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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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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杨素酒已有七八分了,就说道:“陛下虽是二尾,未若臣一尾之大。陛下若以多寡赐老臣,臣即以大小敬陛下,臣不敢奉旨。”左右送酒到杨素面前,杨素把手一推,左右不曾防备,把一个金杯泼翻桌上,溅了杨素一件暗蟒袍上,满身是酒,便勃然大怒:“这些蠢才,如此无状,怎敢在天子面前,戏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高声叫道:“扯下去打!”炀帝见宫人没了酒,正要发作,今见杨素这般光景,不好拦阻,反默默不语。众宫人见炀不语,只得将那泼酒的宫人,扯下去打了二十。杨素才转身对炀帝说道:“这些宦官宫妾,最是可恶。古来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们坏事。今日不是老臣粗鲁,惩治他们一番,后日方小心谨慎,才不敢放肆。”炀帝此时忍了一肚子气,那选女佚乐之事,也不便去挑动他,假做笑容道:“贤卿为朕既外治天下,又内清宫禁,真可为功臣矣,再饮一杯酬劳。”杨素又吃了几杯,已是十分大醉,方才起身谢宴。炀帝叫两个太监,将他扶掖而出。

走下殿将出苑门,忽然一阵阴风,扑面括来,吹的毛骨耸然。抬头只见宣华夫人,走近前来,对着杨素喊道:“杨仆射,当初晋王谋夺东宫之时,有你没有我,有我总有你。”杨素此时竟忘了宣华是死过的,便道:“这已往之事,夫人今日何必再题?”宣华道:“如今皇爷差我来,要与你证明这一案。”杨素道:“刚才我在里头赐宴,并不题起。”说犹未了,只见文帝头带龙冠,身穿衰服,手内执金钺斧,坐在逍遥车上,拦住骂道:“你弑君老贼,还要强口!”把金钺斧照头砍来,杨素躲避不及,一交跌倒在地,口鼻中鲜血迸流。近侍看见,忙报与炀帝。炀帝大喜,即命卫士扶出杨素,扶得到家,稍稍醒来,对其子玄感道:“吾儿,谋位之事发矣,可急备后事。”未到半夜,即便呜乎哀哉尚飨。正是:

天道有循环,奸雄鲜终始。他既跋扈生,难免无常死。

炀帝闻杨素已死,大喜道:“老贼已死,朕无所畏矣!”随宣许延辅等十个停当太监,吩咐道:“你十人可分往天下,要精选美女,不论地方,只要选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艳色者。选了便陆续送入京来备用。选得着有赏,选不着有罚,不许怠玩生事。”许廷辅等领了旨意出来,就于京城内选起,大张皇榜。捉媒供报,京城内闹得沸翻。

一夕,炀帝又与萧后商议,道:“朕想古来帝王俱有离宫别馆,以为行乐之地,朕今当此富强,若不及时行乐,徒使江山笑人。朕想洛阳乃天下之中,何不改为东京,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逍遥游乐?”随宣两个佞臣:宇文恺、封德彝,当面要他二人董理其事。宇文恺奏道:“古昔帝王,皆有明堂,以朝诸侯,况舜有二室,文王有灵台灵沼,皆功丰烈盛,欲显仁德于天下。今陛下造显仁宫,欲显圣化,与舜文同轨,诚古今盛事,臣等敢不效力?”封德彝又奏道:“天子造殿,不广大不足以壮观,不富丽不足以树德;必须南临皂洞,北跨洛滨,选天下之良村异石,与各种嘉花瑞草、珍禽兽,充实其中,方可为天下万国之瞻仰。”炀帝大喜道:“二卿竭力用心,朕自有重酬。”遂传旨敕宇文恺、封德彝荣造显仁宫于洛阳。凡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各样材料,俱听凭选用,不得违误。其匠作工费,除江都东都,现在兴役地方外,着每省府、每州县出银三千两,催征起解,赴洛阳协济。二人领旨出去,即便起程往洛,分头做事。真个弄得四方骚动,万姓遭殃。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借酒肆初结金兰通姓名自显豪杰

诗曰:

荷锄老翁泣如雨,惆怅年来事场圃。

县官租赋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复取。

羡余火耗媚令长,加派飞洒囗闾里。

典衣何惜妇无囗,啼饥宁复顾儿孙。

三征早已空悬磬,鞭笞更嗟无完臀。

沟渠展转泪不干,迁徙尤思行路难。

阿谁为把穷民绘,试起当年人主观。

小民食王之土,秋粮夏税,理之当然。亦不为苦。所苦无艺之征,因事加派。譬如一府,加派三千两助工,照正额所增有限,因那班贪官污吏,乘机射利,便要加出头等火耗,连起解路费,上纳铺垫,都要出在小民。所以小民弄得贫者愈贫,富者消乏,以致四方嗟怨,各起盗心。当时隋主为要起这件大工,附近大州,先已差官解银,赴洛阳协济,山东齐州与青州,亦各措置协济银三千两,行将起解,因此上闹动了一位好汉。

兖州东阿县武南庄一个豪杰,姓尤名通,字俊达,在绿林中行走多年,其家大富,山东六府皆称他做尤员外。原来北边响马,又有本钱的强盗,必定大户方做得。此人闻得青州有三千银子上京,兖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想:“打劫客商,不过一起十多个人,就有几个了得的,也不怕他,这是官钱粮,毕竟差官兵护送,所过州县,拨兵防护,打劫甚难,况又是邻州的钱粮,怕擒拿得紧,不如放下这肚肠罢。”但说起人的利心,极是可笑,尤员外明知利害,毕竟贪心重了,放不下这三千两银子,想家中几个庄客,都没甚膂力,要寻个好手。与庄客商议:“我这武南庄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汉?想寻一人,取此无碍之物,也是一桩大生意。”庄客答道:“我们街前巷后,虽有几个拨手拨脚的,说不上好汉,离此五六里,有一人姓程,名咬金,字知节,原在斑鸠店住的,今移在此,当初曾贩卖私盐,拒了官兵,问边充军,遇赦还家。若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员外道:“我向闻其名,你们可认得他么?”庄客道:“小的们也只耳闻,不曾识面。”

尤员外牢记在心。不道事有凑巧,一日尤员外偶过郊外,天气作冷,西风刮地,树叶纷飞。尤员外动了吃酒的兴,下马走进酒家,厅上坐下,才吃了一杯茶,只见一个长大汉子,走入店来。那汉子怎生状貌,恁般打扮?但见他:

双眉剔竖,两目晶莹。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

边倦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粗豪气质,浑如生铁团成;狡悍

身材,却似顽铜铸就。真个一条刚直汉,须知不是等闲人。

这汉子衣衫褴褛,脚步仓皇,肩上驮几个柴扒儿,放了柴扒坐下,便讨热酒来吃,好像与店家熟识的一般。尤员外定睛观看,见他举止古怪,因悄声问店小二道:“这人姓甚名谁?你可认得他么?”小二道:“这人常来吃酒的,他生在斑鸠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员外听得斑鸠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近前拱手道:“请问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员外道:“高居何处?”咬金道:“住在斑鸠店。”尤员外道:“斑鸠店有一位程知节兄,莫非就是盛族么?”咬金笑道:“那里什么盛族!家母便生得区区一人,不知有族里也没有族里,只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节,又叫做程一郎。员外问咱怎么?”尤员外听说是程咬金,好像拾了活宝的一般,问道:“为何有这些柴扒?果是卖的么?”咬金道:“也差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编些竹箕、做两个柴扒养他。今日驮出来,没有人买,风又大得紧,在此吃杯热酒,也待要回去了。请问员外上姓大号?为何问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烦,且是一桩大生意,只是店里不好说话,屈到寒家去,才好细细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凭吩咐,敢不追随!只是酒在口边,且吃了几碗,到宅上再吃何如?”尤通道:“这却甚妙!”就拉他同坐,一个富翁与一个穷汉对坐,店主人看了掩口而笑。他两人吃了几大碗,尤通算了账出店,咬金道:“这几把柴扒儿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钱罢!”拱手出店。

尤通先时骑的马,着人打回,与咬金同行。到了家里,促膝而坐,说连年水旱,家道消乏,要出门营运,路上难走,要求老兄同行,赚来东西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伙计么?”尤通道:“这却说差了,小弟久仰义勇,无由一见,今日订交,须要结为兄弟,永远相交,再无疑贰。”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结拜?”尤通道:“小弟夙愿,不必推辞。”二人叙了年纪,尤通长咬金五岁,就拜为兄,咬金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难扶持。正是:

结交未可分贫富,定谊须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只是我母亲在家,无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当接过寒家供养,就是今夜接得过来才妙。”咬金道:“小弟卖了柴扒,有几个钱,籴几颗米儿回去,才好见他。今日柴扒又不会卖得,天色已晚,猝然要他到宅上来,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说得有理。这却不难,今夜先取一锭银子,去与令堂为搬移之费,他见了自然欢喜,自然肯来了。”咬金道:“这倒使得,快些拿来!”尤通袖中出银一锭,递与咬金,咬金接来,就入袖中,略不道谢。尤员外一面吩咐摆饭,咬金心中欢喜,放开酒量,杯杯满,盏盏干,不知是家酿香醪,十分酒力,只见甜津津好上口,选连倒了几十碗急酒,渐渐的醉来了;劝他再请一杯,倒吃下三四碗。尤员外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嘱咐咬金快去迎请令堂过来,明日好日,便要出门做生业。咬金只得起身,虽是醉中,一心牵系着这一锭银子,把破衣裳的袖儿,很命捏紧,打躬唱喏,作别出门;不想袖口虽是捏紧,那袖底却是破的,举手一拱,那锭银子早在胁肋边溜将下来,滚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门口,那些庄客看见,拾将起来,向尤通道:“员外适才送他的银子,倒脱落在这里,可要赶上去送还他?”尤通道:“我送银子与他,正在此懊悔。”庄客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来?”尤通道:“这人是个没囗茸的,拿了回去,倘然母子商量起来不肯来了,也没法处置他,如今落掉了这锭银子,少不得放我不下,今晚母子必定同来。”

却说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见了母亲,一味欢喜。母亲饿得半死,见他吃得脸红,不觉怒从心上起,嗔骂道:“你这畜生,在外边吃得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无柴无米,饿得半僵,还要呆着脸笑些什么!我且问你,今日柴扒已卖完,卖的钱却怎么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须着恼,有大生意到了,还问起柴扒做甚!”母亲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里说话,我那里信你。”咬金道:“母亲若不肯信,待我袖里取出银子来你看。”母亲道:“银子在那里?”咬金摸袖,不见了银子,又摸那一只袖,跌脚叹道:“一锭银子掉在那里去了?”母亲道:“我说是醉话,那里有什么银子!”咬金睁眼道:“母亲若不信孩儿,孩儿就抹杀在母亲面前。孩儿凭着大醉,决不敢欺诳母亲,孩儿今日驮着柴扒,街坊村落,周回走转,没有人买,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着个财主,武南庄的尤员外,一见如故,拉孩儿回去。孩儿就把几把柴扒,算清酒钱,跟到他家。他与孩儿结拜弟兄,要同孩儿出去做些生理。孩儿道母亲在家,无人奉养。他说连夜接了过来,先送一锭银子,为搬移之费。孩儿心中欢喜,多吃了几杯,又恐怕遗失了,一路里把衣袖捏紧。不想这作怪的东西,倒在袖桩边钻了出去。你若不信,如今就驮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儿说话不虚了。”母亲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没有家伙,锁了门就去罢。我肚里饿得紧,却怎么处?”咬金道:“你熬到他家,只怕吃不尽,消化不及,要囫囵撒出来哩!”说罢,将门锁上,驮了母亲,黑暗里直到武南庄尤家门首,酒都弄醒了。咬金放下母亲,忙去叩门。管门的早就受员外吩咐,料他必来,一闻咬金叩门,随即开了,进去报与员外得知。

尤通尚未睡,也待咬金到来,听得到了喜不可言,接进母于,在中堂坐了。尤通便进言道:“吞先人遗下些薄产,连年因水涝旱荒,家私日废。今欲往江南贩卖罗缎,因各处盗贼生发,恐不好走。闻得令郎大哥,是个豪杰,要屈他做同行伙计,得利均分,以供老母甘旨。”程母出自大家,晓事解理,笑道:“员外差矣,员外是富翁,小儿是粗鄙手艺之人,员外为商,或者途中没人伏侍,要小儿做个后生,月支多少钱钞,做老身养老之用,还像个说话;小儿有何德能,敢与员外结拜兄弟?况且分文本钱也没有,怎么讲个伙计二字,名分也不好相称。”员外道:“尤通久慕令郎大哥高义,情愿如此。”吩咐铺毡,匹立仆六,一顿拜过了。程母头晕眼花,也拜了四拜。尤通道:“小侄与令郎出门之后,恐老伯母家中不便,故此接到寒家居住,倘有不周,百几体谅。”程母道:“小儿得附员外,老身感激不尽,但恐小儿性格粗躁,员外只要另眼看顾他,宽恕他,小儿敢不知恩报恩!”尤员外请程母到里面,用饭去了,自己与咬金重新吃酒。吃到酒兴刚来,尤通却把皇银的事,来挑动咬金:“贤弟可知新君即位以来的事?”咬金此时深感天子,应道:“兄长,好皇帝,小弟在外边,思想老母昼夜熬煎,若不是新君即位,为能遇赦还乡,母子重会?”尤员外道:“新君大兴工役,每州县都要出银三千两,协济大工,实是不堪。”咬金道:“做他的百姓,自然要纳粮当差;做他的官,自然要与他催征起解,不要管闲事。”尤员外道:“这也罢了,只是我这山东青州,也遵天子旨意,要三千两协济。那青州府太守,借名酒派,当分外之差,仗死无辜百姓,敛取民膏,贪酷太甚,只把三千两银子起解。他的银子上京,我这兖州乃必由之地,我今欲仗贤弟大力,取他这三千两银子,作本为商,贤弟可有什么高见?”这个程咬金,曾卖私监,与为盗也不远,见尤员外如此相待他,心中又要驰骋,笑道:“哥哥,只怕他银子不从此路来,若打这条路经过,不劳兄长费心,只消小弟一马当先,这项银子,就滚进来了。”员外道:“贤弟却会什么兵器?”咬金道:“小弟会用斧,却也没有传授,但闲中无事,将劈柴的板斧,装了长柄,自家舞得,到也即溜了。”俊达道:“我倒有一柄斧,重六十斤,贤弟可用得?”咬金应道:“五六十斤,也不为重。”尤员外回后院去,取出那柄斧来,却是浑铁打成的,两边铸就八卦,名为八卦宣化斧。量咬金身躯,取一副青铜盔甲,绿罗袍,槽头有一骑青骢的劣马。尤俊达自己有一副披挂,铁幞头,乌油甲,黑樱枪,皂罗袍,乌骓马。这些东西,也搬将出来,到饮酒处,与咬金一同披挂停当,命手下掌灯火出庄,打稻场上去。用篾囗点火高照,势如白昼,二人马上比势。几个回合,手下众人齐声喝彩。这个尤家庄上人家,都靠着尤员外吃饭,所以明火持枪,不避嫌疑。斗罢下马,收拾回庄寝宿。

次日着人青州打探皇银什么人押解,几时起身,那一日到长叶林地方。数日之间,探听人回来报:“十月望后起身,二十四日可到长叶林地方。有一员解官、一员防送武官、二十名长箭手护送。”二十三夜间,尤员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个半酣,带从人,五鼓时候到长叶林,撺掇咬金道:“贤弟,我与你终身受用,在此一举。”咬金点头,题斧上马,出长叶林官道,带住马,横斧于鞍,如猛虎盘踞于当道。先有打前站官卢方,乃青州折冲校尉,当先开路,也防小人不测之事,先到长叶林。咬金一马冲将下来,高叫:“留下卖路钱!”那个卢方,却也是弓马熟娴的将官,举枪招架骂道:“响马,你只好在深山僻处剪径,只图衣食,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钱粮,须要回避。你这喊人这等大胆!”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爷分毫不取,闻得青州有三千两银子,特来做这件生意。”卢方道:“咄,响马无知,什么生意!”纵马挺枪,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两马相撞,斧枪并举。斗上数十回合,后面尘头起处,押银官银扛已到。咬金见后面人来,恐又增帮手,纵马摇斧砍来。卢方架不住,砍于马下。二十名长箭手赶到,见卢方落马,各举标枪叫道:“前站卢爷被响马伤了!”咬金乘势斫倒三四个部下,众人都丢枪弃棒,过涧而去,把银子弃在长叶林中。解官户曹参军薛亮,收回马奔旧路逃走。咬金不舍,纵马赶去,手下主客,报知员外:“程老爷得胜了,皇银都丢在长叶林下。”尤员外领手下上官道,将鞘箍劈开,把皇银都搬回武南庄去,杀猪羊还愿摆酒,等咬金贺喜。

咬金此时追解官薛亮十数里之远,还赶着他,这个主意不为赶尽杀绝。他不晓得银子弃在长叶林中,只道马上带回去了,故要追赶这解官。薛亮回头,见赶得近了,老大着忙,叫道:“响马,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剪径不过要银子,如今银子已都撇在长叶林,却又来追我怎的!”咬金听说银子在长叶林,就不追赶,拨回马,走得缓了。薛亮见咬金不赶,又骂两声:“响马,银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了禀了刺史,差人来缉拿你,却不要走。”触起咬金怒来,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杀你,我不是无名的好汉,通一个名与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个相厚朋友,叫尤俊达。是我二人取了这三千两银子,你去罢。”咬金通了两个的名,方才收马回来,到庄还远,马上懊悔:“适才也不该通名,尤员外晓得要埋怨我,倒隐了这句话罢。”不一时到庄下马,欢喜饮酒不题。正是:

喜入酒肠宽似海,闷堆眉角重如山。

且说那解银官薛亮,赶到州中,正直刺史斛斯平坐堂,连忙跪下道:“差委督解银两,前赴洛阳,二十四日行至齐州长叶林地方,闪出贼首数十人,劫去银两,研杀将官卢方,长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特来禀上大人,乞移文齐州,着他缉捕这干贼人,与这三千银两。”斛刺史听了,大怒道:“岂有响马敢劫钱粮!你不小心,失去银两,我只解你钦差洛阳总理宇文老爷跟前,凭他着你赔,着齐州赔。”叫声拿下,薛亮惊得魂不附体,忙叫道:“老爷在上,这贼人还可缉捕。他拦截时,自称甚么靖山大王陈达、牛金,只要坐名在齐州,访拿他便了。”斛刺史叫书吏做一角文书,申总理东都营造宇文恺道:“已经措银三千两起解,行至齐州长叶林,因该州不行防送,致遭响马劫去,乞着该州缉捕赠偿。”一面移文齐州,要他跟缉陈达、牛金并银两。薛亮羁候,俟东都回文区处。

过了数日,宇文恺回道:“大工紧急,一月之内如拿不着,该州先行措银赔偿。二月之内,贼未获,刺史停俸,巡捕员役重处,薛亮革职为民,卢方优恤。”这番青州斛刺史卸了担子,却把来推在齐州刘刺史身上。这刘刺史便急躁起来,道:“三千两银子,非同小可,如何赔得起?我今把捕盗狠比,他比不过,定行缉出之干大伙积盗。”就坐堂,便叫原领批广捕捕盗都头樊虎、副都头唐万仞道:“这干响马既有名字,可以搜查,怎么数月并无消息?这明系你等与瓜分这项钱粮,不为我缉捕。”樊虎道:“老爷,从来再无强盗大胆,敢通姓名的,明是放说诡名,将人炫惑。所以小的遍虑捕缉,并无踪迹。”刘知府道:“纵有诡名,岂有劫去三千银子,已经数月,并没个影响,这不是怠玩,不肯用心!”就把樊虎、唐万仞打了十五板,限三月一比,以后一概三十板。

日子易过,明日又该比较了,都在樊虎家中,烧齐心纸,吃协力酒,计较个主意,明日进府比较,好回话转限。樊虎私对唐万仞道:“贤弟,我们枉受官刑,我想起来,当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盗多年,方情远达,就不认得陈达,也或认得牛金,今在来总管标下为官,怎能够我们本官讨得他来,我们也就造化,自然有些影响了。”这樊虎二人与叔宝都是通家厚友,还是这等从长私议,那五十个士兵,都是小人儿,听得这句话,都乱嚷起来道:“这样好话,瞒着我们讲!明日进州禀太爷,说原有捕盗秦琼,在本州捕盗多年,深知贼人巢穴,暗受响马常例,如今谋干在来老爷标下为旗牌官,遮掩身体,求老爷作主,讨得秦琼来,就有陈达、牛金了。”樊虎道:“列位不要在家里乱嚷,进衙门禀官就是。”各散去讫。

明早众人进府,樊虎拿批上月台来转限,众人都跪在丹墀下面。刘刺史问樊虎道:“这响马会有踪迹么?”樊虎道:“老爷,踪迹全无。”刺史叫用刑的拿去打。用刑的将要来扯,樊虎道:“小的还有一事,禀上老爷。”刺史道:“有什么事?”樊虎道:“本州府有个秦琼,原是本衙门捕盗,如今现在总管来节度老爷标下为官。他捕盗多年,还知些踪影。望老爷到来爷府中,将秦琼讨回,那陈达、牛金,定有下落。”刺史还不曾答应,允与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台乱叫:“爷爷作主,讨回秦琼。这秦琼受响马常例,买闲在节度来爷府中为官。老爷若不作主,讨回秦琼,到此捕盗,老爷就打死小的们,也无济于事。”刘刺史见众人异口一词,只得笔头转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说众人躲过一限,却说秦叔宝自长安回家,常想起当日虽然是个义举,几乎弄出事来,甚觉猛浪之至,自此在家,只是收敛。这日正在府中立班,外面报本州刘刺史相见。来总管命请进。两下相见了,叙了几句寒温。刘刺史便开言:“上年因东都起建宫殿,山东各州,都有协济银两,不料青州三千两钱粮,行至本州长叶林被劫,那强盗还自通名,叫甚陈达、牛金。青州申文东都,那督理的宇文司空,移文将下官停俸,着令一月内赔偿前银,并要这干强贼。如迟还要加罪,已曾差人缉拿,并无消息。据众捕禀称,原有都头秦琼,今在贵府做旗牌,他极会捕贼,意欲暂从老大人处,借去捉拿此贼。”来总管把秦琼一看,对刘刺史道:“那长大的便是秦琼,虽有才干,下官要不时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的?”秦叔宝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爷,不时差委捕盗,原有樊虎一干,怎教旗牌代他?”来总管道:“正是。还着该州捕盗跟缉才是。”刘刺史见秦琼推诿,总管不从,心中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贼人,免于赔偿,岂苦苦要这秦琼?但各捕人禀称,秦琼原是捕盗,平日惯受响马常例,谋充在老大人军前为官,还要到上司及东都告状。下官以为不若等他协同捕盗,若侥幸拿着,也是一功;若或推辞,怕这干人在行台及东都告下状来,那时秦琼推也推不得了。”来总管听说,便道:“我却有处。秦琼过来,据刘刺史说你受响马常例,难道果有此事?这也不过激励你成功。就是捕盗,也是国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调,你就跟那刘刺史出去罢。”叔宝见本官不做主,就没把臂了,只得改口道:“老爷吩咐,刘爷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与樊虎一干差不多,怕了不了事,反代他们受祸。”来总管道:“他这一干捕盗要你,毕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这厢有事,还要来取你。”

秦琼只得随了刘刺史出来。唐万仞、连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没奈何缠到你身上来,兄的义气深重,决不肯亲自去拿,露个风声,在小弟耳内,我们舍死忘生的去,也说不得了。”叔宝道:“贤弟,我果然不知甚么陈达、牛金。”叔宝换了平常的衣服,进府公堂跪下。刘刺史以好言宽慰道:“秦琼,你比不得别的捕盗人员,你却是个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讨你下来,也出于无奈,你若果然拿了这两个通名的贼寇,我这个衙门中信赏钱外,别有许多看顾处。就是你那本官来爷自然加奖。这个批上,我即用你的名字了。”叔宝同众友出府烧纸,齐心捕缉,此事踪迹全无。三日进府,看来总管衙门分上,也不好就打。第二第三限,秦琼也受无妄之灾了。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驰令箭雄信传名屈官刑叔宝受责

诗曰:

四海知交金石坚,何堪问别已经年。

相携一笑浑无语,却忆曾从梦里回。

人生只有朋友,没有君臣父子的尊严。有兄弟的友爱,更有妻子前亦说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难忘,最能起人记念。况在豪杰见豪杰,意气相投,彼此没有初相见的嫌疑,也没贫富贵贱的色相,若是知心义盟好友,偶然别去,真是一日三秋,常要寻着个机会相聚。时值三秋,九月天气,单雄信在家中督促庄客家僮经理秋收之事。正坐在厅上,只见门上人报王、李二位爷到。单雄信听了,欢然迎出门来,邀他二人下马进内,就拉在书房中,列下些现成酒肴,叙向来间阔。雄信道:“前岁底接兄华翰,正扫门下榻,怎直至今日方来?”伯当道:“前时自与兄相别,李玄邃因杨越公府上相招,自入长安,后弟又自他处迁延,要去长安会李见时,路经少华山,为齐国远所留,住彼日久,书达仁兄,到宝庄来过节盘桓。不期发书之后,就遇见齐州秦大哥。”雄信惊呼:“他在舍下回去,今闻得在总管标下为官,怎么在关中又与兄相会?”伯当道:“叔宝因本官差遣赍礼,到京中杨越公拜寿,就鼓起长安看灯的兴来,失信于仁兄。将到长安六十里远永福寺内,遇见太原唐公的令婿柴嗣昌。叔宝当初在植树岗,曾救他令岳一场大难,故此起个祠堂报德,叫做报德祠。叔宝因看祠言及,就被嗣昌晓得了,留住在彼处。过了残年,正月十四日进京,十五日就惹出泼天祸来,打死了宇文公子。”雄信吐舌惊张道:“吓杀我,我传闻有六个人在长安大乱,着忙得紧,不知何人。后来打听的实,说是太原李渊的家将,我到放心了。却是你们做的这一件事!”李玄邃道:“这节事也太猛浪,若不是唐公脚力大,宇文述拿不着实迹,几乎把一桩大祸葬在我族兄身上。”单雄信道:“这等叔宝已久在家中了。”伯当道:“当夜他即散去。”雄信道:“我几番要往山东去看他,没有个机会,今日闻贤弟之言,却又引起我往山东的兴头来。”伯当道:“小弟们一则因别久来看兄,二则要邀兄往山东去。”雄信道:“有什么事来?”伯当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宝令堂老夫人整寿六旬。叔宝是个孝子,京师大闹之后,分手匆匆,马上嘱咐:‘家母整寿,九月二十三日,兄如不弃,光降寒门。’故此我到长安寻了李兄,又偶然长安会了柴嗣昌,他在京中为岳翁构干甚事,谈起拜寿,他就欣然说岳翁有银数千两,要赠叔宝,他要回家取了送去。故我先与玄邃兄来,拉你同往。”正是:

纵联胶漆似陈雷,骨肉情浓又不回。

嵩祝好犹子意,北堂齐进万年杯。

雄信道:“此事最好,只是一件:我的朋友多,知事的说,伯当邀雄信往齐州,与叔宝母亲拜寿。不知事的道,雄信为人待朋友自有厚薄,往山东与秦母拜寿,只邀了王伯当去,不携带我一走,却不怪到我身上来!”李玄邃道:“小弟有个愚见,使兄一举两得。”雄信道:“请教。”李玄邃道:“兄何不把相知的朋友,邀几个同往:一者替叔宝增辉,二者见兄不偏朋友。叔宝还在不足的时候,多带些礼物去,也表得我们相知的意思。”雄信道:“好却只是一件:都是潞州朋友,如今传贴邀他去,恐路有远近不同,在家与不在家,路途往返,误了寿期,反为不美。我也有个道理,二位且自饮酒。”雄信回内书房,取了二十两碎银,包做两包,拿两枝自己的令箭。雄信却又不是武弁官员,怎么用得令箭?这令箭原是做就的竹筹,有雄信字号花押,取信于江湖豪杰,朋友观了此筹,如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把这两枝令箭,安在银包两处,用盘儿盛着,叫小童捧至席前,当王、李二友发付,叫两个走差的手下来。门下有许多去得的人,一齐应道:“小的们都在。”雄信指定两个人道:“你两个上来,听我吩咐。着你两个槽头认缰口,备两匹马,一个人拿十两银子,为路费草料之资,领一枝令箭分头走。一个从河北良乡涿州郡顺义村幽州,但是相知的,就把令箭与他哨,九月十五日二贤庄会齐,算就七八个日子,到齐州赶九月二十三日,与秦太太拜寿。九月十五到不得二贤庄,就赶出山东,直至兖州武南庄尤老爷庄上为止。这东路的老爷,却不要枉道,又请进潞州,收拾寿礼,在官路会齐,同进齐州拜寿。”二人答应,分头去了。正是:

羽檄飞如雨,良朋聚若云。

王伯当、李玄邃,在单员外庄上饮酒盘桓。十四日,北路的朋友就到了三位,良乡涿州顺义村幽州,是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明日就要起身。雄信又叫手下拿两封柬帖,对伯当道:“童佩之、金国俊,昔年与叔宝也曾有一拜,不要偏了二人,拿帖请他山东走走。”童佩之、金国俊,相邀济南府,与叔宝母亲拜寿,却问来人,又知外日北路朋友皆到,随即收拾礼物,备马出城,到二贤庄会诸友,叙情饮酒。次日绝早起身,宾主八人,部下从者不止十余人,行囊礼物,随身兵器,用小车子车着,也有个打前路的骑马在前途,先寻下处,过汝南奔山东一路而来。

九月间,金风送,树叶飘黄,众豪杰拍鞍驰骤。正走之间,只见尘头乱起,打前站的发马来报:“众老爷,到山东界内,前有绿林老爷拦住,一位少年在前厮杀,不好前去。”这个手下人为何称呼绿林中叫老爷,要烧得这八个人里面,倒有好几个曾在绿林中吃茶饭的,因此碍口,只得叫老爷。雄信以为得意,马上笑道:“不知是那个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中途伺候,随便觅些盘费了。着那个前去看看?”童佩之、金国俊二人只道是自己豪杰,不知绿林利害,便对雄信道:“小弟二人愿往。”纵马前去。雄信在鞍鞒上对伯当点头道:“这两个兄弟,虽是通家,不曾见他武艺,才闻绿林二字,他就奋勇当先。”伯当摇头:“单二哥,此二友去得不好。”雄信道:“为何?”伯当道:“他二人在潞州当差,没有什么方情,闻绿林二字,他就有个薰莸不相容的意思。他没有方情,就不认得那拦路的人,拦路的却也不认得他。言语不妥,就厮杀起来,这童、金二友,倘有差池,兄却是拿帖邀他往山东来的,同行无疏伴,兄却推不得干系。他两个本领若好,拦路的朋友有失,却是奉兄令箭等候的,伤了江湖人信义。”雄信道:“贤弟说得有理,你就该去看看。”伯当道:“小弟却不敢辞劳。”取银矛纵马前来,见尘头起处,果然金、童败将下来,却是柴嗣昌与王伯当相期来贺叔宝。他带得行李沉重,衣装炫耀,撞了尤俊达、程咬金触他的眼,拦路要截他的。这柴嗣昌也有些本领,只是战他两个不下,恰好金、重两人赶来,便拔刀相助。不知这程咬金逞着膂力,那里怕你,留着尤俊达与柴嗣昌恋战,他自赶来,没上没下一顿斧,砍得金、童两个飞走,他直追下来,好似:

得霜鹰眼疾,觅窟兔奔忙。

金、童两个见王伯当道:“好一个狠响马!”伯当笑一笑,让过二人,接住后边,马上举枪,高叫:“朋友慢来,我和你都是道中。”咬金不通方语,举斧照伯当顶梁门就砍,道:“我又不是吃素的,怎么道中?”伯当暗笑:“好个粗人,我和你都是绿林中朋友。”咬金道:“就是七林中,也要留下买路钱来。”斧照伯当上三路,如瓢泼盆倾,疾风暴雨,砍剁下来。伯当手中的枪不回他手,只是钩撩磕拨,搪塞斜避,等他齐力尽了,斧法散乱,将左手枪杆一松,右手一串,就似银龙出海,玉蟒伸腰,奔咬金面门锁喉,刺将上来。伯当留情,刚到他喉下,枪就收回,不然挑落下马。咬金用斧来勾他的枪,勾便勾开了,连人带马都闪动招架不住,拍马落荒。伯当随后追赶,问其来历。咬金叫:“尤员外救我!”这时尤俊达又为柴嗣昌战住,不得脱身。到是伯当见了道:“柴郡马,尤员外,你两人不要战,都是一家人,往齐州去的。”此时三人惧下马来相见。程咬金气喘吁吁的,兜着马在那厢看。尤俊达也叫来相见。尤俊达对伯当道:“曾见单二哥否?”伯当望后边指道:“兀那来的不是雄信!”因金、童两个去道响马甚是了得,故此单雄信一行忙来策应。一到,彼此相叙。正是:

莫言萍梗随漂泊,喜见因风有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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