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都不懂啊?
你看这手纹,圆的是螺,长的是簸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生,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地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地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展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地说了声:”您过奖了!请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把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织着,淡淡地道:”所以罗,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人材。“
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儿早上来见您。
您办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您恐怕都没看见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没有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忙道:
“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
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个大早上公园去遛遛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
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楼来。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叽咕道:“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道:“你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妈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的?——小蛮?还不快上楼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
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来了?”姚妈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这地方的主人,当然要回来的了。”虞老先生转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
“嗳呀,你怎么把门开了?你这孩子——”姚妈也向小蛮叱道:
“你去动他那个干吗?”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飞了!
飞了!——我好不容易买来的——“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
“走,不用理他!上楼去洗脸去!”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敢不理我!”小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鸟放了,还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姚妈,谁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话趁没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话?”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我啊,这个月因为房钱又涨了,一时周转不灵,想跟您通融个几万块钱。”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钱,每次有许多的理由,不过我愿意忠告你,我们厂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个人用我觉得很宽裕,你自己也得算计着点。”虞老先生还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宗豫道:“你也不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颜厉色起来,虞老先生也自胆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过一叠子钞票,又轻轻地道:“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姚妈道:“*銧!还不又是那女*说睦献永唇枨?简直无法无天了,还要打小蛮呢!”夏太太吃了一惊,从枕上撑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蛮?”姚妈道:“幸亏老爷那时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太太您想,这样子我们在这儿怎么看得下去呢?”此时宗豫也进房了,夏太太便嚷了起来道:“这好了,我还在这儿呢,已经要打小蛮了!这19印—要是真离婚,那还不给磨死了么?”晨光中的夏太太穿着件白布封襟衬衫,胸前有两只缝上口的口袋,里面想必装着存折之类k梳着个髻,脸是一种钝钝的脸,再瘦些也不显瘦的w谠チ绞植逶谠麓里,7Φ氐溃骸澳阌衷谀抢锼敌┦裁椿埃俊毕奶太道:“你不信你去问小蛮去!她不是我一个人养的,也是你的啊
彼底潘底派泳瓦炝耍含着两泡眼泪*
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心了吗?“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可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呜哩呜哩呜!”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帘下的一只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孙,一钱不落虚空地“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进客室,笑向小蛮道:”你今天很高兴啊?“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惊道:”怎么了?“小蛮道:”娘到上海来了。“家茵不觉愣了一愣,强笑着牵着她的手道:”娘来了应当高兴啊,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小蛮道:”昨儿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宗豫的愤激的声音,还有个女人在哭。
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我在这儿,你别吓一跳!”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咦?
你来了?“宗豫道:”我来了有一会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嗳呀,坏了么?“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为我们这个月的电灯快用到限度了,这两天二房东把电门关了,要到七点钟才开呢。我来点根蜡烛。“宗豫道:”我这儿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对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盘子。“家茵惊道:”嗳呀,你一个人在这儿抽了那么许多香烟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搁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说道:“小蛮的母亲到上海来了。也不知听见人家造的什么谣言,跑来跟我闹那些无聊的话,我也不必告诉你了。总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场。”他又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只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子马上断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来就没有。她完全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她有病,脾气也古怪,不见面还罢,一见面总不对。这些话我从来也不对人说,就连对你我也没说过——从前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一直就想着要离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声道:“啊,真的吗?”宗豫道:“是的。可是自从认识了你,我是更坚决了。”
家茵站起来走到窗前立了一会,心烦意乱,低着头拿着勾窗子的一只小铁钩子在粉墙上一下一下凿着,宗豫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跟了过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离婚的!”家茵道:“可是我还是我真是觉得难受”宗豫道:“我也难受的。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叫你也难受,我——我真的——”然而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家茵喃喃地道:“自从那时候又碰见了,我就很难过。你都不知道!”宗豫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从头起就知道的。不过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对。现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兴!你别哭了!”
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他叫了声“咦?”看了看表,不觉微笑道:“二房东的时间倒是准,啊——你看,电灯亮了!刚巧这时候!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应当高兴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绢子来帮着她揩眼泪,她却一味躲闪着。
他说:“就拿我这个擦擦有什么要紧?”然而她还是借着找手绢子跑开了。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你要不要吃梨?”他说。“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家茵。”
他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嗯?”他又说:“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怎么?“宗豫笑道:”没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的。“家茵轻声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给她,道:“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挺甜的,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罢。”宗豫笑道:“干什么这么坚决?”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么?迷信?讲给我听听。”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因为不可以分——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