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却派了一个听差来说:
“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钧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像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青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块儿去!”
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
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锻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地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片子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
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钧说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世钧想道:“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
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不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
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了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
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赶赶咐咐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
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地和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
“现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去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
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桠枝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仿佛很大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摆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与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仿佛一时还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翠芝笑道:“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叔惠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
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只道:“咦,世钧呢?”翠芝道:“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石太太道:
“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翠芝道:“吃过了,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石太太把脸一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她所谓“一个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却也不好马上就走。
翠芝便道:“妈也是爱着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一面说着,就径直地走了进去,道:“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她气烘烘地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
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了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气不客气。”石太太搭拉着眼皮吸了一会烟,便也随便敷衍了他几句,问他几时回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了。”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问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那女佣笑道:“太太叫我来给这位先生雇车子。”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
“拴着在那儿吧?”翠芝不由得火起来了,道:“叫你去看看!”
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
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倒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着脸擤鼻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糊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笑道:“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捡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
“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叔惠道:“嗳。”世钧顿了一顿,因笑道:“今天真是对不起你。”又问知他还请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
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有?”
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你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风雅的,高几上,条几上,到处摆着古玩瓷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
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钧倒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色的结婚请帖,请的是“沈啸桐先生夫人”,可见在他父亲来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身,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沙发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净净的。显然地,这里的主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在小菜场上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
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
“刚回来没两天。”这姨太太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了,从前虽是风尘中人,现在却打扮得非常老实,梳着头,穿着件半旧黑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全把世钧的母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脸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