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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11~1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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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

啊,监工喔这是?嫌热空调打开。」

「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

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喔。」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

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午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

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

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

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

鱼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

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

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达 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

然慾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 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

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

我问:「那看啥?」

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

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

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

—就算出现,也只会是西北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

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

不过 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

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

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 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

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

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

应该得到 传承和发扬.........

「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

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喔。」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

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

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喔。」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

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

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

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

「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

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午饭

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

闹胃疼。」

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

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

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

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刚吃完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是没空。

「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

(钢厂特产),喝 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万大概。」

「那咋?」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

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

着你奶奶啊。」

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

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

胸的轮廓。

「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

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

我只好停下来,说:「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

「不行,不行,妈受不了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

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

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

「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

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

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

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

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点发抖。

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

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发上坐

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喘

息间汗如雨下。

「坐啊。」母亲脆生生的,也不看我。

老躺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

「陈瑶。」

「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

「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

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我吸吸鼻子,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

阳台上的门窗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

我在学校碰着那个秀琴老姨了。」

「嗯。」

「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咱家也没少麻烦人。」

「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

无踪。

「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

「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母亲终于噗嗤一声:「啊啥啊?」

据母亲说,贺芳跟她在大学里做了三年舍友。那会儿西大还在平阳西南角,

和省师大背靠背,因为物资匮乏,俩高校难免共享一些资源。基本上86年以前

(母亲说起码83年她毕业之前),整个校家属院都是混杂区。根据每年入校生的

名额, 教育部和省 教育厅会修修补补见缝插针地安排宿舍。有时连教职工都无法

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学生们共居一室。母亲宿舍八个人,省师大和西大各一半,

但法学专业只有老贺一人(事实上整个西大78届只有五个法学生)。性格原因,

两人走得还挺近,直至贺芳考研去了重庆。

后来母亲还问起老贺的现状,我便把她与小李的 浪漫情事如实相告。我说得

很痛快,基于什么心理自己也搞不懂。母亲起初还笑,后来就怪我瞎扯。我说:

「真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啊。」

「真的呀?」她歪头想了想,最后笑着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

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

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

我说:「又喝酒。」

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

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

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

瞅啊。」

我只能嗯了一声。

一支烟后,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

咱家现在不缺这个钱。」

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

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

客厅里静悄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

我准备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不想刚要迈步,门就开了。

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

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

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咋还没睡。」

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

...火机。」

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

礼物。于是我就把mp3 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

「可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

礼物意识。

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

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老人

家去拉板琴。

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

「有就有了,」母亲笑咛咛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

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

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

********************

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

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

姥爷说他每天早起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

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

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

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

也不光姥爷,那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

一条通往 极乐世界的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

母亲「没事也转转法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

「你妈啊,就是犟,脾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

气。

「啊?」我一头雾水。

「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

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几

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

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

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

时值期末,又逢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

考完化学那个下午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

眼:「老天爷啊,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

当场。

那晚母亲回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

而降,说服了奶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

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

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

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

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

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喔,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

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

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 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

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

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

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喔?

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

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

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

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

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

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

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 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

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

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

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

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

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

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

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

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

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

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

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

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来的?狼肉!嘿,

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

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

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

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

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那一眼望不到

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

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

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

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

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

于是在母亲臂弯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

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

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

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

遭 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

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

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喔?」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

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慾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

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

「别给人点喽。」

「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

「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

「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

「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

瞬间明亮了些许。

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

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喔,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

快点回来。」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

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

塘,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

啥的,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

「不可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

说对了——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

现,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

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

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

记得那天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

彤的,打窗户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

叫了一声,她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

所出来,母亲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

嗯了一声。我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

她的一只手。

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

般通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喔。我说咋了嘛。她

说没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

真轴喔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

很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这茬。

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张,我目

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街响彻着

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自然,我问母

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啊,早好了。」

就是这样。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

那个夏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

又利刃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

—任何试图总结 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

适宜的。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

她就算笑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

让人感觉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 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

然,即便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

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

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回来!」

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

「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

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喔呗,以为

跟你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

得更紧了。

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而

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礼

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姥

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我

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

个炮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

群里,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

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

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

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

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

除了傻笑,我无话可说。

「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真是

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停:

「恨死个人!恨死个人!」

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

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喔?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

年体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

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

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

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

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

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

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

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

几个月不见,这小 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

视开着,正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

她上几年级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

还问,烦不烦?」

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她到

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

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那你问我吧。」

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吓得我差点

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个秘密。」

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

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

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

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

「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喔,是林林啊。」

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

「哟,说啥悄悄话喔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

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眼。

「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

——你看看 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

「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

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

掏出了 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喔?」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喔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喔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喔,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

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喔。」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

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

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

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

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

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

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

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 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

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喔。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加上本家亲

朋,楼上楼下拢共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棠和我也给

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上完。母亲

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父亲那桌送

几瓣蒜。

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

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

鸡巴规矩。」

我问谁让送的。

他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

刚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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