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个小戒指来,递到高第的手里,而后用双手握住高第的手:“高第!从今以后,在家里咱们彼此不必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咱俩是好朋友,咱们老在一块儿招他们的疑心。以后,我不再理你,他们也许因为咱俩不相好了,能多留我几天。这个戒指你留着作个纪念吧!”高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自杀呢?”
桐芳惨笑了一下:“我才不自杀!”
“那你到底……”
“日后你就明白了,先不告诉你!”桐芳立起来,伸了伸腰;就手儿揪住一根柳条。高第也立了起来:“那么,我还是没有办法呀!”
“话已经说过了,你有胆子就有出头之日;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阳已经快落下去。
招弟还没有回来。
大赤包很想不动声色,可是没能成功。她本来极相信自己与招弟的聪明,总以为什么人都会吃亏,而她与她的女儿是绝对不会的。可是,天已经快黑了,而女儿还没有回来,又是个无能否认的事实。再说,她并不是不晓得李空山的厉害。她咬上了牙。这时候,她几乎真象个“母亲”了,几乎要责备自己不该把女儿送到虎口里去。可是,责备自己便是失去自信,而她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女光棍;光棍是绝对不能下“罪己诏”的!不,她自己没有过错,招弟也没有过错;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恶!她须设法惩治李空山!
她开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儿,一边儿走一边儿思索对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时想不出什么方法来,因为她明知道空山不是好惹的。假若,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才丢透了脸!这样一想,她马上发了怒。她干嗽了一两声,一股热气由腹部往上冲,一直冲到胸口,使她的胸中发辣。这股热气虽然一劲儿向上冲,可是她的皮肤上反倒觉得有冷,她轻颤起来。一层小鸡皮疙疸盖住了她满脸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么了。只有一个观念象虫儿似的钻动她的心——她丢了人!
作了一辈子女光棍,现在她丢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么也无须想了,她去和李空山拚命吧!她握紧了拳,抹着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抠得有疼。是的,什么也不用再说,拚命去是唯一的好办法。晓荷死了有什么关系呢?高第,她永远没喜爱过高第;假若高第随便的吃了大亏,也没多大关系呀。桐芳,哼,桐芳理应下窑子;桐芳越丢人才越好!一家人中,她只爱招弟。招弟是她的心上的肉,眼前的一朵鲜花。而且,这朵鲜花绝不是为李空山预备着的!假若招弟而是和一位高贵的人发生了什么关系,也就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不幸,单单是李空山抢去招弟,她没法咽下这口气!李空山不过是个科长啊!
她喊人给她拿一件马甲来。披上了马甲,她想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讲理,和他厮打,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脚却没往院外走。她晓得李空山是不拿妇女当作妇女对待的人;她若打他,他必还手,而且他会喝令许多巡警来帮助他。她去“声讨”,就必吃更大的亏,丢更多的脸。她是女光棍,而他恰好是无赖子。
晓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终没敢哼一声。他知道太太是善于迁怒的人,他一开口,也许就把一堆狗屎弄到自己的头上来。
再说,他似乎还有幸灾乐祸。大赤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还没有事作,他乐得的看看两个官儿象两条凶狗似的恶战一场。他几乎没有关切女儿的现在与将来。在他看,女儿若真落在李空山手里呢,也好。反之,经过大赤包的一番争斗而把招弟救了出来呢,也好。他非常的冷静。丢失了女儿和丢失了国家,他都能冷静的去承认事实,而不便动什么感情。
天上已布满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赤包依然没能决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这激起她的怒气。她向来是急性子,要干什么便马上去干。现在,她的心与脚不能一致,她没法不发气。她找到晓荷作发气的目标。进到屋中,她象一大堆放过血的,没有力量的,牛肉似的,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她的眼盯住晓荷。
晓荷知道风暴快来到,赶紧板起脸来,皱起眉头,装出他也很关切招弟的样子。他的心里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日,我须登台彩唱一回,比如说唱一出《九更天》或《王佐断臂》;我很会作戏!
他刚刚想好自己挂上髯口,穿上行头,应该是多么漂亮,大赤包的雷已经响了。
“我说你就会装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带来的,她是你们冠家的姑娘,你难道就不着一急?”
“我很着急!”晓荷哭丧着脸说。“不过,招弟不是常常独自出去,回来的很晚吗?”
“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说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并没教她去!”晓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丢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赤包的过错,而过错有了归处,那丢人的事仿佛就可以变成无关紧要了。
大赤包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极快的出了手。哗啦!连杯子带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全碎了。她没预计到茶杯会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击碎,她反倒有高兴,因为玻璃的声音是那么大,颇足以助她的声势。随着这响声,她放开了嗓子:“你是什么东西!我一天到晚打内打外的操心,你坐在家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你长着心肺没有?”
高亦陀在屋中抽了几口烟,忍了一个盹儿。玻璃的声音把他惊醒。醒了,他可是不会马上立起来。烟毒使他变成懒骨头。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后对着小磁壶的嘴咂了两口茶,这才慢慢的坐起来。坐了一小会儿,他才轻挑软帘扭了出来。
三言两语,把事情听明白,他自告奋勇找招弟小姐去。
晓荷也愿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罗网里,他应当马上教李空山拜见老泰山,而且就手儿便提出条件,教李空山给他个拿干薪不作事的官儿作。他以为自己若能借此机会得到一官半职,招弟的荒唐便实在可以变为增光耀祖的事了,反之,他若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觉得就有对不起自己,而且似乎还有对不起日本人——日本人占据住北平,他不是理当去效力么?
可是,大赤包不准他去。她还要把他留在家里,好痛痛快快的骂他一顿。再说,高亦陀,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晓荷更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当一些。她的脾气与成见使她忘了详加考虑,而只觉得能挟制丈夫才见本领。
高亦院对晓荷软不唧的笑了笑,象说相声的下场时那么轻快的走出去。
大赤包骂了晓荷一百分钟!
亦陀曾经背着大赤包给李空山“约”过好几次女人,他晓得李空山会见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单牌楼附近的一家公寓里。以前,这是一家专招待学生的,非常规矩的,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男的管账,女的操厨,另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给收拾屋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给沏茶灌水和跑跑腿儿。这里,没有熟人的介绍,绝对租不到房间;而用功的学生是以在这里得到一个铺位为荣的。老夫妇对待住客们几乎象自己的儿女,他们不只到月头收学生们的食宿费,而也关心着大家的健康与品行。学生们一致的称呼他们老先生和老太太。学生们有了困难,交不上房租,只要说明了理由,老先生会叹着气给他们垫钱,而且借给他们一些零花。因此,学生们在毕业之后,找到了事作,还和老夫妇是朋友,逢节过年往往送来一些礼物,酬谢他们从前的厚道。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过这里的学生们,无论来自山南海北,都因为这个公寓而更多爱北平一。他们从这里,正如同在瑞蚨祥绸缎庄买东西,和在小饭馆里吃饭,学到了一人情与规矩。北平的本身仿佛就是个大的学校,它的训育主任便是每个北平人所有的人情与礼貌。
七七抗战以后,永远客满的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来。大学都没有开学,中学生很少住公寓的。老夫妇没了办法。他们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馆,因为开旅馆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们俩不过是老老实实的北平人。他们也关不了门,日本人不许任何生意报歇业。就正在这个当儿,李空山来到北平谋事。他第一喜爱这所公寓的地——西单牌楼的交通方便,又是热闹的地方。第二,他喜欢这所公寓既干净,又便宜。他决定要三间房。为了生计,老夫妇了头。
刚一搬进来,李空山便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他们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妇过来劝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妇说怕巡警来抄赌,李空山命令带来的女人把大门开开,教老夫妇看看巡警敢进来不敢。半恼半笑的,李空山告诉老夫妇:“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是另一朝代了?日本人喜欢咱们吸烟打牌!”说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烟灯。老先生拒绝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两张。他是“老”军人,懂得怎样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换了个女人。老夫妇由央告而挂了怒,无论如何,请他搬出去。李空山一语不发,坚决的不搬。老先生准备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这儿撒野!”李空山还是不动,仿佛在这里生了根。
最后,连那个女人也看不过去了,她说了话:“李大爷,你有的是钱,哪里找不到房住,何苦跟这个老头子为难呢?”李空山卖了个面子,对女人说:“你说的对,小宝贝!”然后,他提出了条件,教老夫妇赔偿五十元的搬家费。老夫妇承认了条件,给了钱,在李空山走后,给他烧了一股高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给了那个女人:“得啦,白住了两天房,白玩了女人,这个买卖作得不错!”他笑了半天,觉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长以后,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强占那所公寓的三间房。他自己没有去,而派了四名腰里带着枪的“干员”去告诉公寓的主人:“李科长——就是曾经被你撵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来住过的那三间房!”他再三再四的嘱咐“干员”们,务必把这句话照原样说清楚,因为他觉得这句话里含有报复的意思。他只会记着小仇小怨,对小仇小怨,他永远想着报复。为了报复小仇小怨,他不惜认敌作父。借着敌人的威风,去欺侮一对无辜的老夫妇,是使他高兴与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妇看到四只手枪,只好含着泪了头。他们是北平人,遇到凌辱与委屈,他们会责备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叹息自己的运气不佳。他们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压,也怕日本人的爪牙的手枪。
李空山并不住在这里,而只在高兴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别墅”来。每来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妇给三间屋里添置一东西与器具;在发令之前,他老教他们看看手枪。因此,这三间屋子收拾得越来越体面,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会告诉“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间好不好?器具越来越多,这不是‘进步’么?”赶到“老先生”问他添置东西的费用的时候,他也许瞪眼,也许拍着腰间的手枪说:“我是给日本人作事的,要钱,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吧?”“老先生”不敢再问,而悟出来一道理,偷偷的告诉了太太:“认命吧,谁教咱们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里没有一天忘记了怎样利用机会打倒大赤包,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他对李空山特别的讨好。他晓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与女人拴了一个结。大赤包派他去“制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献媚:“李科长,又有个新计划,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门子,我先把她带到这里来,由科长给施行洗礼,怎样?”
李空山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可是高亦陀轻轻挽了挽袖口,又挤了挤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闭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问:“你给我尽心,拿什么报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给你烟土?”
高亦陀轻快的躲开,一劲儿摆手:“什么报酬不报酬呢?凭你的地位,别人巴结也巴结不上啊,我顺手儿能办的事,敢提报酬?科长你要这么客气,我可就不敢再来了!”
这一套恭维使李空山几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着高亦陀的肩头直喊“老弟!”于是,高亦陀开始往“别墅”运送女人。
高亦陀算计得很正确: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里。
他猜对了。在他来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经和招弟在那里玩耍了三个钟头。
招弟,穿着空山给她的夹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长高了许多。挺着她的小白脖子,挺着她那还没有长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几钟里变成个熟透了的小妇人。她的黑眼珠放着些浮动的光儿,东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胆,而又有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别的红,特别的大,见棱见角的,象是要用它帮助自己的勇敢。她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卷儿,一部分垂在项上,每一摆动,那些长卷儿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发痒。额上的那些发鬈梳得很高,她时时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们;发高,鞋跟高,又加上挺着项与胸,她觉得自己是长成了人,应当有胆子作成人们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么娇小秀气。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生活的理想。她忘了从前的男朋友们。她忘了国耻。假若在北平沦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处,凭她的聪明与热气,她一定会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爱国的真心来。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与父母所作的卑贱无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与淫荡包围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觉得把握住眼前的快乐是最实际最直截了当的。冲动代替了理想,她愿意一下子把自己变成比她妈妈更漂亮,更摩登,也更会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这个,她想,她便是个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砸住她,更不用提什么亡国不亡国了。
她并不喜爱李空山,也不想嫁给他。她只觉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对将来也没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处,还有一光亮,那光亮给她照出,象电影场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个的北平都在乌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们,都闭着眼瞎混——他们与她们都只顾了嘴与其他的肉体上的享受,她何必独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见了那些警戒的语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于告诉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这样劝告了自己,她觉得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着也颇有好处与方便。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见了李空山,李空山没等她说什么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里落呢,她的高跟鞋的后跟好象踩着一片薄冰。她有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么东一转西一转的动。她的嗓子里发干,时时的轻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无聊,于是就不着边际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动得很快,随着心的跳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飘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兴奋。她的跳动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两半儿。她一会儿想往前闯去,一会儿想往后撤退,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她不能动了,象一个青蛙被蛇吸住那样。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她想一溜烟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疲乏,所以一步也没动。再看看李空山,她觉得他非常的粗俗讨厌。他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两个便衣已经在院中放了哨。她假装镇定的用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顺口哼一句半句有声电影的名曲。她以为这样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许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袭击。她又极珍贵自己了。
可是,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事后,她非常的后悔,她落了泪。李空山向来不管女人落泪不落泪。女人,落在他手里,便应当象一团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么样,便揉成什么样。他没有温柔,而且很自负自己的粗暴无情,他的得意的经验之语是:“对女人别留情!砸折了她的腿,她才越发爱你!”高亦陀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