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在公学里耳濡目染,简单的一句英文谢辞他不仅听得懂,还常挂在嘴边。他愣了一下,对这个有礼貌的少爷暗挑大指,心里一个高兴,改了方才的脸色,说:“诶,寻不着路了就问问路上的学生。”
顾微庭这次用中文又道了一句谢,大爷心里更是乐开了花,恼自己眼拙,看来和前面的少爷不同,应该是一位品性不错的少爷。
顾微庭妥首宛足在行道里,遵着大爷的话一直直走,此时正是下课时间,他与来来往往的学生屡屡擦肩而过。
男学生身穿素色的长袍马褂,头发梳成大分头和小分头,还用凝刨花抹了又抹,油油亮亮的和刚从水里泡出来的一般。
顾微庭看了好几眼抹得没有一根小碎发朝天翘起的头,心里默默比较洋发乳好用还是凝刨花好用,比较了一会儿没比较出来,他忘了凝刨花是什么味道了。
男学生和女学生分队分明,男学生在前面走一堆,女学生在后面隔着四五米的距离走一堆。女学生面无脂粉色,有编一条麻花辫的,也有打上两条麻花辫的,还有的干脆直接留成干劲利落的短发,不管是长身还是短身,上身都是一件过臀的倒大袖袄,下身一件至踝的黑长裙,从头到尾没一些珠光宝气加身,倒是比男学生朴素许多。
顾微庭将失礼的目光收回,管到脚尖上,行道只有他一道灰不溜秋的背影,远看着有些踽踽凉凉。
二月的上海寒风砭骨,比英国年夕时的寒风还冷几分,忽而兜头一阵料峭的风吹来,他偷吸冷气,踱步到两棵梧桐树之间立定脚,试图让粗干遮去一些风,然而风无处不来,躲在无温度的粗干之间,风好像更冷。
顾微庭从怀里摸出一根有些生皱的吕宋烟送到嘴边含着,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不出一个可燃火之物,气恼之下将烟吐在地上,足尖凝了力去蹂躏,用纸与草做成的烟不堪一击,在足尖作用力下与泥和成一团。
二月的梧桐叶色泽嫩黄夹些淡绿,叶子不似夏天那般有巴掌大,锯齿也不似秋天那般宛尔。此地的梧桐是从国外移植过来的,所以大家不叫它梧桐,而叫它洋梧桐,兴许是气候与风水好,粗干直挺挺似要冲出云霄。
顾微庭举目一看,天色朦胧,灰雾团团,有些看不到树顶,但在嫩绿淡黄之中,他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对上了。
梧桐树上坐着一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她眉头蹙着,田螺眼朦胧着,乍一看有几分哭态,再仔细一瞧,嘴角的笑靥生晕了,竟在一瞬间就换上了一张笑态,正是阳城一笑黄河清。
他不觉吃了一惊,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不落眼看着树上的人。
一张鹅蛋脸,两道眉毛修成弯月的样儿,皮肤是淡白色的,两颊天生微红,一个人夹在半黄不绿的梧桐叶中,像一个用雪堆出来的娃娃似的,这肤色在洋人群里也能排在白的那一边。
她亦是一件倒大袖袄与黑裙,一头头发都打一条麻花辫,用桃红色的绳子打成一个蝴蝶结收口,垂在左肩上,辫子里头故意插上几片梧桐叶,乌黑的头发缀点嫩黄的颜色倒也相衬。
本是看她的容貌与打扮如何,只是树上的女子一双腿缓而无力地摆甩着,摆甩出一道暗绿的光波,一双眼睛不自觉就停在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胶皮底佛青湖缎的鞋子,鞋面绣着金兰花纹,露出花边收口的洋袜。
看的正入彀,身后突然一声:“甄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