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賈敏沒有掛布簾,何天寶自己躺在大炕的一頭,睜眼看天花板,心裏有
一種挫敗感,像是多年前某天早晨醒來,父母都不見了,身邊只剩下姐姐。
他的腦子急速運轉着,來來去去無數念頭,一會兒想要不惜一切把賈敏留在
自己身邊,一會兒又想要衝進廚房,拿出米缸裏的手槍回來殺掉這個女人。
不知道爲了什麼。
賈敏忽然開口:「睡不着?」
何天寶說:「嗯,我有件事想問你。」
「問吧。」
「你在你們那個賣鴉片的系統裏,算是什麼角色?」
賈敏笑了,說:「我就是個跑腿的——是不是聽了這話你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何天寶說:「是啊——你別笑,雖然……我不希望你販毒。」
「我明白:雖然我這共匪殺夫棄子、壞事做儘,但你還是不希望我販毒,另
外最好還是個處女。」
何天寶氣鼓鼓地說:「隨你怎麼想——我本來也沒想提這些,是你自己要問
我的。」
賈敏嘆口氣,起身拉亮了電燈。她卸了妝的臉和半掩的前胸沐浴在明黃色燈
光下,說不出的疲憊。
何天寶看着她,也慢慢坐起。
賈敏說:「反正你也睡不着,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什麼故事?」
「鴉片的故事。」賈敏說,「你翻來覆去的,就是糾纏這個是吧。」
「你說。」
「抗戰三年,我們根據地有將近百萬軍隊,可你們蔣委員長還按着最早的一
個軍三個師給我們武器彈藥,我們用什麼打鬼子?就算我們自己造,制造彈藥的
火藥和化學品總要錢買。還有我們的傷兵,他們也是爲國負傷的,現在日本人封
鎖海岸線,盤尼西林嗎啡手術刀注射針頭,哪一樣不是天價?」
何天寶想反駁,但忍住了,等她說完。
「我們的鴉片以前是賣到淪陷區的,但是現在熱河土恢復生產,平津一帶的
市場我們越來越賺不到錢。就在這時,有條路子送到我面前——就是仙窩煙館
那些走私販子提供的。你知道武漢東邊有塊還在國軍控制下的飛地。」
何天寶點頭,武漢淪陷後鄂東沒有望風而降,負責人是鄂東行署主任程汝懷。
「我們今年的收獲,主要就是要賣給他的。這個程汝懷在你們那邊比起來,
算是很能幹的。」
何天寶忍不住嘟囔一句:「什麼能幹?發國難財的王八蛋。」
「你還是聽我說完再罵不遲。」賈敏柔聲說,「程汝懷是湖北本地人,人脈
廣所以能控制局面,日本人組織不起來可靠的僞軍,就是我們也滲透不進去。今
年最讓他頭痛的問題,不是日本人,而是保衛他的五戰區,也就是李宗仁李品仙
的桂軍。桂軍打仗厲害,敲詐地方更厲害。今年河南湖北都鬧災歉收,重慶分派
給湖北的軍糧任務是一百五十萬石,一百萬給桂軍。桂軍說不夠,又加派一百萬,
現在桂軍非要程汝懷九月之內交出二十萬石糧食,不給就要自己動手徵糧了。程
汝懷害怕桂軍禍害鄉梓,只能籌錢去湖南買糧,籌法幣他無論如何也湊不夠,所
以就想到用法幣買煙土,再去湖南換糧。」
這個亂世中,煙土可以當做跟黃金白銀一樣的硬通貨,何天寶是知道的,聽
到這裏點點頭。
「我們的煙土會由遊擊隊送到遊擊區邊緣,交給齊燮元的華北治安軍,治安
軍送到鄂豫邊境的老河口,交給中央軍湯恩伯的部下,他們再押送去鄂東給程汝
懷和他的鄉紳們。而從鄂東送去湖南換米,則由汪兆銘的僞軍接手,進了湖南就
交給張治中的國軍護送給本地米商,湖南商人用米換了鴉片,再把這些鴉片交給
送新兵團去雲南的軍官運到衡陽,從那裏賣到廣東江西去。貴軍的風俗,押送新
兵的長官都讓新兵每人挑七八十斤的擔子幫自己走私。平時挑布匹鹽巴之類,利
潤不高,新兵死亡逃亡率大概是五到八成。因爲幫我們運鴉片賺得多,所以這批
新兵會得到較好的待遇,也許能少死幾個……」賈敏從遊擊隊開始,每說到這條
鴉片鏈條上的一方就屈一根手指,說到這裏晃晃彎起來的七根手指:「我們的煙
土害了大後方吸大煙的百姓,但是爲八路軍籌錢能治好很多敢於爲國捐軀的勇士,
給南北僞軍和中央軍都賺了外快,給桂軍買了糧食,又從軍閥手裏救了遊擊區的
一方百姓,最後讓你們多得到幾個新兵——你說我們是好人壞人?」
「當然是壞人,你們全部都是壞人!」何天寶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有苦
衷就可以販毒、就可以敲詐地方、就可以縱兵洗劫、就可以傷天害理,那麼有苦
衷是不是也可以賣國了?汪兆銘有沒有苦衷?」
賈敏溫柔地笑。
何天寶問:「你覺得我年輕幼稚,是不是?」
「是。」
「你自己睜開眼看看,世界被你們這些不年輕不幼稚的、練達務實的大人搞
成什麼樣子了?」
「是。」賈敏居然沒有反脣相譏,仍然微笑着,眼中有淚光閃動。
何天寶放鬆了緊繃的臉,問:「你怎麼了?」
「沒事兒,就是想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好久沒想起來,居然還記得。」
何天寶挪到她身邊,賈敏抿嘴笑笑,伏到他懷裏,毫無徵兆地、悲慟地哭泣
起來。
何天寶拍着她的後背柔聲安慰。
賈敏哭了很久,才平靜下來,說:「沒事兒了,睡吧。」
「有話想說嗎?」
賈敏搖搖頭,翻個身睡了。
第二天早晨,何天寶天蒙蒙亮就起身去買了早餐,回來賈敏還沒起,他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