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omeguy1
20/08/01
第四卷:燕歌行
第一百四十五章:论武功与社会进程
第二天的路上也没有出意外,相当平稳地走了到濮阳近半的路程。不过就如
之前借宿的小村子一样,人烟更为稀薄,少数几个经过的村落都没剩几个人了。
太阳下山时,我们在一座空荡荡的小庙里停了下来,生火吃饭,准备过夜。
吃完饭后,唐禹仁对众人说道:「诸位,明日开始,便进入叛军侦查的范围
了。濮阳百里内,都有零星的斥候和青莲力士观察官道。因此从明天开始,我们
便得在野外悄悄接近。」
孙倩提出疑问:「我们偏离官道,捡着常人不会用的偏僻小道潜进濮阳,若
是被叛军的斥候发现了,岂不是百口莫辩,只能灭口?」
梁清漓看向我,明显也有着同样的疑惑。宋钊解释道:「不,其实恰好相反,
现在青州所有人都知道濮阳是战场,少数要往濮阳方向前行的百姓也肯定知道在
官道上行走太惹人关注了,必然会想办法掩饰踪迹。我们往林木里绕道,反而恰
好更为真实。」
景伊蹙眉问道:「这倒可以理解,但是……真的会有往战场前行的人么?这
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时唐禹仁脸色阴郁地答道:「……常理如此,然而这场战争却不是的。叛
军野心勃勃,气象不凡,军纪出奇地严历。过去这几个月攻城更攻心,不仅是濮
阳,顺安、镇南、冀州均是如此。我在濮阳潜伏时,敌军对所有试图逃出城的人,
只要确认了不是朝廷或者武林中人,一律不加阻碍。甚至有一些实在过不下去,
向叛军投降或者行乞的平民百姓,都得以宽待,极少出现以往内乱时凌虐百姓的
情况,因此叛军在民间的名声甚是微妙。」
「这份计策已有成效,濮阳外城城墙才四米高,防不住有心人。在攻城期间
有大批大批出逃的百姓,让城内的抵抗力大打折扣。不然,原本应该至少能撑到
秋收之后的。」
我惊讶地说道:「这……有点恐怖啊。不怕敌人肆意妄为,就怕他们有组织,
有纪律,有霹雳手段也有菩萨心肠。前者破坏力大,但后者才是能动摇朝廷统治
的东西。」
几个大派弟子均是有些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见解。
唐禹仁皱眉道:「正是,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右护法的踪迹。濮阳之前出
易进难,我也仅成功入城一次,与里面的军部细作交接情报。不过如今濮阳陷落
已有近十日,以叛军的手段,应该已经平息混乱了。若是如此,进城也许会容易
一些。」
「明天开始,我们要按照计划那样,分批入城。分开之后,就要考验所有人
随机应变的能力了,打起精神来。」唐禹仁严肃地说道。
第三天早上,按照计划那般,唐禹仁,景伊,孙倩先行,之后是秦喜和真守,
最后是我,梁清漓,和宋钊。
我与唐秦两人肃穆地对了一眼,点了点头后,目送他们运起轻功离去了。我
们三人则默默地启程。
我与梁清漓偶尔会聊上几句,但是有宋钊这个外人在此,也不好细说太多。
宋钊非常称职地与我们交替着侦察前方的路径,确保没有宁王军的斥候出现。而
且他每过几里路便会停下来仔细观察脚下的路,注意着有没有除了前行的伙伴之
外,任何其他人的踪迹。我们下了官道,时而穿过高及腰际的草原,时而走进茂
密的树林,我和梁清漓都对野外生存没什么经验,多亏了他经验丰富的指导。不
过他很是安静,除了偶尔我们对他有问题会应上几句,话比前两天少多了。
在傍晚准备第一次宿营过夜,生火扎营之后,宋钊看着跃动的火焰,易容之
后仍然相貌平平的脸庞没有一丝波动,不知在想什么。
我跟梁清漓一起坐在一条被褥上,吃了干粮后,放松了下来,开始闲聊。
「娘子,三天没洗澡,你还撑得住吧?」我一边为她梳着秀发,一边问道。
梁清漓并腿而坐,答道:「嗯,三天而已,算不了什么。今天路过的小溪洗
了把脸和手脚,就够了。」
我啧声道:」每次出任务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野外露营了,一天不洗澡,浑身
不自在。
「嘻嘻,夫君真是喜爱洁净呢。」梁清漓笑道,「不过奴家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里景色虽好,蚊虫却是有些太多了。」
这时,宋钊也转头过来说道:「两位若是被蚊虫烦扰,可用我的雄黄粉。」
「哦?多谢姚兄。」我接过宋钊的递过来的一小包粉末,在我们的被褥旁撒
了一些。也不知是什么配方,味道并不呛鼻,却很快便起了作用,驱散了之前一
直盘旋的蚊子。
「我没有唐兄那么谨慎,没有外人的时候,韩兄大可直呼我的名字。」
「那我就不跟宋兄客气了。」
以此为契机,我们开始聊了起来。宋钊虽然不算尤其健谈,却也有意加深彼
此的了解。我和梁清漓得知他与我一样,是建南出生的人,出身于一个小商贾的
家族里,靠着进燕武院习武脱颖而出,最后凭着出色的能力被玄蛟卫看中。这个
故事倒是似曾相识。
我问道:「宋兄加入玄蛟卫的契机与秦喜非常相似,里面有许多从燕武院里
出身的人么?」
宋钊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淡淡笑道:「嗯,玄蛟卫与黑鸦探里,多的是
从燕武院里被选拔的青年才俊。官府这么多年来,一直试图在打造一个能够让我
们这些平头百姓也能挣得出人头地机会的地方。燕武院也许便是达成了这个目标
的学院。」
按照宋钊的解释,燕武院是每府都会设立的官方学院,不过并不是义务教育
那样有教无类的机构,而是每年只收有限的,已经有些资质显露的好苗子。在大
燕的基层,除了门派和帮派之外,最多的便是零散小武师,靠着这样那样的传承
过日子。这些武师必须得到官府的许可才能收徒授拳,然后其中愿意与燕武院合
作的,每年都有名额将弟子推荐进入燕武院入修,看看能否成才。
梁清漓惊讶地问道:「这些武师这么做,岂不是一番悉心培育最终都做他人
嫁衣了?」
宋钊解释道:「他们当然不是白干的。不愿与燕武院合作的,也可开宗立派,
收徒教拳,但每年都必须向官府缴税,有需要时甚至要将徒弟、拳师送去服徭役。
愿意与官府合作的,便可免税,甚至如果教学质量够好的话,能获得来自燕武院
的资助,获得几个免役的名额。如果能够教授出一个二个武功有成,却依旧念着
旧情的高手,那也是一种成功。长久下来,不愿自家苗子泄漏,宁可每年缴税的
武师成了一派,与燕武院合作的武师也成了一派,虽然没有什么敌意,但也总是
在与彼此竞争。」
「如此一来,从燕武院学成武的学生们有不少的出路。入军部和六扇门是最
多的,毕竟那里需要的人极多,也不必是个高手,只要有几分拳脚功夫,总能赚
个出身。此外,各种镖行,小帮派,家族势力,也会从燕武院里招揽有潜力的学
生。而在这些比较常见的机会之上,官府的各个部门都需要能文会武的人才,不
过只有尤其优秀的学生才能竞争到这种职位。」
至于黑鸦探和玄蛟卫,选拔的方式却不只是看纸面上的修为和表现,每年都
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被选中。哪怕这两者的工作性质相当危险,因为与之相关
的显赫名声和丰厚待遇,能被任意两者选中,都是燕武院学生们眼中的无上荣耀。
宋钊十分自豪地说道:「大燕江湖均以六大派为尊,却罕有人想过,六大派
纵然实力高强,加起来最多也不过几千号人而已,其中还有一半是五台寺里的僧
人。像我们燕武院,各府每年新加入的学员便至少有上万人!便是此次战争,汴
梁城外,不知有多少是从燕武院里走出来的兵卒。从燕武院、军部学成的人,才
真正地撑起了大燕江山的根,做到了太祖皇帝当年创立此举的壮志。」
原来如此,大燕对待武者的态度倒是很有意思,并不是一味的严禁管制,而
是双管齐下,既有六大派这样的精英培育模式,也有燕武院这种草根育才方法。
只要最终能够吸收进入官府这个庞然大物,被皇帝所统治,并且不搞出什么乱子
来,那民间的武功传承反而能够壮大朝廷的力量。在风险和回报之间,朝廷明显
选择了后者。
饶是如此,每年也不过有一万新学员的样子,按照大燕武学发展的规律,这
一万人穷其一生也不过能有两三百达成三流高手的境地而已。
我看了看宋钊说起这件事时,脸上亮起的生动笑容,倒是没想到宋钊已脱离
燕武院十余年,当上了身份尊贵多了的玄蛟卫,仍然对这个地方有如此强烈的归
属感。不知秦喜是否也如此?
不过可以理解,母校嘛,总会有些让人无法割舍的眷恋的。
梁清漓叹道:「真是好大的气魄啊,太祖皇帝原来有着这么海纳百川的格局。
夫君,你觉得呢?」
娘子习惯性地问了问我一句,过去这一年来她似乎养成了每次了解到什么新
奇或者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东西,都问问我的看法。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观点往往角
度不同,还是因为她单纯地喜欢听自家夫君侃侃而谈。
「这当然是豪情万丈的机制,也确实为大燕产出了源源不断的武者。不过……」
我迎上两人好奇的目光,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你们知道有一句话叫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吗?」
宋钊摇摇头,梁清漓则说道:「夫君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大家都知道,当今天下有两条道路是出人头地最好的方法。一条是读书,
当官,另一条则是学武。相信你们也知道,为了能让孩子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许
多家庭是会省吃省穿,就是为了能供养孩子去读私塾,参加科举,或者拜师学武,
加入燕武院和门派。燕武院只从武师武馆那里收下初露头角的好苗子,那那些进
不了的学员怎么办?特别是那些父母家人咬牙供养的孩子,可能大半生的积蓄和
希望就花在这次机会上,最后哪怕能学得几分武功,又真的对得起那份投入吗?
读书人绝大部分都当不了举人,甚至当不了秀才,最后花了十几,几十年的苦读,
一无所成的,比比皆是。不可否认,燕武院和科举有些相似,都是一种能够超越
现实桎梏的壮举,但是我觉得它目前还是缺陷极大。」
我摊手道:「而且,和读书一样,学武这种东西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钱粮
资源,能有良师教导,吃好睡好,药草练体的人,肯定会成就更高。甚至可以说,
学武时外部资源起的作用要比读书还大。除非真正天赋异禀,否则贫民家出生的
孩子哪能跟有钱人家比?长久以来,就算一开始这条路是为了给那些穷苦人家机
会,哪怕脱离了宗门和武林也能靠着武学过上更好的生活,到现在,也肯定已经
被有钱给自家孩子从小打好基础的富足家庭给完全垄断了。」
宋钊脸色有些难看,想要开口争辩,却欲言又止,似乎在思考我所说的东西。
半晌后,他才勉强地说道:「韩兄所言十分独到,我一时竟想不出如何为燕武院
辩解。但诚如韩兄所说,有燕武院,这些机会有九成会被富人家子弟占据,没有
燕武院,贫苦人家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能给他们一份盼望吧?」
我暗暗点头。宋钊是小商贾家出身,本就属于我说的那种,不是大富大贵,
却刚好能有足够好的起点利用这种机会进入燕武院的人。也许他也意识到,正是
像他这样的人,才占据了比起最穷困,也或许是最需要这种改变命运的机会的人
的位置吧?
「宋兄谬赞了,我不是想批评燕武院的存在,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而已。它的
本意是很好,也有潜质成为我们期望中的那个模样,但是……人性如此。道德经
你读过吗?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天道才是损有余而
补不足的,人却恰好相反,人性自私,总是要找办法把本就不足的人更加剥削,
来奉已经富足的人。无论是燕武院还是科举,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上升道路,结
果总会一样的。」
无论本意再好,学习武功这种堪比高考跃龙门,改变命运的机会,肯定不会
真就是燕朝太祖嘴上所说的那样,留给草根平民的公平渠道,定是充斥着数不尽
的腐败和幕后操作。就算能够能够保持理论上的清廉和公正,又怎能断掉人与人
之间自然存在的经济差距?何况,大燕官府对于这种情况不说乐见其成,至少也
是不会关心的,因为它在乎的是这个系统筛选出来,能够被吸收的武力,而不是
如何让参与者收获到公平的回馈。
梁清漓思考了一阵后,有些愕然地说道:「夫君说的……奴家竟然想不出该
如何破解?难道,难道生下来便贫困无助的人,除了极为少数的幸运儿,真就再
无翻身的机会?」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没办法,人生下来便是不平等的。哪怕能改变自己的
命运,也改变不了天下人的命运。这是武功再高也难以改变的,连皇帝也做不到
的事。」
梁清漓却没有像宋钊那样眉头紧锁,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道:「夫君
的神色告诉奴家,你一定有解决方法的。」
我失笑道:「你以为我是神啊,这种全天下人合力都未必解决得了的问题,
我肯定也不行的。不过,要将世间的不平等根治虽然不可能,但好歹也是能改善
的。比如,如果所有人,无论出身和富贵,都能读书习武,那么尽管不公平,人
人都有一丝机会去改变命运。
宋钊忍不住说道:「如若燕武院将大门为所有想要习武的人敞开,韩兄觉得
是否会更符合它为大燕培育英才的期望?」
我说道:「不,目前的大燕根本没有支撑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习武的条件。硬
要这么做,只会出现乱象,也会对民生形成极大的伤害。
宋钊和梁清漓都惊讶地问道:」为何?「
「首先呢,十几岁的年轻人已经是小家庭里非常重要的劳动力了,如果这些
人都去学武的话,那家中的负担只会加倍加重。其次呢,大燕虽然民风尚武,却
也没有足够的武师和资源来培育这么多的苗子。这是最现实的原因。还有就是,
一个练武的人食量比寻常人要大三四倍,如果现在的三流高手量翻十番,朝廷就
得焦头烂额了,若让全天下的少年人都进燕武院练拳,大燕哪来这么多的粮食,
尤其是在大家都离家学武的情况下?这还不算药草,器械等等的花费呢。」
我看两人都认同地点了点头,便继续道:「这接下来的部分是更深层次的考
虑,也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哈。你觉得,培养出一个二流高手,和培养出十个熟练
的农夫,对朝廷来说,哪个更好?我觉得大部分人肯定会觉得二流高手更好,毕
竟一千个武者里才能出这么一个强者。对个人来说,成为一个高手能够受到朝廷,
武林,整个大燕所有势力的青睐,能够享受荣华富贵,仅仅因为你很能打。对朝
廷和地方势力来说,多一个高手便代表多一分对自己所统治的领地的掌控力。
「但是对于平民百姓,对于整个大燕来说,十个农夫在民生方面的作用必然
比一个二流,也许比甚至一个一流高手更大。保家卫国是武功高强者最能发挥价
值的地方,但普通的军卒其实已经能够胜任大部分的这些职责了。反而是我们吃
的,穿的,用的,全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日复一日的劳动成果。要让这个好不容
易培育出来的高手去耕地,去养猪,去编织衣裳,哪怕他身手不凡,最多也就能
干三四个人的活吧?可是高手之所以成为高手,不正是为了逃避这种所谓平头百
姓才会做的辛苦劳作,享受人上人的待遇?要利用高手的身手去让他成为更厉害
的农夫,更厉害的屠户,那怎么可能?就算朝廷愿意,高手也肯定不可能愿意的。」
「如果明天朝廷宣布,所有人都能够学武,所有人都有机会当那人上人,你
觉得还会有人愿意去做那些辛苦的,低下的活吗?当一个高手虽然对个人意义很
大,但对我们的族群来说,起不到让人生活更好的作用,甚至培养出一个高手所
需要的资源,能够养活六七个农夫。穷兵黩武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地里刨出来的
食物就那么多,你是要用来养活平民百姓,还是去养不劳作,不下地,只训练、
习武的精兵?又有多少资源能养这样的兵士?」
「历朝历代,许多时候有重农抑商的习惯,便是因为若有太多人去当商人,
去试图挣得商业之利,容易影响到农耕。农耕发展不够的话,全天下都要乱套了。
在我看来,大燕也许需要某种程度的重农抑『武』,否则同样会因为太多人追逐
武功所带来的捷径,形成祸根。」
我无奈地说道:「不,其实重农比抑武还重要,前者治本,后者治标,但是
除了史上那几个以治世著称的时期之外,只听说层层税赋往农民头上家的,哪有
朝廷反过来贴补农夫的?所以说,也许有一天全民练武会是合适的,甚至必要的,
但是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当今天下,不适合这样做。」
在我看来,武者作为与科举官途并列的道路,最危险的其实是它对于生产力
和社会发展的帮助,相对于它所需的投入,实在是有点不够大。读书做官虽然也
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好歹还能巩固社会运转,起到不少关键性的管理作用。而
学武除了能够帮忙维持朝廷的暴力机关之外,除非能开发出功夫种田这种玩意,
对于人类的发展来说,性价比有点不够高。
宋钊迟疑地问道:「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那么以韩兄所见,到底是什么样的
天下,才能出现这种人人都有机会入燕武院的情景?」
「如果一亩地能出产百石,千石粮食,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不需要担心养活
自己,养活家庭,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资源和助力,从辛苦劳作的生活中被解放,
那么不只是去学武,去读书,去旅行,去追逐任何让自己的价值能够发挥到最大
的道路,那样才称得上天下大治。那样的大燕,才有可能达成你我所设想的情景。」
梁清漓与宋钊都不由得神往我描述的那种前景。我则暗自腹诽,这种情况,
在物资比大燕丰富了十倍,百倍的现代地球的发达国家都没有达成,我描绘的这
份武侠版社会主义天堂,根本不可能在目前这个社会阶段发生。
第一百四十六章:陷落的城池
接下来的数日,宋钊的话多了不少。我那天对于燕武院的长篇大论让他对我
刮目相看的同时也颇为有些不服气,不断地在找我就着同样的话题换着不同的角
度来讨论。若是其他方面的挑战倒也罢了,但是纸上谈兵和套理论我还从没虚过,
游刃有余的应付着宋钊的问题。最后不仅是他每天请教的问题越来越多,连梁清
漓也开始对这社会演化的课题起了兴趣。
「听夫君所说,大燕出现太多高手,似乎不是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她在
林中牵着我的手问道。
「这两天你也听我高谈阔论的很多了,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反问道。
在前方领路的宋钊也有意无意地往这里看了一眼,关注着我们的对话。梁清
漓秀眉微挑,凝眸思考了一阵后,缓缓说道:「夫君经常说,要看待一件事该从
不同的方面去思考。那以奴家所见,朝廷应该不会乐意见到高手层出不穷的世面
的。如夫君所说,那样只会让治理天下困难许多。」
宋钊赞同地微微点头。梁清漓继续道:「对于平民百姓,以奴家的亲身体验
解答,那想来还是弊大于利的。毕竟,有了强大的武功,行侠仗义者是少数,胡
作非为才是最常见的吧。」
我点评道:「没错,有了力量的人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去用的。而操守和原则
能够约束的,终究是少数人。」
梁清漓又道:「商贾、世家都是需要武力保护的人,但武功高强的人越多,
难以对付的坏人也会相应地越多。而聘用高手的价格也肯定比寻常武者高很多,
但又因为坏人也武功高强,不得不如此。长久下来,生意的成本也会更昂贵。」
宋钊停下脚步,待我们走近了点,说道:「没错。官家之所以要求所有二流
与之上的高手与官府登记,便是因为到了那个层次的武者,尤其是一流武者,已
经能够无视大部分来自普通人的威胁了。若是没有我等的震慑,无论是黑道还是
白道的影响力都会蔓延到所有人生活中,让一切都不得不围绕武林而行。」
梁清漓翘着手指数了数,哑然道:「那么……好像除了增加动乱的可能,天
下高手遍地的情况,竟然不对任何人有利?」
宋钊感慨道:「本朝太祖以武起家,民间武风始终未有衰减,相应的,官府
的对于武林、帮派,哪怕是军部的警惕都从来未减轻过。许多人埋怨朝廷容不下
小小的江湖,却不知梁姑娘所说的才是朝廷需要保持谨慎的原因啊。」
「娘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确实是这样。」我亲昵地拍了拍梁清漓的手背后,
转而对宋钊说道:「宋兄不介意我说几句耸人听闻的话吧?」
「请韩兄指教。」
「过多的武者在太平治世里,弊大于利,这我赞同。或者说,他们在特定的,
需要暴力的场合里,比如对外打仗,守护家园时,才能拥有最重要的正面意义,
而这份意义又能从很大程度上被武功更低但数量足够大的普通兵士弥补。」我摸
了摸下巴说道,「但是还有一种场合是非常渴望拥有这种高手的。那便是当有不
平之事,当个体的痛苦被群体的意志压制,无视的时候。在那种情况下,高手便
是打破这种不平衡的存在。」
宋钊皱眉思索,似乎对我的意思不是很确定。梁清漓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了这
么久却是立刻明白了:「夫君是说,侠以武犯禁,当官府不可避免地犯错时,当
有无辜的人无处伸冤时,高手,不,侠客,便成为了一种必要的介入?」
我赞许地说道:「正是如此!看来你很明白嘛。哪怕官府拥有天然的大义与
这片大地上最多的资源和力量,也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而许多时候,权力的小小
任性或错误,便足以让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总会有人对这种代价有所
不忿的。在我们朴实的老百姓眼里,哪怕是官老爷犯错了,也得还个公道。但在
朝廷来看,哪怕确实有官员犯错了,恐怕也轮不到黔首庶民来审判,否则岂不是
违反了三纲五常?」
我看着宋钊凝重的神色,玩味地说道:「但是武者内练一口气,偏偏又拥有
出了这口气的能力,这就容易起冲突了。小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到匹夫之
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想想,一个一流高手,如果对汴梁知府的治理十分不
满的话,只要够耐心,找准机会,是不是能有相当的把握可以将他除掉?这样的
高手若是谋划得当,是可以威胁到整个青州的秩序,甚至秩序本身的。这种人是
潜在的动乱引子,会让朝廷除之而后快,但他们的存在本身也会成为一种震慑,
成为悬在高高在上的统治者颈间的一把利剑。」
宋钊抿唇说道:「这样岂不是会让天下乱套了?朝廷的警惕不对吗?」
这下连梁清漓都稍稍摇了摇头。宋钊作为燕武院出身的玄蛟卫,立场终究是
在大燕官府,坐在统治者那一方的。而亲身尝试了被权力碾压的梁清漓,反而能
够体会到,个人武力纵然会有威胁到群体秩序的危机,但也有其可取之处。
我微笑道:「肯定的。事实上,高手就一定会是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人吗?恐怕同样成为施暴者的可能远远大于成为大侠的可能吧?神仙打架,凡人
遭殃,哪怕是两者对立起来了,最终承受苦果的也只会是普通人。不过,一件事
总有其好的与坏的一面,我就不评价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道理就在那里,如何
解读是自己的事。无论你我还是什么其他人,都无法定论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最正
确的。」
「韩兄说的不无道理……」
宋钊带着纠结的神色再次回到了前方开始侦查,梁清漓则是荡了荡我们牵着
的手道:「夫君这几天说的东西有很多连奴家都无法理解,更遑论宋兄了。夫君
是不是有点太直白了?」
「这种事情我想委婉,隐晦点解释,难度有点高好吧。还有,宋兄好歹也是
个见多识广的玄蛟卫,你口气有点大哦。」我故意调侃道。
梁清漓得意地说道:「还不是夫君教导有方?两年前的奴家对天下大势,个
人武力的意义与价值这些听着便头脑发晕的话题,可是连想都无法想象的,如今
也能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见解了。」
越接近濮阳,我们的路程便越曲折。宋钊娴熟地捡着小路和植被茂密的地方
前行,时不时会带我们绕圈子,来回折绕。也多亏他过硬的侦察能力,哪怕偶尔
他会变了颜色,让我们连忙改变方向,却也始终没有碰到任何宁王军的斥候。
而我也注意到不少这些小道有着较为明显的使用痕迹。这些都是过去这个月
来从濮阳来来去去的难民们踩出来的。濮阳到汴梁之间的平原和林木这么多,宁
王军的人手又有限,不可能尽数覆盖,所以其实有相当多可以利用的漏洞。而青
州军部正是靠这些逃出来的难民提供的信息,摸索出这条道路来。
第四日傍晚,我们在天际看到了不少的炊烟,并且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令
人反胃的剧烈臭味。宋钊表示这是上千人排泄,流汗流血,再加上战场尸体开始
腐烂的气味,哪怕尸体会被掩埋,这股强烈的恶臭也估计要等濮阳军民有时间出
城打扫战场,将一切都清理完,再过数个月后才能慢慢消散。这股气味让从未经
历过战火的我和梁清漓印象十分深刻,甚至有些过于深刻了。越城和汴梁作为大
城市,虽然也不可避免地有一些异味和污秽,但下水道系统相当发达,所以没有
想象中那种走在街道上都会有大量垃圾和粪便的情况。
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们终于来到濮阳的郊野了,此时距离濮阳被攻陷已过了
近半个月,宁王军应该已经顺利接管整座城池了。哪怕有些混乱,也肯定在着手
于建立战乱后的治安。设想中,只要我们能混进城里,就能泯然于人群中。然而
行百里路半九十,接下来才是最为困难的部分。
「我们很近了,可能才剩下不到二十里路。趁着夜色,看看能不能一鼓作气
地进城。只要能过了护城河不被人发现,那就成了。」
宋钊带着我们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今晚的空中悬挂着一角残月,没有一丝
云霾,为我们提供的光线有限,但也有效地掩盖着我们的踪迹。
我们在沉默中越走越近,小半个时辰后,视野边际出现了极为微弱的昏黄色
光源,而耳中原本只有虫鸣的树叶被风声挠动的沙沙声响也忽然多出了稀薄的人
声。
「这是城外军帐的值夜人,」宋钊悄声说道,「城内必然已施行宵禁了,我
们找个无人的角落翻过城墙。」
国力强盛的大燕虽然名义上有宵禁制,但是执行力度并不严。像是濮阳、汴
梁这样的繁华城池,更是有许多店家彻夜营业,哪怕是夜深时也有灯火通明的街
道。但是像这样刚被攻陷的城市,宁王军肯定要严格执行宵禁,防火防盗防反抗。
我们绕开了远处的火光,远离了人声的来源,终于在宋钊谨慎的探查下,彻
底脱离了树林的遮掩。
梁清漓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有些忐忑。我则打开灵觉,眯眼四处观察。嗯,
这里确实没有军卒的存在,宋钊选了条好路。
在田野里无声地又走了一阵子,四周的景色开始混淆成一片来。直到远处比
夜幕还漆黑,仿佛是凝固在黑暗中的连绵巨影越来越接近,甚至让我下意识地有
些窒息,我才惊觉这便是濮阳外城的城墙,离我们现在应该不到五里地。
宋钊每过十几步便会左右张望,像绷紧了的弦一样,此时看到不远处的城墙
也终于缓了口气,但始终开启了灵觉的我突然察觉到有些属于生人的气息在稳定
地接近。
我心中一紧,正准备开口提醒两人时,宋钊止住了脚步匆忙地传音道:「有
人!」
我和梁清漓对视了一眼,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匆忙地跟在他身后改变方向,
往左侧退去。
黑暗中由远至近地传来三对脚步声。步伐稳健,落地声扎实,并不是像我们
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动方式……糟糕了,肯定是宁王军的军卒。
我手心捏了把汗,不确定这个时候该怎么做。他们在我们大概四十步外的东
北侧,虽然可视度相当低,但只要他们转头望向这个方向,肯定能看到我们的。
是战还是装?我耳边再次响起宋钊传音入密的声音:「不要冲动,记住计划,
我来应付他们。」
梁清漓也传音问道:「夫君,该怎么办?」
「听宋钊的,先不要动手。」
我们这时停下了脚步,无言地看着那逐渐接近的三人。他们着装相似,穿着
寻常士兵制式的轻便皮甲,但武器各有不同,其中两个腰挂长刀,另一个背负剑
鞘,却是有几分武林中人的样子。这三人应该至少有一个是青莲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