自己最好。
司思这回很积极,将耶律询如的身体很认真地管了起来,景横波对此表示怀疑,这些话到底是司思说的,还是紫微说的?
不过七杀的态度都很端正,每天都跑遍山积极找药,景横波觉得,他们是希望耶律询如活长些,好整死老妖婆。
耶律询如自己,真真正正却是无所谓的模样,就算对耶律祁,也没流露出太多留恋不舍。她每天早上起来,头发一落一大把,总笑着说收集起来可以做一个娃娃;身体好她就满山乱跑,到处逮紫微上人。
她随身带着一把剪子,逮着紫微上人,唰一下拿出来,大白牙和剪刀的刃口一起闪亮,紫微上人跑得一次比一次快。
景横波问过她为什么会随身带剪子,耶律询如表示自从十三岁见过他,这剪子就没离过她的身,她的愿望就是剪下这家伙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混一起做个娃娃,好陪葬。
剪头发好比要老家伙的命,但景横波觉得,紫微上人一见询如就跑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那把剪刀实在太大太硬了,完全不像是准备剪头发的,足够剪断树枝的那种。她严重怀疑询如那个变态,真正想剪了陪葬的是别的部位,并且认为紫微上人的想法和她一样。
说起来也奇怪,紫微上人一向很难找,就连七杀和景横波,也搞不清楚他住在哪里,到底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询如这个失去视力的,却像心有灵犀般,常常都能逮住他。
她喝药时,会翻一翻碗,对着空气笑嘻嘻地道:“喝完了啊,快不快?”
一开始景横波以为这是她自说自话,有次却在端走药碗后,看见屋檐下一角紫色的衣裙。
她吃饭吃到一半,会忽然跑到崖边,哗啦一下把碗里的饭往底下一倒。很快,紫微上人就会摸着被弄脏的头发上来大骂,耶律询如也不生气,笑嘻嘻听着,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汤,道:“来喝汤,喝完了,我以后就再也不倒饭到你头上。也绝对不动不动对你亮剪刀了。”
紫微上人抢过碗,三口两口喝光,兔子一样蹿走——他再呆下去,询如就会冒出更多的事儿叫他走不掉。
不过喝完之后三天他没出现,据询如说那汤是催情的,她想试试老家伙那方面能力还在不。
她有次睡到一半,忽然起身,不顾阻拦,提着裙子就往外跑,一群人跟着跑,摸不清她要干嘛,结果她跑到一个隐秘的小湖边,平常谁也没发现过,那里,紫微上人正在洗澡。看见一大波人忽然出现,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那天景横波可幸福可解恨了,她抱走了紫微上人的衣服,还看见了那老家伙穿着树叶在林子里裸奔。
不得不说紫微上人真是驻颜不老啊,阴无心比起他来差远了。
还有次她说要到半山玩一玩,耶律祁背她下山,走到一半她忽然说要解手,景横波就陪她去了,结果她不去树木后,不去小沟旁,不去任何隐蔽的地方,非要去爬一处突出的平台,景横波背她爬上去后,看见突崖下有河水,河边有沙滩,紫微上人正在沙滩上便便,一边便一边蹭沙子盖上,还哼着歌。长长的紫色裙裾被他挂在树杈上垂下,看上去像个紫色透明棚子,而他如一只会埋排泄物的猫,对着山风吹屁股,迎着河流唱山歌。
景横波笑得差掉下崖。
紫微上人唱得正欢,一抬头看见崖探下来两张乐不可支的脸,兜起裙子落荒而逃,树杈上撕落一片裙摆随风招摇。凄凉。
之后每天每个人看见他都问:“师傅师傅,你那天擦屁屁了吗?”
世上一物降一物,从此七峰山上,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紫微上人,对耶律询如望风而逃。
耶律询如听说了紫微上人的考试制度之后,果然很有兴趣,便撺掇景横波,选择了当初第一份试卷的第二道题目。
在三个时辰之内,找到紫微上人的住处,并拿到一条干净内裤。
这天两人出发,果然,有耶律询如帮助,景横波一个时辰就找到了紫微上人的住处,轻轻松松拿到了一条传说中根本不会存在的干净内裤。
而且紫微上人的衣箱里,所有内裤都是干净的。景横波明明记得紫蕊拥雪近期没有帮他洗内裤。
她抖着内裤对耶律询如表示了诧异,耶律询如不过一笑。
“我经常闻他身上的气味,他好意思穿脏内裤么?”
景横波表示耶律姐姐真是她的福星。
同时表示,女卫悦己者容,男为己悦者沐,紫微上人忽然懂得爱干净了,连便便都晓得挖坑埋,和猫一样自觉,是不是侧面也证明了他其实对询如有几分在乎?
她还看得出,紫微上人的那个小小的洞府,里头机关花样极多,却根本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是不是因为询如来了,他才干脆放水?
所以趁这难得的机会,她将紫微上人的洞府翻了个底朝天。揣了满满一兜看起来有用的东西。
等她翻箱倒柜打劫完,一转头就看见耶律询如爬上了老家伙的玉床,手里正把玩着什么东西。
景横波立即凑过去,她最近对询如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找到的东西,也许才是最关键的。
询如手中,是一块手帕。看得出年代久远,雪白绸缎已经泛黄,保存得非常用心,连折痕都没有。
这帕子没香气,没绣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景横波看见,肯定当没用的东西一眼错过。
“这刺绣很精细呢。”询如手指轻轻摩挲着帕子,也很珍惜的样子。
“哪来的刺绣。”景横波诧异,帕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瞎子的触觉也是牛逼的,她若有所悟,接过帕子,对着光线一照,才看见同色丝线绣着的一只狐狸。
白狐狸,身姿窈窕,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一个半侧回首的姿态竟让人想起“顾盼生姿,妩媚娇憨”之类的话儿,绣工妙绝。
狐狸?
“两边不一样。”询如提醒。
景横波再翻过来一看,这回是九重宫阙,仙鹤飞舞,云如飞缎,日月同升。
好一幅仙气凛然景象。
这一面的绣同样也是同色丝线,整个帕子阳光下看来才发觉,并不是纯粹的雪白色,而泛着淡淡银光,因此用银线绣的双面绣,就会在平常光线下隐藏。
景横波更惊叹的是这帕子的绣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片大陆还没有研究出双面绣的绣法,但这帕子不仅是双面绣,就绣工技巧来说也绝无仅有。
可以说,这帕子本身,也是有仙气的,如果她不是穿越人,是大荒本土人,也许会升起一种“此乃仙家异品,该当礼膜拜。”的冲动。
紫微上人虽男生女相,爱穿似女裙的衣裳,但这块帕子,绝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一首狐狸歌,一张狐狸帕,如今又收藏在这洞府内,这东西对他的意义,可想而知。
景横波有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耶律询如,不要随意处置这帕子。她相信以耶律询如的通透,一定猜得到这帕子的含义和出处,怕她一怒之下,干脆把帕子毁了。
耶律询如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不过笑笑,将帕子平平展开,收到旁边一卷帕子中。
景横波这才发现,紫微上人的枕侧,有一叠布巾,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布卷,帕子就平平整整夹在正中,既不显眼,也很好地保护了不落灰尘没有皱褶。
很难想象询如一个盲眼之人,是怎么能发现那叠普通布巾中有玄机的。
“他这样放不好,容易皱。”她很细心地把帕子抹平,上头用硬玉版压住。
景横波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想的。她忽然又不觉得她像太史阑了,太史阑要男人会和她一样勇往直前,但一旦确定对方心有所属,绝对拍拍屁股走掉。
“你以为我会醋?我会闹?我会把帕子撕掉?”耶律询如哈哈一笑,了她额头,“干嘛啊,有必要吗?他把东西这么要紧看守着,不就说明也没成吗?都一个虚幻的念想了,我还寻死觅活地干什么?真以为我是他的谁啊?我脾气再坏,也不干这讨人厌的事儿。”她伸个懒腰,喃喃道,“其实这样挺好,我根本没想过得到他。他记得他的,我喜欢我的,各自为各自保留一分美好心境。感情是很美的东西,别用多余泪水和不当言行污浊了它。”
景横波觉得天下小家子气的女子,此刻都该过来听听。
耶律询如并没有在紫微上人的洞府停留多久,不像普通女子一般,希望能多了解心上人的日常起居习惯,她只是躺在他床上,低低哼了一首歌,景横波听出来,是那首狐狸童谣。
唱完之后,耶律询如抬头笑看景横波,道:“时辰还早,咱们去看看他的试验沼泽。”
景横波早就听说,紫微上人在七峰山选了一个沼泽,试行了当初她在迎驾大典上提出的沼泽种植改良计划。对此她一直很有兴趣,想去看一看,可惜被紫微上人没玩没了的考试逼得团团乱转,哪有工夫。如今好了,耶律询如来了,紫微上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只要和耶律询如在一起,就当放假了。
帝歌那边现在也在推广试验沼泽,但暂时还没有影响到其余各国各部,大荒格局太奇怪太复杂了,景横波觉得自己想要造福整个大荒的愿望很难实现。
试验沼泽在另一个山头,不过这路程现在对景横波来说不是事儿,她牵着耶律询如一连串瞬闪,耶律询如眯着眼睛畅快地道:“我家小祁以后有福了……”
景横波就当没听见。
最后她们在一大片沼泽面前停下,这里已经种了密密麻麻的桑树,还没到抽叶的时候,桑树林里散养着许多**鸭,景横波知道有时候下山,在半山山居可以吃到很新鲜浓郁的**汤,沼泽边不少芦蒿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茎叶,沼泽里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景横波知道,只要下去踩,就能踩到还没完全长成的菜藕。
耶律询如看不见,却能嗅见空气中的气息,她深深呼吸,眼睛发亮,“我第一次在淤泥的味道里,嗅见了清香,似乎有桑叶的味道。”
“塘里还有藕,或许可以捞些上来炒盘菜。”景横波忽然动了兴致,想要用这沼泽产出,搞一个农家宴。
耶律询如是个对生活永远充满兴趣的女子,也卷起裙子裤脚,和她一起下去采藕,当然她只能意思意思采一两根,之后就气喘吁吁看景横波满身泥水大展身手。
就这样景横波已经很满意了,觉得似乎看见了耶律询如好起来的曙光,她拎着藕上岸,一抬头看见耶律询如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不禁失笑,“看着我干嘛?”
在耶律询如面前,不用忌讳什么瞎,看之类的字眼,她不会介意的。
“我在想,”耶律询如悠悠道,“你如果真是我弟媳妇,多好。”
景横波站定,笑指着她,道:“喂,话说在前头,将来你真死了,可不许来个什么临终嘱托,要把弟弟交给我,请我看在你将死的份上,务必答应啥的。我可不吃这一套。”
耶律询如偏头一笑,“怎么,怕?”
“怕。”景横波老老实实地道,“那天你看样子不行了,躺在那对我看一眼,我小心肝砰砰直跳,就怕你对我招手。”
“你不想,拒绝就是咯。”耶律询如嘿嘿笑。
“我会拒绝,但我会因此不安,难受,觉得亏负你,尤其你死了,我会觉得这笔账永远无法还清。”景横波抓住她的手,“姐,这太残忍了,你可千万别!”
“哈哈哈你想多了。”耶律询如拍她的手,正色道,“我是很想你嫁给小祁,倒不完全是因为我是他姐姐,而是我觉得小祁更适合你一些。但无论我多么想,我都不会试图拿自己的死亡做筹码,去强索一个女子的一生幸福。小祁想要你,自己去争取。男子汉大丈夫,靠姐姐才能娶媳妇?这么没出息的事,耶律询如不做,耶律祁更不会做!”
景横波微微一笑,也拍拍她的手,觉得自己在帝歌遭遇这一生最冷的风雪,却在离开帝歌这一路上,遇见这些最好的人。
心深处的空洞,一日日慢慢弥补。
“不过,”耶律询如忽然撞了撞她肩头,神秘兮兮地道,“你真的不考虑下?小祁很好哦,他会的东西多呢,他还会做衣服哦……”
景横波噗地一笑,心中却涌起怅然的情绪,慢慢拉过耶律询如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道:“姐,这里满过,又空了。你知不知道,每个人这里,如果曾经有过谁,那么就像挖好的洞一样,只契合那一个人。后来空了,留下的位置,其实已经不适合任何新的人,谁填进去,他难受,她也难受。那个严丝合缝的人不在了,便宁可它一辈子空着,我是这样的人,我想,你也一样。”
耶律询如眯着眼睛,迎着微微水草气息的风,轻轻道:“是。这些年,我也拒绝过求亲。我心里挖下的那块地方,只打算放下他,没有,就永远空着……只是……”她语气中有了怜惜,“这样坚持,并不快乐。”
“不坚持,也一样不快乐。”景横波抱膝看远处山头渐渐坠落的斜阳。
对话没有再继续。
她们相互依偎着肩头,面对浩浩群山和沉沉沼泽,想着让自己空着心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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