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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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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么样呢?‘她说:

‘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话呢?‘她说:”那么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么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

“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巷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么?”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

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

“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

“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巷,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

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著名的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

“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

“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

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

……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

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

“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

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

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

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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