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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完)(29~3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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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自己嘴里。问她晚饭吃啥,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拌了两根黄瓜。「你奶奶消

化不良。」她说。

「幸亏没回来吃饭,」我叫道:「这大 过年的。」

母亲切了声,瞟我一眼,总算笑了笑。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直至果盘见了底。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

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终于,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

刻,他说:「老婆,不要冲动!叉叉叉叉叉叉。」近乎 挣扎着,我说:「逗死了!」

母亲嗯了声,笑笑,没说话。看来她并不觉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问。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曲艺类占了

相当大的比重,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

「你想看?」

「看呗。」

母亲换到了平海,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这种事毫无办法。「啧啧,想

看也没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困,

妈得睡了。」话虽如此,母亲并没有动。我问她喝水不,她闭眼点了点头。就是

去厨房倒水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跟牛秀琴过于黏糊了。这令我瞬间紧张

起来。确切说也不是紧张,那种感觉怎么说喔——我也说不好。回到客厅,我让

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了声,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

我就着水杯抿了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说起话来也

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

熟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

「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一杯见底时我随口问。

「都是义演,」母亲「嘿」一声打沙发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妈得洗

洗睡去了。」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关于张凤棠年龄的那些话,还有消失的黄褐色纸袋,

甚至,鬼使神差地,连九九年那张蓝色小字的手术单据也一股脑跑了出来。我想

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洗漱完毕,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二硬得生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于还是爬了起来,点了根烟。

就这当口,有人拧了拧门,然后又敲了敲,「啥时候了,还不睡?」他叫道,

瓮声瓮气的。愣了下,我才发觉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人,「你啥时候回来了,都

不知道。」房门反锁着,虽然我很少这么干。

「早回来了,都尿了一泡了。」父亲打了个酒嗝,靠着门蹭了蹭。这么说着,

他又拧了拧门把手。

「没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但父亲似乎也

没有要走的觉悟,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妈个屄,你爹啥时候喝多过!」

「噢。」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偏又说不出来,于是吸了吸鼻子:「我妈

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亲依旧蹭着门:「我也睡去......」

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

黄的壁灯。主卧 窗口溢出 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

又粗又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

她用的是肢体语言。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 啤酒,完了又冲卫

生间里撒了泡尿。再经 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然而转到书房

时,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把u 盘里的毛片重温一番。身着大红泳

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相框的反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

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我吸吸鼻子,然

后抠了罐 啤酒。

是的,到此为止,我都未打湿漉漉的状态中跑出来。长喘口气,我丢掉了手

里的烟头。接下来,对着照片,我又愣了好半晌。我犹豫着是否再开罐 啤酒,但

胃里的冰凉已在不经意地袭遍全身。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即便隔了道墙,电吉

他的轰鸣还是嘈杂得丧心病狂。我只好 磕磕绊绊地向卧室走去。是陈瑶,问我还

没睡喔。末了,她说:「生日快乐。」我揉揉眼,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己过午夜

十二点了。

即便头再长、再窄,哪怕是个驴脸,被墓碑砸下来也会脑浆崩裂。比如我姨

父陆永平。他死时我就站在一旁,阳光明媚。不过不是在村东头的麦地里,而是

在二中操场上,你能看到主席台前的旗杆。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胶场地,是的,

开运动会般,有很 多人围观,母亲、爷爷、奶奶、陈老师、小舅妈,甚至还有王

伟超这个傻逼,张凤棠也在,还有很多剧团的人,霞姐舞着水袖唱起了戏。我这

才发现是在商业街路口,红星剧场的正门前,斑驳的红星和石刻的对联都还在,

对面平海广场上的青铜雕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郑出现了,就站在张凤棠身后,

捏着她的屁股,陆宏峰杵一旁,面无表情。这滑稽的场景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

陆永平趴在地上,变成了个肉片子,后来连肉片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地上

的一摊血,空留一件印有中国石化的工作服,以及一副黑框眼镜。母亲就站在我

身旁,她笑了笑,风便抚起了她的长发。突然间,就在这阵风中,响起了咚咚的

鼓点,蓝色工作服也随之舞动, 挣扎着似乎要爬起。我触电般后退了两步。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客厅隐隐传

来奶奶的说话声。蹬开被子,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老

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

热。浑身酸痛。

母亲在敲门,她说大寿星可不能睡懒觉。我撩开被子,嗯了声,一到冬天供

暖总是有些过头。

「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又是咚地一声响。

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

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母亲

似乎笑了笑,没言语。

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

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

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难说过了多久,

昏昏沉沉中,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有个半分

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

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

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

—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

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

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 静默,「......有病,坏了!

说是换,哪那么 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

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

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

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

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

仿佛落在我的脸上。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但她并没

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

门口失去踪迹。

漫长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老实说,我惊讶得

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

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

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

上门,唤了声「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慾着屎一样。

「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

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

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

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

喷嚏。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掩饰般,我啊了一声。母亲笑

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我总算睁开了眼。母亲离

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 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

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

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

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

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

起来!」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几乎下

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呸了声,没

有言语。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 温暖。发丝轻抚脸

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

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干啥喔,」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

我一肘:「外面可有人!」果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不由一凛。「快起来,拾掇

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了都?」走时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子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

说你啥好!」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

再有气无力地吃饭。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玉米红薯稀饭,酸白

菜,半张油饼,这大 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

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电视载歌载舞的,也不

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

妈也不在家歇会儿。」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楞,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

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 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

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

报。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楼铁闸门开着,走

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会议室、训练房、

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

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溜了出来。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当然,在此之前,

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一起

抬起头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

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

头发:「你咋来了?」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

屋里弥漫着股烟味。 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

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

不停。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

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

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

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喔,我说不咋。「哟,」她

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

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

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咦,这笑得有多难看!」

奶奶直皱眉。

「都这样了还难看?」父亲搓搓手,嘿嘿直笑:「开吃开吃,饿坏了我!」

母亲倒没说什么。她浅绿色毛衣下的肢体玲珑窈窕,说不出有多美。直到切

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儿今儿个,你瞅瞅你那驴脸,这

都又长大一岁了,当寿星还心烦喔!」

我也不愿意心烦啊。

晚上请呆逼们喝酒,不得不喝,因为邪门的出生日期,这几乎成了 过年的传

统。打饭店出来,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将,但大家说:「时候尚早!」瞎逼胡

闹中,母亲来电话催我回去,我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大概有个三四 十分钟,

她又打了过来,我躲到依旧嘈杂的走廊上说:「你烦不烦!」母亲没说话,好一

会儿我才发现她已挂了电话。

在呆逼们的怨声载道中,我打的回了家。父亲睡了去,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

见了我也没几句话,态度不冷不热。我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冲向了卫生间。母

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让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睁开眼,已是凌晨三点。我出去喝了点水,便再也睡不着。转到书

房,瞅了眼电脑旁的相框,插上u 盘,快速点开里面的毛片文件夹。王伟超这傻

逼的存货可谓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高清,无码。大汗淋漓中,我发现裤

裆硬邦邦的,老二都快捋脱了皮,而胃里像塞了块石头,残余的食物在拼命地发

酵,呕吐物的气息漫过干渴的喉咙,喷薄欲出。我只好跑窗边透了口气。不知什

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地上己薄薄一层。远处的灯火浑浊得犹如海底的贝壳。我吸

吸鼻子,脸上的汗似乎在迅速冻结。

「咚咚咚」,是敲门声。

「干啥喔?」她问。

我立马回到电脑前,关掉播放器,关掉电脑。闪电一般。可手有点发抖。我

说噢,我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噢啥噢,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的,还以为闹鬼喔。」

我没吭声,就那么站着。窗户还没关,墙上的挂历「哗哗哗」的。

「快睡去,啊?」

我嗯了声,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见没严林?」

「知道了。」

母亲似乎去了厕所。我瘫到了椅子上。我拿不准该不该关上窗户。

又是「咚咚咚」。

「麻溜点儿,」她挪了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啊林林?」

********************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

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

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

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

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

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

来。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

卫生间的门。「咋还没上班喔?」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

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

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

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

没。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

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

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 十分随意。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

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

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

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

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

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就这两笼

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

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

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

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

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

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 一抹弧度。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

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

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

伴着一声轻笑。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就那样呗。」奶奶应该

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

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

踪影。

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窗外的雪

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拾掇完毕,母亲也出了门,我便死气沉沉地卧到了沙发上,跟生机勃勃奶奶

的形成了鲜明对照。瞧她老那龙腾虎跃的劲儿,我真觉得应该卸条好腿下来给她

安上,或许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支配年轻身体的人。电视里依旧是狗屁春晚,奇怪

的是连这份油腻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房祖名出来时,我甚至主动告诉奶奶,这

就是成龙家的龟儿子。约莫十一点钟,母亲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然后说那她就

不喊护工了。我问她在哪儿喔,她说剧场啊,我问还是义演啊,她说哪能一直义

演,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喔。我说哦,我说有领导捧场没,母亲笑笑:「管得宽,

你自个儿来瞅瞅!」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气无力了。末了,她说:「哎,

对了,你姨问你喔,给人家下的电影咋样了?」

中午照母亲吩咐,热了点馒头,搞了锅炖菜,就着凉拼盘和奶奶对付了。尽

管不太饿,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奶奶笑话说到底是自个儿的手艺,嚼着就是香。

饭后跑阳台抽了根烟,雪丝毫不见小,连视线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起来。回卧室

转了一圈儿,手机上有两个高中同学的末接来电。懒得回。这帮官宦子弟,说到

底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然,韩东是个例外。

躺床上眯了半晌,毫无睡意。于是我像驴那样打了个滚,又爬起来闷头弹了

会儿箱琴,捎带将《咏劫》副歌部分进行了润色。不由自主地,沈艳茹挺胯扭臀

的形象从脑袋里溜了出来。那个舞蹈真的很欢畅,明快,反复,简单,却又缠绵。

在陈瑶的ipod里翻了一阵,一无所获。百般犹豫,我还是走向书房,开了电脑。

老实说,音乐我听得不少,但多是些另类摇滚,像管弦乐这种古典作品接触实在

有限。在本地磁盘里翻了一通,又上网搜了一下「bachata 」——没有结果;又

键入「情人之舞」和「南美双人舞」找了找,忙活了近一个钟头,还是毫无头绪。

我甚至琢磨着要不要给大波打个电话问问,拿起手机才发觉荒唐可笑。或许大概

可能的确太小众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父亲一样入了魔怔。

父亲到家时将近七点,收拾妥当后非要拉我喝两杯。于是我就去拿杯子。母

亲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冲我哎了一声,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手里的勺子在灯

光下显得格外亮。有奶奶在,也喝不了多少,一人不到三两吧。父亲吃饺子时,

我就着花生米,迅速解决战斗。这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他说:「哟,可以啊!」

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他缺了颗门牙。电视里毫无例外是新闻联播,母亲和奶奶

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父亲边吃边抱怨猪崽难伺候,说煤炉子三天火了两次,可

要把人折腾坏了。奶奶便开始口传家训,说煤炉子应该怎么怎么生,怎么怎么管。

就是这时,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三步并作两步,接起手机,起初站在电视机

旁,后来就踱到了厨房门口。她没进厨房,也没上阳台,就那么背着我们,闲庭

信步。我突然就觉得周遭过于吵闹了。母亲返回时,我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母亲垂着眼,径直坐回沙发上,

一句话没有。

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卧室。这一走动,方才体会到那微妙的眩

晕。手机上有一个末接来电,竟是李俊奇的,太过夸张。事实上,他在我通讯录

上的名字是「冯小刚」。

百无聊赖地弹了会儿琴,频频出错,我发觉手指头都是硬的,只好跑书房开

了局《冰封王座》。游戏正酣,母亲敲门,问我喝奶不。我说不喝,但没几分钟,

她还是给我端了过来。虽然早己把对方老窝火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如

临大敌的样子,操作起来虎虎生风。母亲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整

天打游戏,还小喔。」我没吭声,她就走了。等我瘫到椅子上,门又被敲响:

「趁热快喝!还有,少抽烟!」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可惜不是陈瑶的。我拿过

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赫然写着:冯小刚。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

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

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

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好不 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来了个新年

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喔,都这点儿了还没睡。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

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

玩得是否尽兴。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完

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好,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

虽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风情。

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天就要

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

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学期估计就要留学美国了,又说或许定居。我不明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不过可以想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生应该会

很欣慰吧。挂了电话,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

父母卧室黑灯瞎火,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

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杨花柳絮。我只好挨墙驻足。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

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

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

了。母亲始终没有出声。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

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个圈,「乘胜追击」。

「涨啥涨,」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

「咦,」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紧跟着,他笑了笑,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

「不早了,」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

的」

「我让你回来了?」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没了言语。

有人翻了个身。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调子拖得老

长:「凤兰——」没有回应。「都俩月了。」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不知

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牙洞开的嘴。羊驼。

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

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两人俱是一

愣。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她穿着身

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了一声。

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我不由单手操兜,挠了挠

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她双臂抱胸,说:「还

玩喔。」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房门。

「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脚步

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嗯,嗯个屁嗯。」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个四

五分钟才回了房。

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雪非但不

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等周遭安静下来,

我才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抽几口烟后,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凉牛奶。真

的很凉,像刀片在剥离食道粘膜。毫无办法,我在屋里兜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走

出房间。除了呼吸灯,整个世界乌漆麻黑。

在卫生间拉下裤子时,我才发现老二坚硬如铁。如厕 归来,在父母房门口呆

立好半晌,零点出头,盛夏般炎热。

大早醒来,直奔卫生间,然后是厨房。饮牛般灌了一大缸纯净水。看看表,

十点出头。早上母亲难得地没有敲门,当然,或许敲了,我没能听见。奶奶打屋

里出来,夸我真能睡,又问想吃点啥。其实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还

是不知不觉地干掉了一大碗热粥。红薯玉米稀饭——母亲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鸡

蛋疙瘩汤、南瓜小米粥,没了。每次都做多,她说我回来连做几个人的饭都搞不

清了。当然,父亲这个异类也难脱其咎,逢年过节大清早的家里就他 一个人吃饺

子,自己还不会包。

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老让我禁不住一阵恍惚。或

许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刚洗完脸,王伟超就打电话来喊我钓鱼。我问去哪儿,

他说平河上啊。我当然没去,我说哪他妈有鱼啊。事实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

的双人床宽,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八岁少女患皮肤癌死去,鱼

——多少还是有的。一跌腊月,迈过五道闸,十二里长堤下凿冰钓鱼的人就没断

过,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里就有鱼塘。记得在世纪末时还能炸鱼,

嘭地一声,整个大地都咔嚓作响,现在管得严了,这种风险指数爆棚的玩法近乎

绝迹。小时候母亲最提防我的无非两点, 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二刚死后,她甚

至恨不得条链子把我给拴起来。

几十个国风小样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

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

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我说,学习,学习!

「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

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

中,我又跑了趟卫生间。

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

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还在下,

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我犹豫着要不

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

去。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

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

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

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

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

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

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

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

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

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

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

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

又不是不知道!」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

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

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

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末恢复如初。麻利地

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

一眼。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

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 画面盘旋着闪烁

不定。我吐口气,转身就走。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

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

鼓都没有。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 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

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大伙儿正忙着化妆,

整理道具。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

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 一个人显得很傻逼。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

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你咋来了?」我姨有

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我想阻

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她双臂抱胸,

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

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

问你喔?」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了没?」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

等。」

「还等啊?」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

********************

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

换鞋、脱大衣。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她说雪那个大呀。她

说你们都吃了吧。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

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她心情不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他们在看

《汉武大帝》。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

模糊却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奶奶问剧团今天

演啥,母亲说《刘巧儿》、《蝴蝶杯》,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

场看戏了」。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母亲的回应是笑,

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

分析了一番。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这下父亲就没了音。

喝完红果汤,母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喔?」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刚结束与沈艳茹的通话,正打算将参赛的三个作品进

行最后校对,除了俩原创小样,另外一首是老歌翻唱——beyond的《大地》。劳

沈老师提醒,开春便要录音和排练了,「再不抓紧点」,到时恐怕真的只有「喝

西北风去」。另据白毛衣透露,这次由文化厅人社厅、省文联主办的首届平阳才

艺大奖赛阵容可不小,主题为「新时代、新起点、新希望」,为期3 天。当然,

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史无前例的「巨额」大奖。歌舞类一等奖高达20万人民

币。毫不夸张的说,真金白银固然可怕,鉴于「掏粪女孩」目前实力,重在参与

肯定「更符合新时代科学发展观。」如你所料,参赛这事儿母亲并不知情,她问

我在哪喔,电话咋老打不通。我说在家啊,刚接个电话占线了呗。她说啥事儿一

个电话打老半天,我正琢磨词儿的功夫,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包子时别忘了沾

湿笼布,就挂了电话。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子的事都

抛到了脑后。晚饭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当口,我抹抹嘴

又回到了书房。

几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

或者上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

母亲叫了声严林。我没搭茬。她又叫了声。我只好哦了一下。她说:「老钻

里面干啥喔,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电脑可就没收了啊。」

我想继续「哦」一声,没能「哦」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

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她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

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末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

我可没敲门啊!」

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期了。

洗漱完毕,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

开车骑车不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

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

么勤快的人。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

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

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

耳不闻。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

婚的时候,再说时代 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小

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

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母亲来过一次电话,

或许激战正酣,也许是没听见,牌局结束时才发现有个未接来电。烟雾缭绕中,

呆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我说我又要扫

兴了,还故意阴沉个脸,道了声有事,就溜出了门。众逼大骂,天雷滚滚。

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母亲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奶奶也很惊讶,

问真的假的。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我

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把自己摔在沙发里。「真不知说你啥好。」母亲径直走

向我,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

了整个 画面, 十分魔幻。「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

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

也算丰盛吧。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着我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倒是

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她头发扎了起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

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好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

撇开了眼。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头发长了。」

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我都点头

称是。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他纠集一帮人搞殿

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

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

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容地调整姿势,

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频点

头称赞。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

两厢兼顾,岂不妙哉?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敢情小舅的

命不如几条猪。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

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要

脸的女的」。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完了,她表示

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我喔,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

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让我恍惚飘了起来。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

所有屋顶上的雪。还有平河,蜿蜒得像条蚯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

亦或一片荒芜。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而均匀。

《汉武大帝》三集结束时,没见母亲,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

吭声。于是奶奶说:「凤兰咋睡去了啊。」

「累着了吧,这天儿喝点小酒,犯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四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

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她老话音末落,

母亲就打我房里出来,是的,她问我东西拾掇的咋样了,「啥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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