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内的侍卫,宫门外的禁军,正准备落钥的太监,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宫门这般乱叫,只怕禁军早就赶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顿,然后押入天牢之中,以惊扰宫禁的罪名,等着秋天砍头。但范闲这样胡叫了一通,却没有人敢动弹,甚至连言语上的提醒都没有。
就算这个人发疯了,但如果他是范闲,那大家也只美化为诗人的痴狂,视而不见。
今日在宫门处当值的是禁军大统领宫典,范闲入京后见的第一位大员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的上熟悉。宫典听着这声喊,从值房里跑了出来,急忙过去,将他拖了回来,说道:“发什么疯呢?”
范闲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说道:“还真是要发疯了。”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的脸色却已经平静了许多。先前确实是有些闷气需要抒发,因为在这个世间打熬到现在,在所有人面前,范闲都不再需要掩饰什么,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什么,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戏,压力确实大,而且情绪十分复杂。
看到皇帝那张清瘦微疲的脸庞,不知怎的,范闲便想到小楼里的那张画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一片血火就在范闲地眼里充蕴起来。他有些难以承担这种交杂在一起的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宫门前的这声喊,范闲其实也是在演戏,他知道这声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报到御书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个真人,一个有些愤满,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样。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着宫典,就像一个灾民盯着一块五花肉,“我把抱月楼封起来,喊六十个姑娘来陪你。”
“真真是疯了。”宫典双眼炯炯有神,反盯着他,一手搭上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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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这间寓院占地并不大,飞檐照壁也并不如何华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极好,与周遭地民宅相交。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间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的府宅,这位老御史归老返乡后,寓院便空了下来,交由几位老同僚代管着,想着将来子孙在京都谋前程时的方便,所以并没有出卖的意思。
三年前,这间府邸终究还是卖了出去。从哪以后,安静的新槐巷便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官员前来拜访。逢年过节之时,更是门口人流如龙,热闹非凡。
随着御史府新主人的步步晋升,相反来拜的官员却是越来越少,因为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声渐渐传开了,没有人愿意来触他的霉头。
都察院左都御史,门下中书行走大学士,贺宗纬。便是这间御史府地新主人。
其实同僚们同有劝谏。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经提过,官
员们多居住在南城,贺宗纬还是住在新槐巷地老御史府里。多多不便。而且也和朝廷大员地身份体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尘。深得官场三昧。颇得陛下欣赏。同僚敬佩地贺大学士,在这件事情上却十分坚持。甚至拒绝了陛下赐宅子地旨意,依然带着自家的三两忠仆,一位寡居姨母,几个远房兄弟,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贺宗纬推开门。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的庭院之中,看着满园的胡乱春景,四处乱搭着地绿色枝叶,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因为他对这里有感情,而且这座府邸对他的人生而言,代表了许多极其重要地意义。贺宗纬第一次真正地踏上庆国的舞台,正是庆历五年前相爷林若甫辞官一事。
贺宗纬“偶遇”相府谋士吴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状,又“偶遇”相府杀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机缘巧合之下,恰好顺了庆国王朝当时的大势所趋。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错过了春闱的贺宗纬,其时还是一介白丁,在众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声在那一刻便响亮了起来。在读书人地心中,没有人再仅仅把他当成与侯季常齐名地京都才子,而是将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坚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借着林相垮台的事件,贺宗纬第一次得见圣颜,从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地气度心术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这位年轻的读书人,一道圣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过后几年,贺宗纬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着,最终成功上位,成为了庆国历史上最年轻地门下中书大学士,风头之盛,一时无二。当然,那是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拿那个人来与他进行比较,即便他是贺大学士,可在庆国万千人心中,那个人永远是独一个,高高在上地一个。
而那个人在贺宗纬地心中,则是一片阴影,这片阴影飘荡在他地头顶,遮住了他人生里地无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阴寒——那片阴影就是范闲。
当贺宗纬因为林相一事,而获得了士子们的交口称赞时,范闲已经揭破了春闱弊案,让朝廷十五位官员,包括礼部尚书在内,都成了死人,更何况还有殿前那一夜地诗。
当贺宗纬还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时候,范闲已经是监察院的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宫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贺宗纬的前辈以及上司。
当贺宗纬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时,范闲却依然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一手抓着监察院,一手抓着内库,然后如今又替庆国抓回来了东夷城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对方是诗仙。自己是大学士,对方是澹泊公。最关键地是,自己只是一个贫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对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范闲都死死地压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贺宗纬看着身前的春园,看着那些胡乱生长,却没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这一世,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无法超过那个人。
贺宗纬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极强的信心,也不认为自己比范闲差到了哪里,只是命运早已决定了这一点,又有什么法子?
……
……
听说监察院那位小言公子家里养了几条恶狠狠的狗,逼得没有任何朝廷官员敢上门,听说范闲家里养了无数护卫,只要有人敢死皮赖脸地上门送礼,统统打出府去。贺宗纬府上养不起狗,也养不起人,但是却养出了一张黑脸。
为了保持自己公正清廉地形象,贺宗纬付出了许多,而且他不可能像监察院里那两个人一样不讲道理,既要推了贿赂,又不能让对方觉得心里不舒服,所以贺宗纬也很累,至少他认为自己比范闲要累多了。
朝廷官员地俸禄不多,只有监察院同级官员食俸的三分之一,加上贺宗纬又一味清廉立名,所以要维持府上地支出便有些困难,虽然陛下知道他家贫苦,也曾让内廷赏赐了不少金银用物,但是京都来往总是太贵,以至于贺宗纬如今最操心地,并不是京都府孙敬修,而是这园子到底要不要花银子来修葺一番。
贺宗纬苦笑了一声,心想谁知道如此风光的自己,为了这些风光又付出了多少?自己不像范闲,有那么大一间内库养着,有书局和妓院支持着。
但说来奇怪,生活越是清苦,贺宗纬地表情越是平静,心里越来愉悦,似乎是有一种痛苦的折磨,才能让他真正清楚自己的存在意义。
他要替朝廷做大事,他要成为真正的一代名臣。
贺宗纬的眼睛越来越亮,看着夜里的乱春园,一言不发,只是在心里想着,范闲今天果然去了孙府,明天门下中书议事时,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先前宫里太监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让他的心定了些,却也是更黯然了些。
“必须要觅个别的法子。”贺宗纬在夜风中低下头来,什么大事,什么一代名臣,在范闲的威压之下,他首先要保证在陛下死后,自己还能活下去,所以在陛下死之前,他必须要让范闲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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