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已經重新燒了滾水,已經沏了一大壺濃濃的茉莉花茶等他,拉他到搖椅
上坐下,用青瓷茶碗倒了一大碗茶放在當院的木桌兒上,說:「新沏的香片兒,
慢慢兒喝吧。」
何天寶說聲「謝謝」,坐下端起茶杯聞聞,清香撲鼻,問:「你晚上吃的什
麼?」
「我自個兒做的炒疙瘩。」
何天寶隔着淡淡的茶煙看面前的賈敏,發現賈敏換了何毓秀的白色西式睡衣,
她個子比何毓秀矮幾公分,身材稍稍豐腴一些,衣料很薄,隱約看得到胸部的輪
廓,何天寶的目光在乳房上停留了幾秒鍾。
大而堅挺,好想摸摸。
何天寶強迫自己轉眼往上看,看到母親她前也洗了澡,頭發溼搭搭地用挽了
個髻子,家居美婦人的造型,似乎比青澀的姐姐更動人。
賈敏似乎注意到了兒子的眼,脣角微微一歪,露出一個淺笑。
何天寶搖搖頭停止胡思亂想,走回屋裏找到自己外頭的衣裳,從口袋處拿出
兩疊日本軍票放在堂屋桌上,說:「給你些你家用,放在這兒了。」
賈敏挑簾跟進來,笑着說:「這麼多?」說話間已經到了何天寶面前,附身
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講話,嘴上嬌嗔着說:「還沒關門兒呢,幹什麼啊你…
…」
她的胸部就在何天寶眼前,何天寶紅了臉,眼睛沒處放,卻看到賈敏另一只
手沾着茶水,正在竹桌上寫字。
何天寶收攏心,看她寫的是:「咱們白天不在家的時候,有人裝了竊聽器。」
何天寶跟着寫:「在哪裏?」
「堂屋桌子下面。」賈敏湊到何天寶耳朵上——此時她整個人幾乎已經伏進
何天寶懷裏,忽然身子一晃,幾乎失去平衡,她俏皮地一笑,索性坐到了兒子腿
上,上身趴在他身上,對着他耳朵說:「放心,咱們在院子裏說話,他們百分之
九十九是聽不到的。」
何天寶忽然注意到,母親鬢角有兩道微微的汗漬,露出比周圍稍黃一點的皮
膚,原來她每天都化了妝的。女爲悅己者容——她每天坐在家裏,難道是化給我
看的?
何天寶小聲說:「「左邊這疊是南京給我的真幣一萬軍票,右邊是我帶來的
重慶印的假鈔,應該是天衣無縫,不過你們花的時候還是小心些,花在不常去的
地方。」
賈敏坐在他腿上不起來,拿起一真一假兩張軍票,對着堂屋門,接着那裏透
出來的電燈光翻來覆去地看。
何天寶只覺馨香撲鼻,滿眼都是玲瓏曲線和驚鴻一瞥的白色肉體,尷尬之極,
遽然滿頭大汗,說:「我想聽聽收音機。」
賈敏居高臨下地瞟他,笑着說:「這樣的心理素質……還學人家作間諜?」
「是啊,我也發現進錯了行,一直考慮着換個職業。」何天寶站起來,放下
茶杯走進堂屋去擺弄收音機,電臺裏傳出京劇的聲音,馬連良的《甘露寺》,
「勸千歲殺字休出口」。
賈敏跟着進來,何天寶怕她繼續捉弄自己,趕緊一臉嚴肅,用手指沾了茶水,
在桌上寫字:「竊聽器在哪裏?」
賈敏脫下鞋子,赤足緩步行走,她走路貓一般輕巧,毫無聲息。她走到角落
裏擺着花瓶的小桌子,指指桌子的一個角落,何天寶探頭望去,果然在桌腿桌面
相連接處的榫頭旁嵌着個小東西。
賈敏悄無聲息回到桌邊,寫道:「這是美國貨,真下本錢。」
何天寶苦笑搖頭,拿起香煙,說:「我去院子裏抽支煙。」
賈敏明白其意,問:「在屋裏抽得了,出去幹嘛?」
「院子裏又涼快又幽靜,還有花香,所謂暗香疏影,吸煙特別有味道。」
「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回到院中坐下。
何天寶問:「我們在院子裏說話,沒關系嗎?」
「院子裏雜音多,今晚有風,草木譁譁響,他們什麼也聽不出來的。放心,
我曾經專門研究過竊聽器。」
「你在蘇聯受過訓?」
賈敏點頭。
「讓您給我扮演家庭主婦,屈才了。」
「扮演家庭主婦就有一萬塊一個月,這樣的好買賣我是來者不拒。」
何天寶酒意上涌,又出口傷人:「您這算人儘可夫吧?」
賈敏柳眉一豎:「你專門找姐姐媽媽扮演老婆又算什麼?中國成語好像都不
夠用的。」
何天寶不知如何應對,訕笑着換個話題說:「咱們想辦法搬家?」
賈敏冷笑:「我嫁雞隨雞,隨你。」
「您這是話裏有話。」
「你這軍統精英的主張,我一個掉錢眼兒裏的共諜就不指手畫腳了,反正你
應了我五千塊,如果因爲你自己搞砸了提前撤走,我也要收全款。」
何天寶雖然惱火,但自己壓住,問:「我哪兒沒想周全,請您指點。」
「求我?求人至少要陪個笑臉兒吧?」
何天寶勉強堆出個假笑:「我年紀輕經驗少,到不到的,請您一定直言不諱。」
「這房子是汪僞替你安排的,你爲什麼放着免費的房子不住要搬走呢?」
「我去跟鄰居大吵一架?」
「還是不妥。」
「幹脆說是偶然發現了竊聽器,一邊走正規途徑通報重慶,一邊搬走。」
「怎樣才能偶然發現呢?至少需要把桌子掀開。」
「我可以不小心摔一跤。」
「那桌子是老古董,紅木的,沉重無比,狗熊想撞倒都難。再想想吧。」賈
敏說,「我在家跟白老太太街坊八嬸兒串了兩次門兒,聽說北院兒和南院兒都是
新搬來的,對門兒在僞政府任職——你一定是汪精衛的大紅人吧?」
何天寶苦笑搖頭,他不大相信會有人安排三份的特務來監視他,說:「照你
這麼說,北平的漢奸就不用幹別的了。」
商量不出頭緒,何天寶決定相信媽媽這間諜老前輩的意見,以不變應萬變,
踏踏實實在金魚胡同住下來。房子裏裝了竊聽器,天氣又熱,兩人就呆在院子裏
對口供,背誦生平簡歷老家親戚。何天寶不斷提問,賈敏老練地削了一塊冰,沒
有冰錐就用菜刀剁碎,開了齊白石送給何天寶的洋酒,邊抽煙邊喝,隨口回答,
分毫不差。
何天寶皺着眉頭:「你記性是不錯,但態度還得認真點兒。」
「我幹這個十幾年了,要是沒有一心二用記臺詞兒的功夫,腦袋早就掛在城
門上了。」賈敏得意地嬌笑,她帶了三分酒意,花枝亂顫。
「那您不用溫習了——」
「這些不用再背,時候還早,你教我法語好不好?」賈敏拿過一個空酒杯給
何天寶倒了半杯。
何天寶接過酒杯,賈敏跟他碰杯,嬌滴滴地說:「何老師,人家一點基礎都
沒有,您可要手下留情哦。」
何天寶喝了一口,想着賈敏是否有意撩撥自己自己又要如何應付,心裏七上
八下,不知道是擔憂還是期待。
賈敏卻認真地學起法語來,很快就背下了十來句常用的問候語還有何家姐弟
當初在巴黎時讀哪所學校、老師同學的名字、住過的地址等等。聊到法國,何天
寶來了興致,拿出一張從法國帶回來的香頌唱片放給賈敏聽。賈敏堪稱聰明伶俐,
聽着兩遍就能跟着唱幾句,而且唱得跟普通中國學生不同,絕無戲曲味道。
何天寶凝望這醇酒香煙間的豔婦,忽然一陣心慌意亂,自己提醒自己:冷靜,
她不但是敵人,而且是母親。想到這裏,久曠的下體猛地激動起來。
賈敏問:「你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不舒服?」
「沒事沒事,我不習慣喝白酒,酒勁上涌,還是早點兒睡吧。」
兩人一起去洗手間刷了牙,並肩穿過院子回房,天上一輪明月,周圍安靜無
聲,全世界仿佛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兩個人走進房裏,何天寶的心忽然猛烈地跳起來,小聲問:「你沒掛簾子?」
賈敏拉了拉他,兩人並肩在炕上坐下,賈敏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後來
想想不妥,北平人愛串門兒還愛推門就進,咱們這左鄰右舍又可能藏着專門監視
你的特務,沒準兒會想法子進來看看。咱們就這麼睡吧——我是你親媽,小時候
你天天跟我睡,哪裏還講究這些?」
她的下巴貼着他的肩膀,她的嘴脣擦過他耳垂。
何天寶艱難地說好,強自鎮定地躺下睡了。賈敏又去了洗手間,不知道做什
麼。
何天寶閉上眼,心中有些煩躁,覺得今晚分外炎熱。朦朧中聽到什麼東西稀
稀簌簌響,仿佛來自窗外,又仿佛來自身邊。聽腳步聲是賈敏回房,爬上大炕的
另一端,有暗淡的汗香飄來。
何天寶再翻身向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這一夜做了無數的夢,一會兒夢見
父親,一會兒夢見姐姐,夢見的最多的母親,一會兒是童年記憶中高大身影,一
會兒是如今雲鬢蓬鬆的側影,一會兒兩個身影合而爲一,周圍漸漸虛化,只剩一
個嫋嫋婷婷的、緊裹在白色繡花旗袍裏左右擺動的屁股。
他猛地驚醒,發現自己懵懵懂懂地滾過了整個大炕,側躺在母親身邊,一手
還摟着母親的腰。何天寶慌張地鬆開手,徹底清醒,閉着眼僵硬地側躺在那裏,
感到暗夜裏一陣一陣,層層疊疊的女人香氣,將自己重重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