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名弟子在何处失踪?”
“七峰山。”回话的人声音小心翼翼,“连同带去的所有从属……”
抚摸狐狸的手一顿,但随即恢复了从容,那狐狸却似忽然受惊,尖嘶一声向外蹿出。头上一簇深紫的花,簌簌碎了很多花叶。
她静静看狐狸逃走,毫无烟火气地手指一弹。
半空中的狐狸身子一顿,随即坠下,落入深紫花丛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坑,狐狸堕入坑中。
风将泥土掩起,明年那花定然开得更美。
“死便死了吧。”她更加没有烟火气地道,“慕容,你这事办得不太妥当。”
一个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是,稍后属下便前往刑堂领责。”
她淡淡“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药坛那事办得怎样了?”
“维持住了。暂时没有人死亡,但……不排除还是有可能会死。”
“不是说,已经从沉棺骨殖上,寻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但又发现了其余毒素。”
“我们没必要救那家人的性命,但他们的武功和我们曾出同源,他们所遭受的反噬,将来便可能是我们的遭遇。告诉药坛多用心,需要人手随时增派。”
“是。”
“没有恶化也是喜讯。传讯给他,让他加紧了。”提到这个“他”,她语气微微沉郁。
“是。”答话的人更加小心。
“他最近还在帝歌?”
“是,听说他限制了女王权柄,应该已经有所打算……”
“不要说应该。”她打断。
众人噤声,半晌有人轻声道:“他会的。我们履行了保护职责,他应感恩。”
“南宫。”她无甚表情地道,“这么虚伪的话,就不用说了。”
又一阵沉默。
“最近山下有什么变化?”半晌,她又似乎很随意地问出一句。
她问得随意,别人却不敢答得随意,立即有人道:“无事。只是……”
“有后续,就不要说无事。”
“是。”那人低头,觉得今日她似乎心情不好,“有一不顺。寻找优秀根骨孩子越来越难,连弃婴也很少能找到。下山办理此事的管事,行事也不如当初顺利。”
“原因何在?”
“靠近我们的沉铁翡翠部,和姬国蒙国,最近都出现了一个‘乐善堂’,专门收留弃婴和无家可归的少年。据说是来自商国的大富商所为,本意不过是行善,却影响了天门的计划。正想请夫人代为请示宗主,是否要对该堂实施制裁。”
“管事们可有异常?此人行事可有故意针对我等处?”
“管事忠诚无可挑剔。至于那富商有无针对——不管他针对不针对,他影响了天门宗门延续大计,就是死罪。”
众人纷纷头,深以为然。
“忽然出现的乐善堂,”女子说话从无沉吟和犹豫之色,思考也像在下决定,“命专人予以观察,若有不轨,立即铲除。”
“是。”
她站起身,其余人都退后一步,都知道,这便是谈话结束了。
雪白的裙裾拂过紫色的花丛,落了一裙的紫云英花瓣,花瓣随她的步伐轻轻悦动,几个翻覆之间,化为一片濛濛紫雾不见。
她的自然花园里,什么颜色的花都有,但她永远只在紫色花下停留。
眼看她将转过拐角,那先前被称为慕容的男子,忽然扬声道:“敢问夫人,宗主近日可好?神功大成之期已近,我等当早日备礼,为宗主贺。”
两句话有怪异,听来毫无关联。
四周依旧无声,气氛却忽然肃杀了些,满园紫云英簌簌落得更快。
她停也不停,头也不回。
“宗主一切安好,你们准备着就是。”
她的身影冉冉消失于花丛深处,所有人长吁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有人默然,有人冷笑,有人目光闪动。
满园的狐狸惊惶地四处飞蹿,不时有一只白狐,无声倒地死去。
天光在雪光的反射下亮到逼人,这里繁花似锦,祥和如仙境。
……
她走入一座外表简朴的小木屋,推开门,向里走,再向里走。
一路向下,再向下。
步伐缓缓,步伐轻轻,却毫不停留。
在道路的尽头,她站定。
这里依旧是普通人家装饰,有床有桌有窗甚至有厨房和净房。
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夫妻睡房,只是窗里永远透不进太阳的光线,头木板缝隙里暗藏的夜明珠,代替了灯火。
床上百子戏花帐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俗气,这种民间夫妻用来求子的帐子,挂在这里,充满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帐子内,绰绰似有人影。
她随意地卸掉披风,如同所有回到家中的妻子,“我回来了。”
没有回音。
她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道:“你渴不渴,想不想喝?”
没有回音。
她自顾自喝了几口,捧着空杯出了一会神,道:“今天慕容问你了,你想不想见他?”
没有回音。
她了头,道:“好吧,不见就不见。哦,对了,”她好像忽然想起来般,道:“差忘记告诉你,今天我惩罚了慕容。”
没有回音。
“哦,你问什么事?”她淡淡道,“当然是办事不力。虽然他是你弟弟,但门规就是门规,亲弟弟也得按规矩来是不是?”
没有回音。
她忽然笑起来,“你责的对。是,我是在假公济私,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处罚慕容,怎样?”
她将茶杯一搁,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床边,稍稍撩开帘子,有激烈,但语气依旧平静地道:“对,我不喜欢慕容。他是我们的亲戚,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我永远不能忘记……”她顿了顿,“……因为他,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床上依旧毫无声息。
她撩开帐子,爬进去,双手捧住了里面的人的脸,哀伤地道:“慕容,我们唯一的孩子,因为他没了,你要我如何喜欢他?”
她身子忽然一顿,似听见什么诛心之语,半晌,声音终于激烈地响起。
“你说我根本不是在意孩子?你说我只是在找借口?嗯?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妻子,护着你的弟弟?”
帐子内毫无动静。
她忽然猛地向前一冲,将帐内的人扑倒,一阵沉闷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人在捶打床板,帐帘一阵震动,稍稍露出的缝隙慢慢合拢,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的长发。
床板依旧在轻轻震动,隐约夹杂着暧昧的喘息,喘息的间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
“……我要去传信给……我不信我找不到他……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这无上宗门,未来基业,都是他的……他怎么可以不活着!”
……
雪山的冰风,吹不到黑暗的玳瑁。
上元城附近一座庄园,在玳瑁独有的微微发灰的迷雾中矗立。
附近村人都知道,这是属于一位翡翠部贵人的地产,这贵人很少过来,平常庄园都空着。
此时庄园也一片黑沉沉的,似乎没有人,只有眼力极好的人,才能注意到在庄园深处,闪烁着零星的灯火。
那灯火擎在一个中年汉子手里,他正就着灯火,细细看一部有些古旧的册子,看了半晌,忍不住摇头惊叹:“果然不愧是世外宗门!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东西,就如此惊人!”
他对面坐着衣裳朴素的男子,气质干净,眼神却幽邃,他微微摇了摇头,道:“大哥,他们给的东西,我劝你不要随便学。”
“为什么?”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屈少宏,有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剑谱。
这里对外称是翡翠贵族的私产,其实却是十三太保的诸多隐秘私产之一,十三太保多年来,在玳瑁诸部中居于末位,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私产,在玳瑁可称第一,只是很多私产,都记在了别人的名下而已。
这是二太保简之卓的意思,他崇尚韬光养晦,一击必杀。
“这种宗门的筑基方式,和别家不同。”简之卓道,“一般都极为残酷,尤其天门清心寡欲如此,肯定有绝情忍性的独家修炼法门。你我这种基础不够,需要在红尘中打滚的凡人,还是不要逞能练他们的心法为好。小心走火入魔。”
“你说得也对。”屈之宏立即有不安地将册子拿开,“看那天门弟子的冷漠,也不像什么有情有义的人,只是帮了一个小忙,就给出这样的谢礼。也未必就怀了好意。”
他想了想,又道:“你说天门这种世外宗门,从来不涉人间烟火的。怎么忽然会派人下山,寻一个普通江湖势力的麻烦?”
简之卓笑了笑,晃动的烛光里,他的笑容,不可捉摸。
“难道你……”屈少宏看着他的笑容,似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在借刀杀人!”
“大哥,小心隔墙有耳。”简之卓笑容温淡。
屈少宏闭上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简之卓笑得有无可奈何,轻声道:“天门要找的是耶律祁,说耶律祁侵犯了他们的尊严,必须惩处。但天门的人,可没见过耶律祁。”
“所以你把目标指向了影阁的穆先生?让天门的人误以为穆先生是耶律祁?但天门的人发现不对怎么办?还有你为什么对影阁这么重视,一定要先除去影阁?你把目标转移到凌霄门不好吗?凌霄门欺压我们很久了。”
“天门要面子,不肯明说找耶律祁,只指出了一个特征,而我也只是说,影阁的穆先生,似乎有像天门要找的人。我并没有肯定,天门自己找过去,如果不对,与我何干?”简之卓笑得温和又狡黠,“至于为什么指向影阁,而不是更为势大的三门四盟,是因为我觉得,和三门四盟相比,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影阁,才是我们将来最需要小心的对手。”
“真的?”屈少宏神情有难以置信。
“我们隐忍多年,甘心在玳瑁江湖势力中居于末位,就绝不能允许在关键时刻,冒出一个新势力,来和我们争夺最后的胜利果实。”简之卓淡淡道,“有没有天门,我都会动手,早迟而已。”
“不对啊!”屈少宏忽然想起什么,惊道,“穆先生不是在玉楼洗汤池的时候,被雷生雨背叛重伤,下落不明吗?罗刹门护送的,你不是说是女王手下的英白吗?你把天门的人,指向英白那一行人做什么?”
“谁说罗刹门那批人,护送的是英白?”简之卓笑得讥嘲。
“什么意思?”
“别忘了,打听的消息是说,女王和我们接头,被人围攻,英白因此失散。真相如何我们自己清楚,十三太保从来没有和女王接头过,有人在散布假消息,将矛头引向我们。所以接头是假,围攻是假,英白也是假。这时候需要护送的人是谁?只有重伤被属下背叛追杀的穆先生!”
“原来如此……”
“所以……”简之卓笑得淡而肃杀,眼底闪动着淡淡的恶意,“有人把祸水引向我们,我们自然也可以引回去。女王陛下、穆先生,等着接九重天门的招吧!”
……
景横波又喝醉了。
许是这杀戮战场,四面刺客中喝酒论风云,有种别样的刺激;许是这茴香豆和牛肉的战争,别有意趣,牵动了她的注意力,又许是这穆先生,有种让人不知不觉,放下心防的能力,又许是玳瑁的局势过于让她关注,反正莫名其妙地,她又醉了。
她有个毛病,醉了就喜欢运动,喜欢又蹦又跳大喊大叫,发泄到累了之后自然倒头睡觉。
她倒还知道,不能冲到战场上去出手,第一反正有人挡刀何必便宜他们;第二她晚上恢复了本来容貌,一露面就露馅了。
王进等人还在拼杀,还在庆幸那个猎户女儿倒乖巧,晓得自己躲在马车里死活不出来,至于那些接近马车就倒霉的刺客,王进自然以为都是“英白”出的手,心中对女王座下大将战斗力更增几分佩服。
景横波抬头看看车,车在转,看看地面,地面也在旋,四面都转得人发晕,似乎这逼仄的空间,要将人挤到喘不过气来。
她决定跑远透透气,一个闪身,出了马车,已经在远离战场的一处山坡下。
背后忽然多了一个人,趴在她背上,她傻傻地回头,“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背上,穆先生笑得又羞涩又微邪,“你背我出来的啊。你说带我出来看看夜景。”
“啊?”景横波捧着头,想了半天,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哦……”
“我们要看夜景。”他提醒她,“你这样挡住我,我看不见。”
“哦。”她站起身,背着他。
背着他的时候,心中忽然流过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一幕,似乎,也许,好像,发生过?
喝醉酒背人……
哪里像,又哪里不像。
喝醉酒的脑筋总是打结的,她梳理不开,只得摇摇晃晃,背着他转东转西看星星。
“你看,星星好亮!”
他抬头看看天上,今夜天色并不算好,除了西北方向永远的霾云之外,头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在云层缝隙里很没存在感地明灭。
“是啊,好亮。”
她在的地方,无星光也生亮。
“你看,月亮好美!”
云层偶尔移动,露出一抹月色,模模糊糊的,还染着斑驳的晕红,像不洁的血帕。
“是啊,很美。”
他盯着她的耳垂,洁白圆润,似有玉色和月光色。
“你看,三个飞着的人!”她雀跃指天,大声挥手,“小透视!男人婆!蛋糕妹!别跑!姐在这里!在这里!”
他皱眉抬头看天,天上当然没有人,只有流星飞过,一束追光,刹那过天际。
他在这一霎闭目合手,忽然想许个愿。
大荒传说里,对流星许愿,可得上天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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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为什么。
就是这么直接。
就是这么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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