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自侯府探望孙nv回来,天已微暗。
城南有着兆城最热闹的街市,酒馆、花楼、小贩,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声鼎沸,商铺相连,物什琳琅。唯有夜半疲惫一天的人儿返家,关门收铺,p客钻进香香的被衾,空荡的路才有短暂的静谧。
朝北驾马车行半个时辰,人声渐消,陆府大门悬着金字匾额,老远就能看见。
门口挂起照明的灯笼,陈氏在丫鬟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五十多岁妇人保养得当,妆容jg致,她在丫鬟仆从簇拥下昂着头,挺直身板。墨绿se披风及地,随她从容的小步晃起优雅的弧度。
庞大的陆府,从大门正厅再到她的屋子,弯弯绕绕,每一步都无b熟悉。
廊间的夜明珠泛着淡白的光,脚下青砖切割齐整,下人们来去匆忙,遇见她时会停下低头,喊一声“老夫人”。
可惜冷清。
自陆蝶迎出嫁以后尤甚。
她感觉惫懒极了。摘下华丽的饰品,洗去香粉胭脂,镜中眼角细纹明显,眼皮松弛下垂。她双目看事物不清晰,渐渐也变得混浊,尽显老态。
若是美人迟暮,也不用在意外貌,那她定是世上最幸福的nv子。
可惜她不是。
没用晚膳就想歇下了,她不知自己疲惫什么,反而思清明,可她想睡一觉——睡觉让人变得浑噩。
沈今衡等陈氏回府才去拜访她。等了好一会儿。
老夫人长发梳的一丝不苟,发间一根翠绿簪子,脸上重新覆上细细的粉,jg又雍容。
他自小便认识陈氏,跟着小蝴蝶一起喊她祖母。只有那人,从来都是谦卑恭敬地唤她“老夫人”,不敢逾矩。
那时,她会慈地m0m0他们的头,给他们一人一块糕点,或者是小蝴蝶的糖粒。夏日凉亭吃着冰凉茶盏,津津有味地听陈氏讲述自己年轻的故事。陈氏的丫鬟阿桃会在晚间讲民间闻异录,往往很吓人,吓得小蝴蝶眼眶sh漉漉,那人不会花言巧语,艰难地哄她,而沈今衡只会在jg彩又恐怖之时哈哈大笑。
他堂堂一位世子,身份尊贵,却总是与他们在商人府邸厮混。上房揭瓦,下地刨泥,总是他和小蝴蝶最起劲,那人穿着一身白衣,g净不染尘俗,仿佛故意要和他们划清界限。但是他们要翻墙逃出去玩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出现,板着脸说几句“不行”,然后跟着他们一起,看他们野,帮他们收拾残局。
那时他哪懂什么男nv情,也没想过小蝴蝶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是侯府无趣,陆府有趣,他就让自己童年放纵在这里。
后来渐渐长大,他习武,那人善文,小蝴蝶nv红不会,闺房坐不住,便跟着他们两边跑。学堂实在无趣,她困倦了就躲到他这里来,撑着下巴看他舞刀弄枪。手里正常的话总拿着物件,王大郎家的风筝、阿桃的木雕、陈九哥的糖葫芦,还有些配有半页小人图的画本子,内容不大正经,只他和她一起偷看。若是哪天她空手来找他了,那必是受了委屈要哭诉了,他年长她两岁,肯定是要让她哄她的,这时只好无奈地丢下手中的什么枪啊什么剑,骑马带她散心去。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大多潇洒跳脱,用祖母的话说是调皮捣蛋,用那人的话说是不务正业。可是沈今衡知道,这样的小蝴蝶最快乐。
所以他听说小蝴蝶慕自己时,欣喜过后觉得,合该是这样的。她是自由自在翩飞于天地的蝴蝶,只有他才能与她相携共赴远方。
忆及有诸多美好的往事,沈今衡觉得如今自己坐在这里愈发可笑起来。
“世子”,陈氏等他喝了一口茶,道:“风尘仆仆的,打从哪儿来呀?”
沈今衡看着她,轻唤一声:“祖母……”
陈氏道:“老身知道世子想问什么、忧虑什么。她手腕上有胎记……”
“我知道她有胎记”,沈今衡又说:“甚至是耳后的痣,膝盖上小时候摔得疤痕,能证明身份的一样不少,可是……祖母您觉得,她是吗?”
陈氏说:“我养了十几年的孙nv,当然不会认错。我看她如今这样也挺好,温柔恬静不少,有点世子妃的样子。”
她沉默半响,叹口气:“怕也是老天给她的劫难,如此姻缘,轻易承受不起……”
沈今衡道:“祖母,没有什么能不能承受的。当初我娶她时便说,唯此一人,可为安远世子妃。”
陈氏拍拍他的手道:“好孩子,我老了,蝶迎她母亲走的早,父亲又不管她……我将她托付于你,是信你能好好待她,即使哪日突然去了,也能放心啊。”
沈今衡不过想听一个答案,他知道答案是什么,却还想从他人那里再听一遍。
没什么好疑心的。
他起身离开。
安远侯定府兆城,选择了人烟稀少的城北,背靠高嵩巍峨的锦山,出行路程遥远,极其不便。
而陆府坐落于城南,喧闹奢侈,豪贵云集。
他们两家一官一贾,一尊一贱,本是两个极端,可是却因为年轻人冲动的情而紧密相连。
这个联系本来不被世人认可,是要遭受点非议的,可已经如此,也就不能让它断了。
陈氏目送沈今衡,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