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曦的眼泪随着他的话音一起落下了。
换好衣服苏曦回到病房,走廊上她看见侯博在等她,便径直朝他走过去。
“我很抱歉,如果做个……”苏曦先开了口,尽管心里还隐隐地疼着。
“算了吧,如果做了可能就不至于让他上台儿,但这也挽救不了这孩子。”侯博并不都是在安慰苏曦,事实也是这样。如果不手术,这孩子的生命至多能维持一年左右。
“我明白,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苏曦说。
“也许和你的情绪有关。”侯博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他觉得医生不宜太动感情。
苏曦当然又一次被侯博的话击中了。
“我去跟病人家属说吧。”侯博关切地说。
“谢谢你,还是我去吧。”
苏曦在病房外家属等候区找到了病人的家属。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母亲朝她奔过来时的表情:她疾步奔着苏曦走过来,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恐地要朝后跑掉一般。她站在苏曦面前,仿佛是一辆突然刹住的车,在惯性的推搡过后木然地看着苏曦,她的一只手慢慢地举到了唇边,好像要事先阻止随时都可能发出的惊呼。
她的旁边站着比她稍矮的丈夫。
“打开了,又关上了,做不了,左心室太小。”
苏曦尽量平静地说。
年轻的母亲没有惊叫出来,顿时,满脸都是泪水。苏曦扶住她的胳膊,只见她泪水喷涌,不停地张大口喘气。苏曦也哭了,她好像看见了这位母亲两年多来悉心照顾自己孩子的全部细节。也许她格外地关心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他有病,知道他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妈妈。
“以后还能做吗?”父亲还没真正明白。
苏曦对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了?现在不是能治这病了吗?”父亲又激烈地问。
“别问了!”孩子的母亲终于哽噎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大哭起来。
许多患者家属也都围了过来,有好多女人跟着落泪了。苏曦扶着病孩儿的母亲,顾不上自己擦泪。
过了一会儿,母亲松缓一儿,抽泣着问苏曦:
“我能带孩子回家吗?”
苏曦摇摇头。
“他还能活几天?”
“三四天。”苏曦尽量做到诚实,但她知道孩子今明天死亡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让我带她回家吧。”母亲再一次以哀求的目光看苏曦。
“那样他会马上死的。”苏曦说完放开了孩子母亲的手臂,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几秒钟。凭着心脏外科医生的直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瞬间里,她感到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让她从感觉和身体两方面出现了虚空。一刹那,她是那么绝望,好像这片真空中耸起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对她过去生活的提问,而她此时此刻却做不出任何回答。
有一些人总是能从叫劲儿的冲突中获得刺激,就像两个极硬同时也极脆弱的东西相互碰撞。碰撞前一秒钟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见的后果,并不能阻碍他们,相反却能带给他们力量,但他们首先不顾一切地去打破。
王蕾可能生来就有了这样的命运,她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向焦凯办公室,期间一次也没迟疑,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后果,或者说她就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敲了两次门,没等里面传出回音,便推门进去了。她的出现像刀一样斩断了刚才还较为吵闹的说话声。
她在门口稍停了一下,为了看清焦凯在哪儿。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看清了王蕾脸上的疤痕,这使得刚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长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焦凯是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样,被王蕾的冲劲儿给镇住了。
王蕾看见了焦凯,径直朝他走过去,又一次把别人跟她打招呼的机会断送了。王蕾是新来的,而且平时她不太爱跟焦凯办公室的人多接触,也许就是因为她跟焦凯的这层关系。
“这是总经理让我交给你的。”王蕾把那叠纸放到焦凯的桌上,焦凯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来的是总经理本人。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在别人的注目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焦凯竭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不发出异样的声音,因为他的心的确在异样地跳动着。王蕾受伤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时的伤口鲜血刚刚凝结。现在王蕾站在他的面前,她脸上褪去结痂的一道道发红的疤痕刺激着他。他刚想有所反应,却被王蕾抢了先:“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王蕾说。
“有空。”焦凯顾不了许多,赶紧答应。
“那好,下班以后,我去你家。”王蕾说完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他们这些大眼儿瞪小眼儿的观众对她来说不过是些半新不旧的办公桌椅。
也许十五年后,这样的个人态度——有高傲有不屑——将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现在它还是能伤害别人的态度。王蕾离开后,立刻有两个男人做出反应,一个那样吹了一声口哨,另一个嘘了一声,而且谁也没马上跟焦凯说话。王蕾做出这样的姿态可能只是表示自己的骄傲和不屑,也许并没有把不屑明确指向某人。但目睹这种态度的人不能回报以不屑,立刻从中找到了伤害的意思,而后激动起来。
这样的事已经成为许多人气得要死的动因,他们不允许别人藐视自己,间接的也不行。但当他们捍卫这种尊严时所表达出的含义是真正的对自己的不屑。
那个六?一儿童节曾躺在手术台上的孩子终于死了。进来睡在那孩子床上的新患者是一位年轻的中学教师,叫洛阳。苏曦在翻开他的病历时想到了也叫这个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后改的名字。”叫洛阳的小伙子坐在床上,微笑着对苏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