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千真万确。被打死的那野小子恰好就是扔在那的,会不会……会不会是他变了鬼来复仇了?”
“闭嘴吧你,净扯那些有的没的。夜里瞧见个树影也能被你编成个恶鬼索命的怪诞,一天到晚叨叨的。”
“你不知道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我无缘无故吓你们做什么?”
……
店小二听着,那人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那不似人的惨白脸孔,黑得瘆人的眼睛,以及拖在他身后,仿佛被无数鬼爪子拉扯着的憧憧怪影……他的手猛地抖起来,碗中酒撞上碗沿顺势滑出几滴,在粗砖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渍。
寒风更甚了,钻入衣襟直往人骨头里凿,一直冷到骨髓里去。莫大的寒意摄住他每根经络,血管里的血似乎都凝成尖利的冰碴子。他不胜严寒,缩作一团在墙角如筛糠般打颤。
他将背抵在砖墙上,终是找到了一点依靠。
那人……还真是不像个人。
后山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
每一年到了这个时候总会传出那么几件怪事,一会儿说镇子后的树林里有被冥火烧过的痕迹,一会儿又说从土地庙的墙根挖出来半个人大腿,还有的说不知从哪飞来些啄人眼球的鸟……似真似假的隐秘传闻如那沉在池底的淤沙,一个石子掷下去它便訇然腾起,搅得那一泓清水污浊不堪。人们也乐意听这些个东西。傍晚时分挤进小酒馆,就着一碗酒,窃窃私语中嚼着那些刚听来的怪谈。算是他们尝不出苦乐,整日劳作的生活中难得的趣事。
只是这次的怪谈来得太逼真,不由得给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那种悚然就像寒冬夜里有人趴在你耳后轻轻呵着气,一股寒气顿时窜进心口。
恒源酒馆那店小二自称在店里见过传闻中那人,此后来店里的人多要像他询问那鬼魅的事。他也乐此不疲地向人们讲述着,讲得多了,他便能娴熟地拿捏起一口低沉阴森的语气来,故事也被他改编了许多,更加得骇人。
店小二突然发现自己很有当说书人的天赋,来这的听众无一不被他的故事唬得愣住了,迷迷糊糊中跟着他故事的起伏情不自禁地畏缩着身体。
除了一人。
那人不知何时坐在了店中,只要了一壶酒慢悠悠地喝着。在店小二照例讲起故事时,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偃,抓在手中的酒杯被牵带着一起摇晃,一杯酒水尽数洒在他那件黑色呢子大衣上,铺开深深浅浅的暗痕。
酒馆中其他人正听故事听得入,被他这么一聒皆投过去夹杂不满的疑惑眼。那人随即停了笑,悠悠闲闲地放下钱币,起身往出走。
扣在他头上的黑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加之傍晚时光线昏暗,人们一时之间竟看不清他的脸,目送着他出去,心中有疑惑也不过是“这样打扮洋气的公子哥为何要跑到这破酒馆里?”
可是那人前脚刚出去,立在台子上的店小二却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来就消瘦的面孔此时失了血色更显得似僵尸一般,眼如磕碎在石砖上的玻璃珠,涣散得不成样子。
“见鬼了……当真是见了鬼了……”
他嘴里喃喃道。
江洹走出酒馆时天色正出于半黑不黑的混沌迷离中,他伸手拍拍衣领,呢子布料上的水渍泛起涟漪,半晌便无声地褪去了。
他把眼一眯凝视着四周,像忆起什么趣事似的,嘴角旋开一丝笑意。
他转身踏上另一条路,路上褐黄枯槁的杂草被那双洋靴轧进碎石子间,咯吱作响。
每年到了这个怪谈迭起的时候,张老板家便会找个日子请法师到家中作法,说是祛除旧年中残留的僵滞秽气。镇上的人私下嚼舌根子,说这张老板素日横行霸道,害的人多了,偏偏又对鬼之事忌惮颇深,晚上怕是心慌得睡不着呢。
江洹去时刚赶上这事。不过今年貌似是出了一点状况。张老板那留洋归来的儿子对那些鬼鬼的迷信之事很是抵触。法师摆好了祭台,父子俩却一来二去地绊上嘴了。法师置若罔闻接着作他的法,一时之间争吵声和着念咒的喃喃低语,偌大的庭院竟被一片聒噪填了个满。
江洹饶有兴味地看着,手从袖管下抬起,状似无意地打算个响指。
一丛火苗从祭台上凭空长出,像是空中裂开了张饕餮的嘴,转瞬间整个祭台皆被吞入其中,晃动的焰心似是咬合的利齿在细细研磨,祭台不堪摧残,分崩离析。院中几个人被吓得面如土色,互相拉扯着,踉跄后退。下人急忙抬着水桶来救火。
下雪前那几日空气干燥得木柴之间仿佛能搓出火花来,雪霁后好歹有水汽蒸腾到空中,可这火却烧得妖异,扑也扑不灭,还似有意识地直往人身上缠。噼里啪啦声中夹杂着“见鬼了”的咒骂。
江洹以拳掩唇,笑了。
“你这长虫精稀心思还挺多。”
悠悠转转的声音拂着耳廓,似一泉淙淙流水绕着山石蜿蜒。隆冬里也不见得被冰封住,反而揉了那冰屑径自流淌。
江洹抬了头,看见他的姑娘浮在空中。她着一身轻飘襦裙的躯体像片薄得几近透明的腊梅花瓣,灯光隔了她的身体隐约照过来。这片花瓣边沿处还蕴着些颜色,越是往下那颜色越是稀薄,最终化在水波般的透明中。她又如拿小刀轻轻削下的一层薄冰片,叫人不忍接近她,生怕她被呵出的鼻息给暖化了。
“要报复却不去找那些动手打人的,在这烧人家的祭台做什么?”姑娘摇了摇头,似是无奈。
“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颇为有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