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全忙出去,走上烟楼一望,见一二十人,内中两个骑在马上,一个是巡检司,那一个不认得。忙下来叫人开了庄门,让一行人捱挤进了。单全带了一二十个壮丁出去,巡检司是认得单全的,问道:“员外可在家么?”单全道:“家主已往西乡收夏税去了,不知司爷有何事,暮夜光降敝庄?”巡检把手指道:“那位都头詹大爷,说有一个钦犯李密,避到你们庄上来,此系朝廷要紧人犯,故此协同我们来拿他。掌家你们是知事的,在与不在,不妨实说出来。”单全道:“这那里说起?俺家主从不曾认得什么李密,况家主又出门四五日了。我们下人是守法度的,焉肯容留面生之人,贻祸家主?”詹气先说道:“李赛日间进潞州时,我已撞见,令这个王朋友尾后,直到这里,看见叩门进来的,那里这隐得过!”单全见说,登时把双睛突出,说道:“你那话只好白说,你日间在路上撞见之时,就该拿住他去送官请赏,为何放走了他?若说眼见李密进庄叩门,又该喊破地方协同拿住,方为着实。如今人影俱无,却要图赖人家。须知我家主也是个好男子,不怕人诬陷的!”詹气先再要分辩,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二十个身长膀阔的大汉,个个怒目而视。巡检司听了单全这般说话,晓得单雄信不是好惹的。况且平日节间,曾有人情礼物馈送,何苦做这冤家,便改口道:“我们亦不过为地方干系,来问个明白;若是没有,反惊动了。”说了即便起身。单全道:“司爷说那里话,家主回来,少不得还要来候谢。”送出庄门,众人上马去了。单全叫看门人关好庄门。李玄邃因放心不下,走出来伏在间壁窃听,见众人去了,放心走出来。见了单全谢道:“总管,亏你硬挣,我脱了此祸。若是别人,早已费手了。”单全道:“虽是几句话回了去,恐怕他们还要来。”
正说时,听见外边又在那里叩门。李密忙躲过,单全走出在门内细听,嘈嘈说响,好似济阳王伯当的声口。单全大着胆,在门内问道:“半夜三更,谁人在此敲门?”王伯当在外接应答道:“我是王伯当,管家快开门。”单全听见,如飞开了。只见王伯当、李如珪、齐国远三个,跟着五六个伴当,都是客商打扮,走进门来。单全问道:“三位爷为何这时候到来?”王伯当道:“你家员外,晓得不在家的了,只问李玄邃可曾来?”单全道:“李爷在这里,请众位爷到里边去。”携灯引到后书房来。玄邃见了惊问道:“三兄为何夤夜到此?”王伯当将别了到瓦岗去见懋功,就问起兄,说到单员外去了,懋功预先晓得单二哥出外,恐兄有失,故叫我们三人,连夜赶来。玄邃也就将路上遇见詹气先,刚才领了巡检到来查看,说了一遍。齐国远听见喊道:“入娘贼,铁包了头颅,敢到这里来拿人!”
正说时,单全引着伴当,棒了许多食物并酒,安放停当,便请四人入席,又对跟来的五六人说道:“你们众兄弟,在外厢去用酒饭。”叫人引着出去了。单全道:“四位爷在上,不是我们怕事。刚才那个姓詹的,满脸杀气,尚不肯干休。倘然再来,我们作何计较?”王伯当道:“此时谅有三四鼓了,我们坐一回儿,守到天明,无人再来缠扰,就同李爷起身,往瓦岗去。如若再有人来,看他人多人少,对付他就是。”单全道:“说得是。”王伯当众人,也叫单总管打横儿坐着用酒饭,一霎时不觉金鸡报晓。李如珪道:“此时没有人来觉察,料无事了,不如快用了饭,起身去罢。”众人吃完了饭,打帐起身上路。管门的惊慌走进来报道:“门外马嘶声响,像又有兵马进庄来了,众位爷快出去看看。”单全见说,忙同了王伯当上了烟楼,窗眼里细看,见三四十马兵,四五十步兵,一队队摆进庄来。
原来詹气先因巡检用了情,心中懊恼,忙去叫开了城门,报知潞州漆知府,即仰二尹协拿。那二尹姓庞名好善,绰号叫做庞三夹,凡有人犯在他手里,不论是非,总是三夹棍。因他是个三甲进士出身,故叫做庞三夹,极是个好利之徒。听见堂上委他捉拿叛逆钦犯,如飞连夜点兵出城,赶到庄来。
时王伯当二人下楼,多到内厅。李玄遍对单全道:“掌家,你庄上壮丁有多少?”单全道:“动得手的,只好二十多人。”李玄邃道:“如珪兄与国远兄领着壮丁,出后门去,看他们下了马,听见里面喊乱,去劫了他们的马匹。”又对单全道:“掌家,我晓得你家西两道,有靛池四五间,我快去上边覆上薄板,暗藏机械,候他们进来,引他到那里去,送他们在里头。”单全见说,如飞去安排停当。李玄邃同王伯当装束了这些刀枪棍棒,雄信家多是有的,单全开出门来,任凭各人自取。李玄邃道:“如今是了,只少的有胆智的去开大门诱他进来。”单全道:“这是我去。”单全身上扎缚停当,外边罩着一件青衣,大踏步出来,把门开了。先是许多步兵,拥挤进来,中间一个官儿,到了外厅,把个椅儿向南座下。便对手下道:“带他家人上来!”步兵忙把单全扯来跪下。那官儿道:“你家为什么窝藏叛犯李密在家,快快拿出来!”单全道:“人是有个人,昨夜来投宿。不知是李密不是李密,现锁在西首耳房内。但是他了得,小的一人弄他不动。须得老爷台下兵卫,去捆缚他出来,才不走失。”那官儿又道:“你家主呢,快唤出来!”单全道:“家主在内,尚未起身。”那官儿又向步兵说:“你们着几个同他进去,锁了犯人出来,并唤他家主来见我。”
这些兵快,听见官府叫他进去拿人,巴不能够,个个磨拳擦掌。一窝峰二三十人,随着单全走进西首门内。穿过甬道里一带,进去却是地板。众人挤到中间,听见前面单全道:“列位走紧一步,这里是了。”那前边走的说道:“阿呀,不好了!”为何地板活动起来?”话未说完,一声响亮,连人连板,撞下靛坑里去。跟在后边的正要缩脚,也是一声响,二三十个步兵,都入靛池里去了。厅上那官儿与众马兵,正在那里东张西望,听得豁喇一声,两扇库门大开。拥出十五六个大汉,长枪大斧,乱杀出来。那官儿到乖,没命的先往外跑了。四五十个兵快忙拔刀来对杀,当不起王伯当枪搠倒了两三个。官儿见势头凶勇,齐退出门外去,欲上了马放箭。何知马已没有,只见天一般几个大汉,轮着板斧,领了十余人,乱砍进来。官兵前后受敌,料杀他们不过,只得齐齐丢下兵器,束手就缚。李玄邃道:“与他们不相干,众弟兄饶他们性命去罢,那官儿与那詹贼怎么不见?”庄上一个壮丁指道:“刚才被这个爷把板斧砍了。”原来齐国远同李如珪,领众人伏在后门外竹林内,只见詹气先骑着马,领兵来把守后门。一个壮丁指道:“这个贼子,就是首人,方才同巡检司来过一次了。”齐国远听见,按捺不住,忙奔出林来一喝。那詹气先一吓,便滚下马来。被齐国远一斧,断送了性命。
李玄邃恐怕还有人在庄外躬匿,同众人出来检点。只见一个戴纱帽红袍的人,倒在沟里。单全指道:“这就是二尹庞三夹了。”齐国远一把题将起来,笑说道:“你可是庞三夹?如今咱老子替你改个口号,叫做庞一刀罢!”题起斧来,一斧砍为两段。单全叫壮丁把那二三十匹马,赶入棚里去。将这杀死的尸首,多扛在田边大坑里,掩些浮士在上。李玄邃叫手下人把那活的兵丁。一个个粽子盘捆起来,多推入雨道内靛坑里去。把地板盖好,放些石皮在上。一会儿收拾完了,把大门仍旧关上。众人多到堂中来,李密对单全道:“掌家,不合我来会你员外,弄出这节事来,如今你们不便在这里存身了。总是员外要到瓦岗去的,何不对太太说知,作速收拾了细软,同我们到瓦岗去,暂避几时。打听事体如何再来定夺。翟大爷寨多有家眷在内,凉不寂寞。掌家,未知你主意如何。”单全此时也没奈何,只得进去商议了一番。单雄信有个寡嫂,就是单道的妻子,守在身边。雄信妻子崔氏,与女儿爱莲,至亲三口,连家人媳妇,共有二十余人,都上了车儿,装载停当。单全叫壮丁把自己厩中剩下的七八匹好马与夺下官兵的二三十匹马,喂饱了草料。叫那二十余个走过道儿的壮丁,随身带了兵器。李玄邃吩咐单全与李如珪,押着七八个车辆,做了后队。自己与王伯当、齐国远与同来小校,做了前队,把门户一重重反撞死了。大家跨马起程,往瓦岗进发。正所谓: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却说单雄信送窦建德的女儿线娘到了饶阳,建德感激不胜。时建德已得了七八处郡县,兵马已有十余万,竟得民心,规模大振,抵死要留雄信在彼同事。雄信因翟让是旧交好友,写书来请,二则瓦岗多是心腹兄弟,三则瓦岗与潞州甚近,家中可以照管。主意已定,住了两日,只推家中有事,忙辞建德起身。建德再三款留,见他执意要行,将二三千金,赠与雄信。雄信谢别了建德,同了四五个伴当起行,离了饶阳,竟往瓦岗来。行了数日,时四方多盗,民团差役。村落里家家户户,泥涂封锁。连歇家饭店,急切间寻不出。
这日雄信一行人,行了六七十里路,看看红日西沉,天色苍黄欲瞑。雄信在马上对伴当说道:“早些寻一个所在来,安歇才好。”一个伴当叫小二,年纪有十七八岁,把手指道:“前面黑丛丛的,想是人家,待我去看来。”小二飞跑进庄去看,只有一家人家,一带长堤杨柳,两三进瓦房。后边一个大竹园,侧首一个小亭,双门紧闭。小二把门敲了两三声,里面开门出来,却是一个婆婆老妈妈。把小二仔细一认说道:“你是金小二,闻得你在潞州单员外家好得紧,为甚到此?”小二见说,定睛一看叫道:“原来是外婆,我限随员外到这里,天已夜了。恐前面没有宿店,故间到此要借宿一宵,不想遇见了外婆。”正说时,一行人已到门首。雄信下了马,向石磴上坐着。老婆子进去不多时,只见走出一个长大汉子。见雄信身躯伟岸,天般一个好汉,不胜惊诧。忙举手问道:“潞州有个单二员外,就是府上么?”雄信答道:“岂敢,在下就是。”那汉揖进草堂,叙礼坐定说道:“久仰员外大名,今日才得识荆,未知有何事到敝地?”雄信道:“小弟因访一个朋友,恐前途乏店,故此惊动府上,意欲借宿一宵,未知可否?”那汉道:“这个何妨,只是茅庐草舍,不是员外下榻之处。”雄信道:“说那里话来,请问吾兄尊姓大名?”那汉道:“不才姓王,名当仁。”雄信道:“我们有个敝友,叫王伯当,兄却叫王当仁,表字却像昆仲一般。”王当仁道:“就是济阳王伯当么?这是我的族兄,前日曾到这里来会过。”雄信道:“原来伯当是令兄,来会还是独自一个,还是同几位来的?”王当仁道:“他同一位李玄邃,又有一位姓邴的。”雄信听说喜道:“玄邃兄想是脱了祸了,可晓得他们如今到那里去了?”王当仁道:“都到瓦岗去会翟子谦。”雄信道:“我正要到瓦岗去会他们。”王当仁见说大喜道:“员外要到瓦岗,极好的了,正有一事相商,待弟去请家伯出来。”
进去了不多时,只见一个老者,拿着茶出来,与雄信揖过,请雄信坐下,献上一杯茶,便将前日王伯当、李玄邃到我家里,住了一宵,两下里定了姻缘,说了一遍。雄信道:“玄邃兄在外浪游多年,不意今日与老翁定谐秦晋,得遂室家之愿。”老者见说,忽然长叹道:“小女得配李公子,荣辱完了他终身了;不想毫州朱粲在这里经过,小女偶然在门外打扫,被他看见,放下金珠礼物,死命要娶他去做压寨夫人,约在月初转来娶去。如今老夫要差侄子去报知李公子,往返要七八日。欲全家避到瓦岗去寻访李公子,又恐路上有些差误,正是事出两难。”雄信:“老亲翁家共有几口?”老者道:“两个小儿,前年都被官府拿去开河,至今一个不见回来。拙荆早亡,只有这个小女与刚才这个侄子,还有两个炊爨的老妈,只不过四五人。”雄信道:“既如此,老翁进去,吩咐令爱,叫他收拾了衣饰,明日就起身。我送你一家子到瓦岗去与李兄相会何如?”老者见说,快活无限,便道:“既承员外高情厚意,待老汉去叫小女出来拜见。”那王当仁同金小二掇出酒肴来,正要上席,老者领着一个垂髫女子,出来对雄信说道:“这就是小女,过来拜见了员外。”
雄信举目一看,那女子真个秀眉月面,虽是村庄常眼,也觉娇艳惊人。见他拜将下去,也只得朝上回礼。当仁与老者拖住,让他拜了四拜,进去了。老者叫侄子陪了雄信饮酒,自己出去支持酒饭,管待下人。过了一宵,起来收拾了细软,停当了车儿牲口。明日五鼓起身,老者将一辆牛车,装载了女儿婆子三口,驾上一头水牛背了。自己坐了一个小车儿,叫人推了。王当仁只喜步行。单雄信叫伴当把门户泥涂了。见王当仁步行,也不好上马。王当仁道:“员外不必拘泥,小弟这双贱足,赛过脚力。”两个推让了一回,雄信然后跨上牲口起行。在路上行了三四日,已到瓦岗地面。雄信吩咐两个伴当:“先往头里去打听打听,翟爷与李玄邃、王伯当在那一个营里,我们慢慢的走动,等我们来回复。”不多时,只见两个伴当奔来回覆道:“众位爷都在大营里,说了员外来,都上马来接了。”话未说完,远远望见翟让、李密、徐懋功、王伯当、邴元真。齐国远、李如珪等七八个好汉,骑马前来。雄信收住马,向后王当仁道:“兄把车辆往后退一步,待弟进营见过说明了,然后叫人来接你们,才是正礼。”王当仁点头称是。
雄信把马头一耸,与众人会着了。大家带转马头,一径进大营来到了振义堂中,各各叙礼过。翟让道:“前日就望二哥到来,为何直至今日?”雄信答道:“建德兄抵死不肯放,在那里逗留了几天,勉强说谎脱身。路上又因玄邃兄尊嫂要带来,又耽搁了一日,故此来迟。”李玄邃见说大骇道:“小弟何曾有什么家眷,烦兄带来?”雄信道:“难道小弟诓兄,现今令岳与今舅王当仁,停车在后,候兄去接。”玄邃道:“这又了,这是弟前日偶然定下的,兄何由得知带来?”雄信把在他家借宿,被巨盗朱粲撇下礼物要来夺取一段,说了一遍。王伯当笑道:“也罢了,单二哥替李大哥带了新嫂来;幸喜李大哥也替单二哥接取尊眷在这里,岂不是扯直?”雄信见说,吃了一惊道:“为什么贱内得到这里?”王伯当道:“尊嫂与令爱现在后寨,请自问便知始末。”王伯当令单雄信进去了。李玄邃如飞的去打发肩舆马匹,去迎接王当仁一家四五口,到寨相会。翟让吩咐手下,宰杀猪羊,一来与李玄邃完婚,二来替单员外接风。正是:
人逢喜事情偏爽,笑对知心乐更多。
第四十三回连巨真设计赚贾柳张须陀具疏救秦琼
词曰:
国步悲艰阻,仗英雄将天补。热心欲腐,双鬓霜生。征衫血
汗,此类呼群,犹恐厦倾孤柱。奸雄盈路,向暗里将人妒。直教张
禄投秦,更使伍胥去楚。支国何人,宫臀离离禾黍!
右调“品令”
世人冤仇,惟器量大的君子,襟怀好的豪杰,随你不解之仇,说得明白,片言之间,即可冰释。至若仕途小人,就是千方百解,终有隐恨,除非大块金银,绝色进献,心或释然。所以宇文述不怪自己儿子淫恶,反把一个秦叔宝,切骨成仇。如今再说单雄信,进后寨去与寡嫂妻子女儿相见了,崔氏把前事说了一遍。雄信见家眷停放得安稳,也就罢了,走出来对玄邃道:“李大哥,你这个绝户计,虽施得好,只使单通无家可归了。”徐懋功道:“单二哥说那里话来,为天下者不顾家,前日吾兄还算得小家,将来要成大家了,说什么无家?”其时堂中酒席摆成完备,翟让举杯要定单雄信首席。单雄信道:“翟大哥这就不是了,今日弟到这里,成了一家,尊卑次序,就要坐定,以后不费词说。难道单雄信是个村牛,不晓得礼文的?”翟让道:“二哥说甚话来,今日承二哥不弃,来与众弟兄聚义,草堂接风,自然该兄首席,第二位就该玄邃了。”李玄邃见说大笑道:“这话又来得了,为甚么缘故?”翟让道:“众兄听说,今日趁此良辰,与李兄完百年姻眷,又算是喜筵,难道坐不得第二位?”齐国远喊道:“翟大哥说得是,今日一来替李大哥完姻,二来替单二哥暖房,这两位再没推敲的了。”徐懋功道:“不是这等说,今夜既替李兄完婚,自然该请他令岳王老伯坐首席,这才是正理。”翟让见说,便道:“还是徐兄有见识,弟真是粗人,有失检点了。”叫手下快到后寨去请刚才到的王老爷、王大爷出来。
不一时,王老翁与王当仁出来,翟让举杯定了他首席,老翁再三推让不过,只得坐了。第二位就要定王当仁。王伯当道:“这也使不得。老伯在上,当仁不好并坐;况当仁也要住在这里聚义的了,岂可僭越诸兄。”徐懋功道:“待小弟说出一片理来,听凭众兄们依不依。”众人齐声道:“懋功兄处分,无有不是,快些说来。”懋功道:“方才伯当兄说,当仁令弟不该僭也是。如今我弟兄聚成一块,欲举大义,要想做一番事业,说甚谁宾谁主。须先要叙定了尊卑次序,以便日后号令施行,便可遵奉。岂可与泛常酒席,胡乱坐了?”众人见说,齐声道:“说得是。”徐懋功道:“据小弟愚见,第二位该是翟大哥。为什么呢?他是寨主,我们弟兄,多承他见招来的,难道不遵奉他的节制,第二位是不必说了。第三位要玄邃兄坐了。”李玄邃道:“单二哥在这里,弟断无僭他的理。”徐懋功道:“翟兄为正,兄为副,这是一定不易的,有甚话讲?第四位是单二哥了。”雄信道:“弟有一句话待弟说来。别人不晓得徐兄的才学,小弟叨在至契,是晓得的。将来翟、李二兄举事,明以内全赖吾兄运筹帷幄,随机应变,事之谋画,惟兄是赖。若要弟僭兄,弟即告退,天涯海角,何处不寻个家业?”王伯当道:“懋功兄,单二哥是个爽直人,既如此说,兄不必过谦,要依单二哥的了。”徐懋功没奈何,只得坐了第四位。第五位是单雄信。第六位是王伯当。第七位是邴元真。第八位是李如珪。第九位是齐国远。第十位是王当仁。除王老翁共九筹豪杰,坐定了,大吹大擂,欢呼畅饮。雄信问懋功道:“寨中现今兵马共有多少?粮草可敷?”懋功答道:“兵马只好七八千,不愁他少,将来破一处,自有一处兵马来归附,粮草随地可取。只是弟兄们尚少,未免破一所郡县,就要一个人据守,到一处官兵,就要着几个出去拒敌。如今只好十来个人,那里弄得来?所以前日弟叫连巨真,到兖州府武南店去请尤、程两弟兄,想即日也要到来。”原来连明,也犯了私盐的事体,惧法逃到翟让处入伙。
正说时,只见小校进来报道:“连爷到了。”翟让道:“快请进来。”连明进来,与众人叙礼过,就在王当仁肩下坐定。徐懋功问道:“巨真兄,尤、程两弟肯来么?”连明道:“弟到武南庄,先去拜望尤员外,岂知尤员外重门封锁,人影也没有一个。讯问地邻,方知他因长叶林事,走漏了消息,地方官要吓诈他五千两银子,他摹地里连家眷都迁入东阿县去了。弟如飞到东阿县去,访问程知节,始知程知节同尤员外,在豆子坑里七里岗上扎寨。弟又到彼,两人相见,留入寨中。弟将翟大哥的书,送与他们看了。程知节问道:‘单员外可来聚义?’弟说翟兄曾写书着人去请单员外,因他要送窦建德的女儿,往饶阳去了,回时准到瓦岗来相会。尤员外道:‘此言恐未真,窦建德那里正少朋友帮助,肯放单员外到瓦岗来?’程知节又问我秦叔宝兄可曾去请他,弟说单员外到了,自然也要去请他。尤员外又道:‘叔宝兄与张通守,正在那里与隋家干功,怎肯进寨来做强盗?’程知节道:’既是单二哥、秦大哥都不在那里,我们去做什么?’因此尤员外就写了回书,我便作速赶回。”连明取出书来递与徐懋功。懋功看了道:“不来罢了,再作计较。”连明道:“他们两个虽不来,弟在路上到打听得一桩事体在这里,报与诸兄知道。”众人道:“什么事体?”连明道:“弟前日回来,到黄花村饭店里住宿,只见一个差官跟了两个伴当,行下在店里。一个伴当,听他声日像我们同乡,因此与他扳话起来,问他往何处公干。他说东京下来,要往济阳去题人的。弟就留心,夜间买壶酒与他两个鬼混,那两个酒后实说道:‘杨案里边,有四个逃走的叛犯,一个姓李,一个姓邴,一个姓韦,一个姓杨。那个姓李姓邴的,不知去向;那个姓韦姓杨的,前日被人缉获着了,刑官究询,招称有个王伯当,住在济阳王家集,是他用计在白酒村陈家店里,药倒解差差官,方得脱逃。因此差我们主人下来,到济阳王家集去,着地方官拿这个叛党。’故此小弟连夜赶来。”
徐懋功对王伯当道:“王大哥你的宝眷,可在家么?”王伯当道:“弟前日出门时,贱眷在内弟裴叔方处,如今不知可曾回家。弟今夜起身,到家去走遭。”徐懋功道:“不必兄去。”又对连明道:“连兄,你为弟兄面上,辞不得劳苦。待伯当兄修家书一封,再得单二哥修书一封,同王当仁、齐国远二人,扮作卖杂货的,往齐州西门外鞭杖行贾润甫处投下,叫他随机应变,照管王兄家眷上山;若兄说得他可以入夥,更妙,这人也是少不得的。翟大哥、单二哥与邴元真兄,领三千人马,到潞州去,向潞州府借粮,并打听二贤庄单二哥房屋,可曾贻害地方?弟与伯当兄、如珪兄,随后领兵接应。”李玄邃道:“小弟呢?”懋功笑道:“吾兄虽非吕奉先好色之徒,然今夜才合卺,只好代翟大哥看守寨中,自后便要动烦了。”众人打点停当,过了一宵,连明与王当仁、齐国远,五更起身,他们的路径熟,不由大道,惯走捷径,不多几时,已到西门外。
原来贾润甫因世情慌乱,也不开张行业了。连巨真叩门进去,润甫出来见了,忙叫手下接了行李进去,引三人到堂中叙礼过。连巨真在身边取出单雄信书来,与贾润甫看了。润甫又引到一间密室里去,坐定取茶来吃了,润甫问连巨真道:“兄是认得济阳王家集路径的?”连巨真道。“路径虽是走过,只是从没有到伯当家里去,虽有家信,难免疑惑;必得兄去,方才停妥。未知差官可曾到来,倘然消息紧速,如何做事?”贾润甫道:“这不打紧,若走大路准要三日,若走牒于岗,穿出斜梅岭望小河洲去,只消一天,就到王家集了。”一边说,一边摆上酒肴来。润甫问寨中有那几位兄弟,有多少人马,三人备细说明。连巨真问道:“贾兄如今不开行业了,也清闲自在;但恐消磨了丈夫气概。”润甫叹道:“说甚清闲自在,终日看枯山,守白浪,这些人每日张着口,那里讨出来吃?前日秦大哥写书来,要我去帮他立功,图一个出身。弟想四方共有二三十处起义,那里剿灭得尽,就是立得功来,主上昏暗,臣下权奸,将私蔽公,未必就能荣到他身上;只看杨老将军,便是后人的榜样了。”连巨真道:“正是这话。”王当仁道:“兄何不到我那里去?将来翟大哥、李大哥做起事来,自然与众不同。”润甫道:“翟大哥不知道做人如何?玄邃兄人望声名,海内素著;况他才识过人,又肯礼贤下土,将来事业,岂与群丑同观?弟再看几时,少不得要来会诸兄,相叙一番。”连巨真问道:“明日甚时候起身往王家集会?”润甫道:“五更就走。”即便收拾杯盘,大家就寝。
润甫五鼓起身,与连巨真、王当仁、齐国远用了早饭,即便上路,往济阳进发。赶了三日,傍晚到了王家集。原来王家集,也是小小一个市镇,共有二三十人家。时贾润甫同众人进去,恰好王伯当的舅子裴叔方,在他家里。那裴叙方是个光棍汉,平昔也是使枪弄棒不习善的。连巨真取出王伯当的家报来,付与裴叙方拿到里边去与他阿姊看了。幸喜王伯当家中,没甚老小,止有王伯当妻子一人,手下伴当夫妇二日。裴叔方也要送阿姊去,忙去停当众人酒饭,叫阿姊收拾了包裹,雇了一辆车儿与两个女人坐了,悄悄把门封锁上路。贾润甫对连巨真道:“小弟不及奉送,兄等路上小心。”众人向西,贾润甫往东回去了。
连巨真走不上数步,对王当仁道:“我忘了一件东西,你们先走,我去说来。”说罢如飞向东去了,众人正在那里疑惑,只见连巨真笑嘻嘻的赶来。齐国远道:“你忘了什么东西?”连巨真笑道:“我没有忘什么,我回到他们首,如此如此而行,你道好么?”王当仁道:“好便好,只是得个人去打听他有事没事,也好接应。”连巨真道:“不妨,前面去就有个所在,安顿了王家嫂子,我们再去打听。”一头计较,一头往前趱行。正是:
莫嗟踪迹有差池,萍梗须谋至会合。
却说宇文述,为了失机,削去官职;忙浼何稠,造了一座如意车,又装一架乌铜屏,三十六扇,献与炀帝。炀帝正造完迷楼月观,恰称其意,准复原官。韦福嗣与杨积善,落在宇文述手里,严刑酷炙,招称了济阳王伯当,住王家集;便差官赍文书到齐郡张通守处来题人。
是日张通守正在堂理事,只见门役禀说:“有东都机密公文,差官来投递。”话未说完,差官先上堂来,张通守与他相见了,递上公文。张通守拆开看了,差官道:“此系台省机密,求老爷作速拘题。”张通守道:“我晓得。”随问衙役道:“这里到王家集,有多少路?”衙役答道:“有二百余里。”张通守吩咐部下,点兵三百,备四五日粮,即时起行。原来张通守署与秦叔宝鹰扬府相去不远,时叔宝正与罗士信闲话,听见东京差官下来,要到王家集去题人,心中老大吃惊,因想道:“王伯当住在王家集,莫非他白酒村的事发觉了。”正在那里揣摩,听得外边传梆响,报说门外有个故人连某要见老爷。叔宝如飞出来,见是连明,叙礼过,邀他到内衙书室中来问道:“兄一向在那里?事还没有赦,为甚到此?”连明悄悄说:“弟偶在瓦岗翟让寨中,奉单二哥将令,修书叫贾润甫,请他到王家集接取王伯当家眷上山去了。如今差官去题人犯,人影俱无,恐有人泄漏。通守回来,必然波及润甫,故弟走来报知。兄可看众弟兄旧日交情,作速差人报与润甫知道,叫他火速逃走,言尽于此,别有要事,要到潞州去了。”叔宝问寨中那几位兄弟,连巨真一一说知,说完立起身来,拱手而别。叔宝款留不住,送了出门,进来忙与罗士信说知就里,叫罗士信悄悄骑马出城,报与贾润甫知道。罗士信忙备了马骑,上一辔头赶到城外。
原来罗士信虽认得鞭杖行的贾家住处,却不曾与贾润甫识面。当时到了他们首下马,推门进去,贾润甫接见了罗士信,吃了一惊。士信忙问道:“兄可是贾润甫?”润前应道:“在下正是。”贾润甫却认得罗士信,便道:“罗尼下顾,何事见教?”罗士信把他扯在一边去,附耳说道:“兄把叛党王伯当的家眷藏匿了,如今官府回来,就要来拿你。兄可快些走罢!”说了转身上马,如飞的去了。贾润甫把门关好了,想道:“那夜王家集起身,人鬼不知的,是谁走漏了风声。刚才罗捕尉自己来报,必是秦大哥叫他来的,想是真的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罢罢,这样世界,总要上这道路的,不如早早去罢。”忙对妻子说了,收拾了细软,叫手下人两个做土工的,把槽头四五个牲口喂饱了牵出来,男女带上眼纱,加鞭望瓦岗进发。
一行人将出齐州界口,到瓦岗去有两条咱,一条大道,一条小道。润甫心上打算道:“打大路去,恐怕官兵来追,小路又怕山贼。”正在那里踌躇,只见树底下石上,睡着两个大汉,忽然跳将起来大声喊道:“好了,来了!”贾润甫在牲口上听见,老大一吓,定睛一看,却是齐国远,那一个不认得。润甫便道:“你们众人来了,把我却弄在圈里。”又问齐国远道:“此位是何人?”齐国远道:“王当仁兄,在山寨里过活,却好是在这里开这个鬼行。”王当仁道:“不要闲说了,王家嫂子尚歇在前头店里,快些赶去,打伙一搭儿走。”原来前头店里,差一个头目,叫赵大鹏,在那里开一酒肆,作往来耳目,以便劫掠。贾润甫听见大喜,催促一行人,随着王当仁,赶到赵大鹏店中与王伯当家眷会着,齐望瓦岗去了。正所谓:
世乱人无主,关山客思悲。
再说张通守带了官兵同差官到王家集去,捉拿王伯当家眷。走了三日到了,拘地方来问;只见大门封锁,忙叫衙役扭断了屈戌,推门进看,室中止存家伙什物,人影俱无,查问四邻,俱说五日前去的。张通守发一张封皮,叫行役把门钉封了,将地方四邻带回衙门,用刑究询。四邻中一个姓赵的禀说:“那夜小的要开门出去解手,听见门外一人叫道:‘贾润甫你请回罢,我们去了。’他们妻子是时常出入惯的,那里烧得他是犯事走了。”张通守间衙役,可晓得贾润甫住在那里,有的推不知道,一个衙役禀道:“西门外有一个开鞭杖行的,叫做贾润甫,未知是他不是他?”那姓赵的说:“正是他,那夜叫他回西门去罢!”张通守忙要起身同官兵去拿,只见日巡夜不收进来报道:“刘武周带领宋金刚并喽罗数千,过博望入平原县了,乞老爷快发兵前去会剿。”张通守见说,叫衙役快去请秦爷来。不一时秦叔宝来到,张通守把差官资来部文,与叔宝看了,又把地邻口供与叔宝看,便道:“我因贼报急迫,欲点兵进剿,烦都部出城去拿这贾润甫来,带到军前讯问,便知王家家属下落。”秦叔宝心下转道:“贾润甫是我报信叫他走的,倘然走了还好;若在家中,如何摆布?”便对张通守道:“贼人入境,待卑职去剿他;这是逆党大事,还是大人亲去方妥。”张通守道:“不必推辞,去了就是。”叔宝没奈何,只得骑着马,跟了几个家丁,同差官出城,假意喊地方领到贾家,见门户锁着,叫人打进去,室中并无一人。讯问邻里,说道:“门是前日锁的,不知人是几时去的?”差官禀道:“贾润甫既是挈家逃遁,必是家有党羽,想去未必遽远,求秦爷作速去追拿。”叔宝道:“叫我那里去追,我要赶上张老爷剿贼去。”说了上马前去。差官没法,只得同到张通守军前,讨了回文,回东京投下文书。
宇文述见回文内,有地邻招称贾润甫一段,差官又禀曾差都尉秦琼严拿未获,便兜起宇文述心上事来,便对儿子化及道:“秦琼那厮,我当日不曾害得他,反受来护儿一番奚落。不期他在山东为官,我如今题个本,将他陷入杨家道党,竟说逃犯韦福嗣,招称秦琼向与李密、王伯当往来做事,今营任山东都尉图谋不轨。一面具本,一边移公文一角,差官前去,倘在军前,就叫张须陀拿下,将他解京,也可报得前仇了。”宇文化及道:“父亲此计虽妙,但张须陀勇而有谋,这厮又凶勇异常,倘一时拿他不到,毕竟结连群盗,或自谋反,为祸不小。莫苦连他家属,着齐郡拿解来京,那厮见有他妻子作当,料不敢猖獗,此计更为万全。”宇文述道:“吾儿所见极高。”商议停当,宇文述随上一本,将秦叔宝陷入李密一党。这本没个不准的,他就差下两员官,一员到张通守军前,一员向齐州郡丞投文,守题犯人,不得违误。时罗士信在齐郡防贼,张须陀与秦叔宝在平原拒贼,无奈贼多而兵少,散而复振,振而复散,那边退了,这边又来,怎杀得尽?还亏他三人抵敌得住。
一日张须陀在平原,正要请叔宝商议招集流民守御良策;忽然见一个差官,到张须陀军中,称有兵部机密文书投递。张须陀拆来看了,仍置封袋中,放在案桌上。差官道:“宇文爷吩咐,要老爷即刻施行,恐有走脱。”张须陀道:“知道了,明日领回文。”须陀回到帐中,灯下草成一书稿,替秦琼辩明,并非李密一党,不可谬听奸顽,陷害忠良云云,叫一个谨慎书吏录了,又写一道回兵部回文。
次日正待发放差官,恰值叔宝抚安民庶已毕,来议旋师。差官闻得叔宝到营,只道张须陀骗他来拿解,随即进营,见须陀与叔宝和颜悦色,谈笑商量。叔宝待起身,差官怕他走了,忙过去禀说:“兵部差官领回文。”须陀对差官道:“你这样性急!”叫书吏把回文与他。差官见只与回文,只得又道:“差官奉文题解人犯,还求老爷将犯人交割,添人协解。”须陀道:“这事情我已备在回文中,你只拿去便了。”差官道:“宇文爷临行吩咐,没有人犯,你不要回来。今人犯现在,求老爷发遣,小官好回覆。”张须陀道:“你这差官好多事!这事我已一面回文,一面具本辨明,去罢!”这差官甚有胆力,又道:“老爷在上,这事关系叛逆,已经具请题解,非同小可;若犯人不去,不惟小官干系庇护奸党,在老爷亦有不便。”叔宝不知来由,见差官苦恳,到为他方便道:“大人,是甚逆犯,若是真实,便与解去。”须陀笑道:“莫理他!”这官便极了,嚷道:“奉旨拿逆犯秦琼,怎么反与他同坐,将我赶出。钦题犯人,这等违抗!”秦叔宝听见逆犯秦琼四字,便起身离坐,向须陀道:“大人,秦琼不知有何悻逆,得罪朝廷,奉旨题解;若果有旨,秦琼就去,岂可贻累大人。”
须陀初意只自暗中挽回,不与叔宝知道,到此不得不说道:“昨日兵部有文书行来,道有杨玄感一党,逃犯韦福嗣,招称都尉与王伯当家眷窝藏李密,行文题解。我想都尉五年血战,今在山东,日夕与下官相聚,何曾与玄感往来,平白地枉害忠良。故此下官已具一个辨本,与彼公文回部。这厮倚恃官差,敢如此放泼。”叔宝道:“真假有辨,还是将秦琼解京,自行展辨。当日止因拿李密不着,就将这题目陷害秦琼,若秦琼不去,这题目就到大人了。”叫从人取衣帽来,换去冠带赴京。须陀道:“都尉不必如此,如今山东、河北,全靠你我两人;若无你,我也不能独定。且丈夫不死则已,死也须为国事,烈烈轰轰,名垂青史。怎拘小节,任狱吏屠毒,快谗人之口?”叫书吏取那本来与叔宝看了,当面固封,叫一个听差旗牌即刻设香案,拜了本,给了旗牌路费,又取了十两银,赏了差官。差官见违拗不过,只得回京。叔宝向前称谢。须陀道:“都尉不必谢,今日原只为国家地方之计,不为都尉,无心市恩;但是我两人要并力同心,尽除群盗,抚安百姓,为国家出力便了。”自此叔宝感激须陀,一意要建些功业,一来报国家,二来报知己;却不知家中早又做出事来。正是:
总是奸雄心计毒,故教忠义作强梁。
第四十四回宁夫人路途脱陷罗士信黑夜报仇
诗曰: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叹亦堪怜。
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
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鸥夷理钓船。
这诗是元时叶靖逸所作,说宋岳忠武王他的一片精忠,为丞相秦桧忌疾,虽有韩世忠、何铸、赵士褒一干人救他,救不得,卒至身死,以至金人猖獗,无人可制,徒为后人怜惜;若是当日有怜才大臣,曲加保护,留得岳少保,金人可平。故此国家要将相调和,不要妒忌,使他得戮力王事,不然逼迫之极,这人不惟不肯为国家定乱,还要生乱。如今再说张须陀,擢升本郡通守;齐州郡丞,选了一个山西平阳县,姓周名至,前来到任。一日周郡丞坐堂,有兵部差官投下文书,是拘题秦叔宝家眷的。周郡丞便差了几个差役,金下一张牌去拘题。差役直至鹰扬府中,先见罗士信,呈上纸牌。士信道:“我哥哥苦争力战,才得一个些小前程,怎说他是个逆党?这样可恶,还不走!”差人道:“是老爷吩咐,小人怎敢违抗;就是本主周爷,也不敢造次,实在兵部部文,又是宇文爷题过本,奉旨拘拿的。老爷还要三思。”士信睁着眼道:“叫你去就是了,再讲激了老爷性,一人三十大板。”公人见他发怒,只得走了,回覆周郡丞。郡丞没法,忙叫打轿,往见罗士信。士信出来作了揖,郡丞晓得士信少年粗鲁,只得先赔上许多不是道:“适才造次得罪,秦都尉虽分文武,也是同官,怎敢不徇一毫体面;奈是部文,奉了圣旨,把一个逆党为名,题目极大,便是差官守催,小弟便担当不住,想这事也是庇护不来的,特来请教。”士信道:“下官与秦都尉,是异姓兄弟,他临行把母妻托与我,我岂有令他出来受人凌辱之理?这也要大人方便。”周郡丞道:“小弟岂有不方便之理,但部文难回。”士信道:“事无大小,只要大人有担当。就要去,也要关会我那秦都尉,没有个不拿本人先拿家属之理。”周郡丞道:“小弟到来,也只为同官面情;莫若重贿差官,安顿了他,先回一角文书去,道秦琼母亲妻子,俱已到官,因抱重病,未便起行,待稍痊可,即同差官押解赴京。这等缓住了,然后一同去京中打关节,可以两全无害。”
罗士信是个少年极谙事的,道:“我兄弟从来不要人的钱,那得有钱与人?凭着我在,要他妻子出官,断不能够。”郡丞见说不入,只得回衙。当不过差官日夕催逼,郡丞没奈何,与众书吏计议。内中有个老猾书吏道:“奉旨拿人,是断难回覆的;如今罗士信部下,又有兵马,用强去夺他,也拿不得,除非先算计了罗士信,何愁秦琼家属拿不来;况且罗士信与秦琼同居,自就异姓兄弟,也是他家属,一发解了他去,永无后患。”郡丞道:“他猛如虎豹,怎拿得住?路上恐有疏虞,怎么处?”老猾书吏道:“老爷又多虑了,只要拿罗士信并他妻母,当堂起解,交与差官,路上纵有所失,是差官与别地方干系了。”郡丞点头道:“只是如何拿他?”那书吏向郡丞耳边,说了几句;郡丞大喜,就差那书吏去请罗士信,只说要商量一角回文。罗士信道:“我不管,你家老爷自去回。”那书吏道:“自然周爷出名去回,但周爷道不知此去回得住,回不得住,得罗爷经一经眼,也知周爷不是为人谋而不忠。”罗士信道:“你这个书吏到会讲话,你姓什么?”那书吏道:“书办姓计名成,就住在老爷弄后院子弄里。”
罗士信信认为实,便跨上马到来。周郡丞欣然接见道:“同僚情分,没的不为调停的理,只怕事大难回,所以踌躇延捱。如今拚着一官,为二位豪杰,事宽即圆,支得他去,再可商量。”士信道:“全仗大人主张。”计书吏拿过回文来看,说是:秦琼母妻患病,现今羁候,俟痊起解因由。罗士信道:“我是卤夫,不懂移文事体,只要回得倒便是。”周郡丞故意指说:“内中有两字不妥。”叫书吏别写用印,耽延半日,日已过午,叫请差官与了回文,周郡丞又与他银子十两,说是罗爷送的,差官领了。周郡丞就留罗士信午饭,士信再三推辞。周郡丞道:“罗将军笑我穷官,留不得一饭么?”延至后堂,摆两桌饭,宾主坐了,开怀畅饮。罗士信也吃了几杯,坐不到半个时辰,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伏倒几上。周郡丞已埋伏隶卒,将罗士信捆了,出堂来对他手下道:“罗士信与秦琼通同叛逆,奉旨拿解,众人不得抗违。”手下听得都走散了。士信已拿,府中无主,秦母姑媳孙子秦怀玉,没人拦阻,俱被拿来,上了镣肘,给与车儿。罗士信也用镣肘,却用陷车,将换过回文,付与差官收了;又差官兵四十名防送,当晚赶出城外宿了。
五更上路,罗士信渐渐苏醒,听得耳边妇人哭泣,自己又展动不得,开眼一看,身在陷车之中。叔宝姑媳并怀玉俱镣肘,在小车上啼哭。士信见了,怒从心起:“只为我少算,中了贼计,以致他姑媳儿子受苦。”意要挣挫,被他药酒醉坏,身子还不能动弹,只得权忍耐了。将次辰牌,觉得精渐已复旧,他吼上一声,两肩一挣,将陷车盖顶将起来;两手一迸,手栓已断,脚一蹬,铁镣已落;踢碎车栏,拿两根车柱来打差官。这些防送差官,久知他凶勇,谁人敢来阻挡,一哄的走了。士信打开秦母姑媳怀玉镣肘,无奈车夫已走,只得自推车子,想道:“身边并没一个帮手,倘这厮起兵来追,如何是好?”头推,一头想,正没计较。只见前面林子里,跳出十个来大汉来,急得士信丢了车儿,拔起路旁一株枣树,将要打去;又见两个为首的,内中一个说道:“罗将军不要动手,我是贾润有。”罗士信是到他家去见过一次,定睛一看,是贾润甫,便问道:“你把家眷放在那里去了,那有闲工去来看我?”润南道:“贱眷同王家嫂子,都安顿在瓦岗山寨里了。李玄邃兄晓得此事,必然波及叔宝,故此叫我两人,星夜下山,到郡打听。岂知不出所料,晓得拿了秦夫人,必然打这里经过,因此同这单主管带领孩子们,扮作强人等在此劫夺,不意被你先已挣脱此祸。”士信道:“虽然挣脱囚车,打散官兵,我正愁单身,又要顾恋车子,又恐后兵追来,两难照顾。今幸遇两位,不怕他了。”单主管道:“我们有马匹,有兵器,他追来也不惧他!”贾润甫道:“不妨,往前去数十里,就是豆子坑,那里就有朋友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