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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络的眉角轻挑,轻柔的衣袖口翻转,褪到了肘上,一线肌肤白得惊心动魄,漆黑的发丝在月影下幽黑朦胧。

“哦?……这话怎麽说?”

怀里的姑娘浓密睫毛下,是一双冷的,明亮的眸子。

“皇上希望这件事是谁做的,就会是谁做的。”她咬牙小声说,“与其今日找到真凶,不如留着给皇上当把柄。”

沉络闻言勾起唇角,抑制不住笑意,笑的肩背微微颤动。

修长白皙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他低垂着颈子,额头抵在她的唇边,那一头流泉般柔顺长发如墨如匹倾洒在他耳侧,衣袂如同丰盈花瓣慢慢铺开在身畔,给人一种极艳丽的感觉。

而他把她抱在膝头,宛如白鹤敛翅,将最心爱的伴侣收拢怀中保护,小心翼翼,轻软软唤一声,“采衣,你很好。”

细密浓睫下凤眸中似有妖异春水流光,沉络赞赏的揉了揉她的发丝。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不能追究。

且不说敌人一定已经有了完全後策,江采衣如果贸然追究只有落入圈套,损兵折将,中了敌人的计中计。

她装病昏倒,为的就是在拖延时间,只要拖延了时间,就能暗中查明真相。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是个靶子,只要皇帝想要对付谁,就可以栽赃谁!

如果事情是楼清月做的……那麽就算查出来也没太大意思,楼清月家世平平,不能在前朝掀起波澜,如果是叶子衿做的,也不能追究,因为叶兆仑目前还有利用价值,叶子衿不能动。

可今日不能动,不代表未来不能动。

日後他若要折腾叶家,这也将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把柄。

事情不在乎是谁做的,只在乎被查出来的时候,所有的证据指向谁,而铺排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江采衣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和角度在考虑这件事,她将自身的惊悸压下,迅速冷静思考,得到对策。对於一个刚刚逃生火场的少女而言,她已经达到了他的期望。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江采衣,你现在,非常有後宫之主的雏形。

怀里的这个少女,仿佛有着凤凰的翅膀,她依偎着,有种灰烬中重生的张扬。

******

“走吧,头疼麽?让朕给你好好诊治诊治。”不顾江采衣的挣扎,沉络笑着将怀里的少女就那麽拢在怀里,帝辇抬起,叶子衿楼清月等人铁青了脸恭送皇帝。

“皇上……朝夕阁已经没了,衣妃娘娘以後……住哪里?”周福全弯着身子跟在旁边问。

是要另外赐一座寝宫麽?

沉络手指仿佛逗玩小狮子一样,挠在她光滑的下巴,一寸一寸,温柔而轻缓,“……住朕的寝宫罢。”

周福全噎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动,就怕会错了陛下的意思。

沉络嗤笑一声,微微扬了扬手,仿佛没有看到地下跪着的几位脸色难看到极的嫔妃,斜斜靠着,唇角含笑,慵懒优雅。

北周美艳的天子广袖的纱从帝辇的雕花扶手上垂下,光线中几朵芙蕖,仿佛开的尚盈盈,远处高楼上的宫阙上宝帘闲挂着小银钩,亭亭晚照。

“周福全,”帝王的声音清晰柔和,“让朝夕阁的掌殿宫女收拾收拾衣妃的东西,放到朕的寝宫去。如果这句话的意思你也听不懂,就别再碍朕的眼了。”

一声尽,语调微扬而转折。

叶子衿微微蜷起手指,在地面抓出五条深刻的痕迹。

☆、天街 下 H

“该死!这个该天打雷劈的江采衣,没被火烧死,倒住到陛下的寝宫去了!怎麽让她捡了如此大的便宜!”

含章殿里,无论是楼乐清还是叶子衿神色都不好看。

後妃住在皇帝寝宫代表了什麽含义,根本无需多言。就算是历朝皇後,也鲜少能入住皇帝寝宫,享受龙榻上和帝王日日同床共枕的殊荣!

这已经不是尊宠的问题!

此举,简直就是再昭示────皇帝陛下他默认了江采衣的储後身份!皇後几乎就在江采衣手边了,叶家和江家本来就不睦,若日後等江采衣登上後位,後宫哪里还会有她叶子衿立足的地方!?

此刻楼清月倒有十二万分的後悔……早知道,她不应该这麽早就投靠叶子衿的,若是当初依附了江采衣,恐怕这会儿也能捞一个**犬升天。

为了固宠,说不定衣妃还会将她推出来,时不时沾个雨露呢!

叶子衿瞄了瞄楼清月的神色,只见她目光游移,从牙齿缝中冷冷哼了一声,“怎麽,後悔投靠本宫了?”

叶子衿抄起桌案上一盏莲花青釉浮云盏劈手砸过去,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楼清月惊慌的躲避叫唤,烫热茶水溅上楼清月的手,她顿时委屈红了眼眶。

“本宫就算恩宠不如江采衣,母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北周世族,不是你这等低贱下作的东西可以比肩的,你倒敢嫌弃本宫!?”

这时候绘筝走来,轻轻巧巧扶起楼清月,抬眼看了叶子衿一眼,目光中含着安抚。

叶子衿究竟是女孩子家,一时间被江采衣压下这麽多,心浮气躁。她气本就不顺,看着楼清月,也觉得她没用,恨不得踢她几脚、踹烂她的脸皮,出了胸口的一股恶气才甘心!

楼清月十分委屈,被绘筝扶起来,心里不忿,却也不敢吱声。

“小主,”绘筝开口了,“咱们本来就没有指望能一举成功,小主又何必生气?江采衣能被烧死自然是好,可她没死,咱们这不是还有後招麽?赶紧进行下一步吧!”

楼清月抬起泪斑斑的脸,不敢置信的瞪着绘筝和叶子衿……“这次事情真的是你们做的?”

老天,她可没有参与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她虽然贪宠,可是一没有那个手段,二没有那个胆子!她还真以为朝夕阁大火是因为天灾,被雷火打中呢!

楼清月吓得牙齿格格打战。

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搅合了进来,此刻就算跳进黄河,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是无辜的!

难怪……难怪叶子衿要喊上她一起去朝夕阁,这是要当着皇上的面将她和自己捆绑在一起,逼她从此对叶子衿死心塌地!

一旦叶子衿获罪,她也逃不了干系!谋害高位嫔妃,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绘筝故意把话说出来,就是不打算让她置身事外。

叶子衿阴沉沉的看了楼清月一眼,“我告诉你,如今,本宫和你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嘴上最好添个把门的,知道麽?”

绘筝勾唇一笑,“姐姐,瞧你吓的。咱们小主可是叶家的嫡长女,有整个叶家撑腰,比江采衣那个旭阳贱民强多了,就算她盛宠一时又有什麽可怕的?”

楼清月恨不得将手里的茶水给堵进绘筝的嘴巴里去!

是是是,叶子衿是叶家嫡女,可是一旦出了事情,叶家自然只会全力保叶子衿,难道还会顾及她楼清月和一个小小的绘筝麽?

“烧不死她也没事……下一招,才是致命的,让江采衣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叶子衿狠狠狞笑,姣美的小脸在光线里扭曲,指甲几乎刺破了衣摆的绸缎。

……这个时候,江采衣一定楚楚可怜的婉转在帝王的床榻上,被他温柔的拥抱着,承欢娇喘罢?

皇上,那麽宠爱江采衣啊!那双倾国倾城的凤眸看到江采衣的时候,微微弯折,温婉如玉,里面流淌着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笑意。

恨她,恨她。

有种深重的悲伤愤怒充斥着皮肤,似乎要刺开每一个毛孔涌出来!

她曾经也是闺中一个充满了幻想的小姑娘,父亲从小就将她作为後妃培养,她学来了万般手段千种心计,只为了日後使出浑身本事博得帝王一笑,为叶家拼得永世尊荣。

她出嫁那天,她坐在含章殿橘红的层层帷幔中,她的头盖了洁白东珠缀的薄红鲛绡喜帕,一丝一缕金线织就,在她的眼光前交错成奢靡繁华。

那一晚,门外等着无数宫女,殿内烧着喜庆的龙凤红烛,而她就呆在那里,等待她的夫君前来掀起她的盖头。

可是,那一晚,月色升起又西沉,她将喜帕垂落的流苏卷起来又放下,将喜帕的东珠摩挲到光滑湿润,皇上却始终没有来。

含章殿的门帘是青玉珠帘,在夜风里碰撞出清脆好听的丁玲声,仿佛一帘烟雨,映出庭院里寂寞 的宫灯和幽幽小径。

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才有太监迟迟来报────昨晚,皇上去了蓬莱阁临幸江昭仪……

一同嫁入後宫,那一晚北周禁宫迎入了好几个待嫁的女儿,她们都和她一样独坐在床上,等不到自己的新郎。

除了江采衣。

召幸江采衣之後,皇帝连续召幸了她九天。

那九天叶子衿倒在床上,华贵锦被裹着嫁衣,将不争气的泪水浸入身下的红纱,从夜晚哭到天亮。

九天後,有太监来报,今晚,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说不出多麽惊喜,她几乎是翻身而起,在星光初升的时候赤足跑出殿外。

这样春暖花开,菊谢竹摇的日子,就仿佛在梦里一样光影斑驳,水色流转。

帝辇上的北周天子一身浅色的龙袍,手指微微透出袖口,搭在雕刻着镶金黑龙潘云的金丝楠木上,素衣长发,衣摆下绘着水墨丹青,难掩华贵艳丽的容光。

月光如缕,染得荷韵如许,满庭院都是月下香,开的繁盛而妖娆。

叶子衿跪在台阶上,仰头呆呆的看着沉络,几乎忘了呼吸。

听闻天子艳色倾国,她却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傲慢的妖艳的美。

她傻乎乎的跟在他身後,闻到浓淡合宜的海棠芳香。

他的手拨开青玉珠帘,青色水色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流转。

那一晚,美貌倾世的帝王宠幸了她,那一晚好生幸福,幸福的她不敢置信。

皇帝临幸完他就起身离开,唯独留着她坐在他躺过的床上,将那一方喜帕缓缓盖回头上,开心的难以言喻。

他的海棠香气留在碧玉美人枕上,她贴着它,怀念他柔腻滑顺的发丝的触感,丝丝缕缕她都记得清楚。

少女情致被勾动,她那时觉得春光多麽好。

可是……一切都好景不长。她在出嫁的那天争不过江采衣,嘴皮子上争不过,皇宠也争不过,什麽斗争不过。

江采衣,江采衣,都是江采衣!

楼清月看着叶子衿烛火中狰狞扭曲的表情,只觉得浑身发寒,而绘筝对此似乎十分平静,有种近乎於诡异的淡然。

楼清月突然觉得自己的亲生妹妹极其陌生,似乎从来没有认识清楚过。

火烧朝夕阁这件事,她从头至尾都不知情。那麽,叶子衿还谋划了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会不会傻傻的被人利用了?

******

嘉宁姑姑指挥着人将满是黑灰的断瓦残垣扫开,清理,一件件寻找着没有被大火摧毁的东西。

皇上御赐过娘娘很多奇珍异宝,其中金玉占了不少,这些不怕火烧,应该还是能救回来的。

“怎麽样,都找回来了没有?”嘉宁盯着众人在废墟里刨出一件又一件东西,就看到秋菱挖出一个大妆匣。

妆匣很沉,用辟火玉整块雕刻而成,不怕火焚。

“姑姑,这是在木头下面找到的,一也没烧坏。”秋菱喊,然後吃力的启开妆匣盖子清,数了数,突然微微皱起眉头。

嘉宁走过去问,“怎麽了?”

妆匣里东西都很安好,码放的整整齐齐,有珠花、步摇、抹额、极其精致的翡翠嵌银发簪,水色极好,一套东珠镶红珊瑚耳饰,还有各色宝石戒指。

“姑姑,这里面少了一样东西,”秋菱想了想,“奴婢记得,皇上曾经御赐过娘娘一支祖母绿凤凰发簪,应该也是放在这匣子里的,却不见了。”

嘉宁闻言立刻拧起眉头。

那根簪子她的印象极深。原因无他,只因那发簪上嵌着的祖母绿十分罕见,水色流转,椭圆晶莹,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而且,那支发簪的头是凤凰形状,别的宫里是万万没有的。

为什麽偏偏……丢的是这一根簪子?

某种不详的感觉萦绕心头,嘉甯姑姑将匣子盖回去,低声对秋菱嘱咐,“这件事很蹊跷,你不要声张,我去悄悄回禀了娘娘。”

嘉宁心神不宁,背後冷飕飕的,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麽关键问题。火烧朝夕阁不意外的话,肯定是叶子衿她们做的,可是单凭她们……似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和手段!

叶子衿背後,是不是有人指?

******

吏部。

叶兆仑将手中的卷宗卷起,难掩面上激动发红的神色。

终於,终於让他找到一鸣惊人的机会了,这件事办好,他定能获得皇上赞赏和青眼,掌握吏部的实权,和闫子航分庭抗礼!

他越想越激动,铺开奏摺,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一串密密麻麻的人名,雪白素纸上墨蹟淋漓,紧接着人名的,是足够将人打入死牢的、洋洋洒洒几十条款大罪。

“明日早朝,且将这些人一并参上去!”叶兆仑得意的抚摸着下巴,将黄皮摺子端端正正摆正,揣进怀里。

明日,朝堂将会风云变色!

******

天街小雨润如苏,夏夜的微风习习吹荡,车窗外的街道灯火辉煌,烟雾随风四散飘去。

帝都天街,繁华辉煌,一座座高楼巾幡在夜风星光下招展,已然是夜晚时分,街上仍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街道两旁,胡姬酒肆、绸缎红楼,金红色的灯笼挂在瓦檐角,将整条街道映照的晚风拂过,街边人家有花树探出高墙,花瓣如同风雨般簌簌而飞起,盘旋之上星空。

江采衣拍了拍身上的裙摆,挑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对街坐下。

对街有人在卖甜汤,江采衣要了一碗,乖乖坐在木凳上。

头是被星光照的熠熠发光的棚,街道宽阔,她手里捧着热汤,默默看着久违的人间烟火。

身侧是一栋明火辉煌的酒楼,高高的栏杆上坐着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蒙着面纱的歌伎舞姬们怀抱着琵琶、七弦琴、管弦铮铮,妙曼婉转低声浅唱,歌阙漫若流水,在香甜夜风间如同滑行的烟,柔靡轻软。

她看着这人间百态热热闹闹,只觉得在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一幅精美画卷。

今晚大火烧毁了朝夕阁,沉络将江采衣带回帝寝,结果,江采衣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皇帝寝宫的布置,就被几个嬷嬷带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平民姑娘的穿着。

禁宫偏门打开,她就这麽被沉络带着,来到了帝都的一条天街。

“今晚你受惊了,出来散散心。”说了一句话後,美丽的天子就将她交给了侍卫们,自己就隐没身形,拐去了苏倾容的府邸。

江采衣猜到沉络大约是有事和丞相商量,顺手带她出来压压惊。

头,流星飒遝。

此刻,皇上在丞相府和苏倾容商量大计。

而……晋候府里,莺儿姑娘,她可还顺利麽?

听莺儿秘密传递来的消息说,慕容尚河送给了江烨一匹汗血宝马。

这马十分桀骜不驯,据说江烨最近十分头疼,怎样都无法驯服,眼看大猎就在跟前,到时候如何能一展宝马风采?

汗血宝马。

江采衣唇畔突然挑起一个森寒笑,好得很啊,汗、血、宝、马!

突破口她还没找到,就已经自己送上门来。

想着想着,江采衣起身。身後的侍卫们步步跟随,离的不远,也不近,给足了她隐私空间。

不远处是帝都有名的一处医馆,江采衣含笑示意侍卫们等在台阶下,自己一人推开门。

这个医馆距离晋候府有约两个时辰的马车程,是她未入宫时常来的。

医馆的夥计见到许久不来的客人立刻殷勤上前。

“小陈在麽?”江采衣微微头笑问。

夥计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的身份,更不知她就是宫里赫赫有名、圣宠无双的衣妃娘娘,只当她是个许久不曾光顾的熟客,连忙招呼她坐下。

“小陈在,姑娘稍等!”夥计应着,不久就从後堂叫来一个清瘦的男子。

“江姑娘,今日怎麽有空来?可是要买什麽药麽?”小陈来江采衣对面坐下,手上还带着黄沙沙的粉末,带着药的凉苦气味。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就是个认真仔细的学徒。

江采衣头,微微压低了声音,“小陈,我记得……你来医馆之前,在关外呆过一段时间?”

小陈咧嘴笑道,“是,姑娘。我是关外人,来京城前专门负责给畜生骡马看病,最近才开始医治人。”

江采衣唇瓣微微漾起笑意。

“那麽小陈……你一定有不少给马匹看病的经验喽?刚好,我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你。”

******

相府。

三个男子对坐在梨花树下。

正是沉络、苏倾容,以及闫子航。

米色袍服的俊朗男子,是吏部尚书闫子航,他拂开衣衫下摆,在铺满梨花瓣的青石地上跪地。

“陛下,有吏部眼线来报,今晚叶兆仑挑灯,连夜撰写奏摺。臣想,明日大朝上,皇上就能收到叶兆仑弹劾那些人的奏章。”

“那些人”指的是谁,在场的三个人全都明白。

清丽无双的丞相大人闻言微微一笑,轻捏细巧茶具,於月色下淡淡含笑抿入带着梨花香气的清茶。

沉络穿着华贵素衣,微微一个头,对闫子航虚扶了一把,“那些人的把柄,是你透露给叶兆仑的?”

闫子航头,“自然。但臣做的很隐蔽,叶兆仑以为是他自己收集来的,完全想不到是臣故意透露给他的。”

漆黑长睫下的凤眸微微眯起,沉络轻笑,手指微微拂过夜风里微凉的衣袖。

苏倾容脚底放着一盏牛角灯,月光在夜色里起伏到深晦的尽头。

“做得好,闫卿,”沉络的声音如同琳琅,三人身侧的香炉散发出兰麝青烟,在浅白月光里飘游。

顿了顿,年轻天子转向苏倾容,轻声说,“明日,丞相你也好好准备,”

靡靡夜色越发暧昧而晦暗,苏倾容指尖懒洋洋的着桌面,却并不回应沉络的话。

北周权相对即将发生的大事完全胸有成竹,没有兴趣继续讨论。

他只是淡淡看着月色下倾城倾国的美貌帝王,目光似笑非笑,带了一丝兴味。

“络儿,”苏倾容浅声开口,直呼帝王的名讳,“如果就为这麽事,恐怕不需要你亲自来我府邸一趟罢?”

沉络转头,对上苏倾容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淡淡撇唇,“丞相真有闲情,还能打探朕的心思。”

说罢帝王起身,“行了,既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朕先走了。”

“……呵。” 沉络刚刚抬脚,就听到苏倾容轻轻的一声笑。

觉得他反应不对劲,沉络转身,挑眉问了一声。“丞相,怎麽了?”

苏倾容噙着笑,杯沿抵在唇边,密密睫毛盖着春水流转的美眸。

权相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幽幽月色在身後披成轻纱,仿佛江南一袭烟雨,远处碧绿湖水中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没什麽。”苏倾容慢慢开口,语调轻柔温暖,里面带着丝丝调侃笑意,“皇上莅临臣的府邸,向来是坐满一炷香才会离开。臣还是第一次见到皇上这麽急着走。是不是……有人在等皇上?”

华贵艳丽的帝王冷冷勾着唇瓣,撇过头去,“多管闲事。”

“唔。”苏倾容也不挽留,只是抬起广袖遮住妩媚上挑的唇角,那个笑如烟如雾,玉色肌肤一抹惊心动魄的白,“臣想,怕是哪里有如花美眷,皇上等不及,要踏月邀美了罢?快去快去。”

闫子航完全不懂他们在打什麽哑谜,就看到帝王足下一顿,然後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权相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不止,懒懒趴在桌上,举杯对帝王的背影敬了敬。

******

陌上杨柳杏,漫城花瓣天雨。

沉络自丞相府中出来,穿过条条街道,往当初放下江采衣的地走去。

他身後跟着沉默的侍卫,而他身侧的灯火道道划过。

晚风吻尽夏花,似要将行人醉倒在天街。

丞相府和江采衣所在的街区,不过隔着几条大道,他却走得极快。

很快的,江采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

江采衣在医馆办完了事,就乖乖回到指定地,等着沉络从相府回来。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月色和星空都安宁。

沉络远远的看到她,然後放慢了步子。

她站在一处高门大户的石阶旁,被红色的灯笼照亮,浅笑安然,街上人来人往的匆匆走过,而她自有年华。

苏倾容说得对,这麽事情,完全不值得他亲自跑一趟相府。

只是,不想看她刚刚遭遇火焚,那副惊悸难安的表情,才会想要带她出来。

宽阔的街道上,一老妪挑着沉甸甸的扁担,里面放着颗颗莹润的**蛋。

老妪眉头一皱,只觉得肚子极不舒服,她左右看了看,而四周人人面色匆忙,并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她於是挪步到江采衣所站的位置,看了看眼前姑娘这一身华贵衣着,十分犹豫的开口────

“姑娘,老婆子我肚子实在不舒服,想去解个手,你能不能……”她为难的看了一眼装满**蛋的扁担,沧桑的面容上带着祈求,“您能不能帮帮我照看一下这两筐**蛋,我……我解完手就回来……”

江采衣连忙头,“好,你放心去吧。”

说罢,她乖巧的原地蹲下,守着两筐**蛋。

江采衣身侧远远站着的侍卫们嘴角有丝抽搐────那个老太婆知不知道她在拜托谁给她看**蛋啊!

沉络站的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喉头就有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涌上。

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江采衣。

那户人家房檐的灯笼通透,两个威武的狮子立在朱红大门前,而江采衣就蹲在狮子旁,静静的守着别人托付给她的东西。

一朵骤然飘逝的芳香的花瓣静静溜过她的头发,停歇不去,朱红光晕聚照着她精致小巧的五官。

街道上有人来人往,有人十分奇怪这麽个高雅衣衫的漂亮姑娘怎麽会守着两个装满**蛋的破烂筐子,不由得就多看了她几眼。

可她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认真守护者篮筐,好像一只乖巧安分的狗狗,忠心耿耿的守着。

跟在沉络周围的侍卫们看到皇帝的嘴角一一滴扬了起来,有种温柔的静默。

沉络不急着叫她,而是侧身抱着双臂,斜靠在街边的墙上,远远看着。

那老妪或许是犯了什麽肚肠疾病,半天也不见回来。

而她一抱怨和不耐烦也没有。

突然,她身侧朱红大门敞开,一个门房模样的小夥子走出来,见到江采衣微微一愣,然後一脸气恼的驱赶她。

“去去去!你是干什麽的?怎麽站在我们府门口?”

江采衣抬起脑袋,“呃……小哥,我在这里等人。”

门房小夥上下扫视了一下她华贵的衣着,然後目光不屑的看向那两筐脏污破烂的篮筐和**蛋,立即毫不留情挥手赶人!

“看你这小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怎的这麽不懂规矩!这里四周十尺都是我们富家的地盘,你站在这里可以,但那两筐破**蛋快搬走!否则有人还以为我们富家门口来了乞丐,多不好看!”

江采衣有丝手足无措,连忙张开手制止住那门房踢向**蛋筐的姿势,同时制止对街侍卫们打算前来护卫的动作,不停解释,“小哥,这两筐东西是一个老人家委托我看管的……我若是挪走了,她回来,怕会找不到我。还请小哥通融一下。”

她好说歹说,门房小哥终於软化,再说她总归是个漂亮姑娘,小夥子们见了总是要给几分薄面,便硬着声音斥责了几句,就不再驱赶她。

沉络耳力极佳,他微微歪着头,带着微笑听他们对话。

前方是红尘烟火,而她那样真挚那样羞涩的微笑。

“还请小哥再给半刻锺,我再等一小会儿。”她求着,嗓音糯甜。

“好吧……不过时间不能长!过会儿我再出来看!”

“好的好的,谢谢小哥。”

“你这姑娘真奇了……一个婆子的**蛋,还不如你一颗扣子值钱,你干嘛死死守着?”

“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抓了抓头发,陪着笑脸躬身答谢,那小哥耻高气扬的扭身回去,关上了朱红大门。

送走了门房小哥,江采衣又切换回狗狗模式,静静守在篮筐旁,仔细认真。

沉络的黑眸微微闭合,然後微微张开。

心头仿似,被什麽东西轻轻抓挠了一下,又痒又痛。

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多麽可爱。

只在这一瞬间,这个少女,才是本来面目。

谁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美丽的帝王微微直起身子,周围人流穿行,却只是一幅会动的默片,街道上,匆忙晃动着的,全是无关的人影。

而她站在那里,唯一的生动。

她耳鬓的绒毛发丝在夏夜暖风中被灯火照出温暖的轮廓,温婉如玉。

忽然就觉得,与其车尘马足,绝尊荣,不如就带着这麽一个人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也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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