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鸡野鸟各离巢,丑态何须次第敲。
难说当时情与景,言明恐惹圣心焦。
唐帝看了一遍道:“这是一首绝句,叫朕那里晓得?”李纲道:“秦王秉性忠正严烈,陛下素知,此词必不敢轻写。闻玉带挂于宫门,谅必有故。陛下龙体初安。且放在那里,慢慢详察,自然明白。”唐帝道:“既如此,卿且去,待朕思之。”李纲不敢复奏,辞帝而出。当初汉萧何治律云: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样事体,必要亲身看见,无所推敲,方可定案。若听别人刁唆,总难拟断。且大人家,一日尚有许多事体纠缠,何况朝廷。当时唐帝见李纲出宫去了,正要将此字揣摩,只见宇文昭仪同刘婕妤出来朝见。唐帝道:“怪,你们二妃子为甚也出来,莫非亦有什么事体?”二妃笑道:“刚才晓得张、尹二夫人出来奉候,故此妾等亦走来安省。今日龙体想已万全,还该寻些什么乐事,排遣排遣才是。”唐帝见说,微叹不言。
宇文昭仪瞥见了那张字纸在龙案上,便道:“此诗乃郑卫之音,陛下书此何用?”唐帝道:“妃子何以知其是郑卫?”宇文昭仪道:“陛下岂不看他四句字头上,列着‘家丑难言’四字,明白书陈,为甚不是?”唐帝到底是老实好人,便将张、尹二妃出来告诉,以至叫李纲去问秦王,故此秦王写这几个字来回覆,说了一遍。宇文昭仪道:“这样事体,岂可乱谈,必须亲自撞见,方可定案。张、尹二夫人在隋,如此胡乱朝政,他亦能甘忍。这几年,秦王四海纵横,岂无一女胜于此者,何今日突然驾言污及。况前月陛下差秦王平定洛阳,又差妾等问选隋宫美人,收府库珍,娇艳数千,秦王从不一顾,至于资财或者有之。陛下可记得:当时妾与张、尹二夫人等,曾请各给回数十顷,与妾父母为业,已蒙陛下手敕赐与,秦王竟与淮安王通,封还诏敕,不肯给田。以此看来,贤王等皆是惜财轻色之人,安能如陛下钟情娇怯者也。张、尹二夫人,或者犹以此记怀,未能释然耶!”刘婕妤道:“三十六宫,四十八院,粉黛数千,娇娥盈列,并无三尺之童在内,何苦以此吹毛求疵,能不免动太穆皇后泉下之悲乎?”这句话打动了唐帝的隐情,便道:“我也未必就去推问,二妃且莫论他。”
正说时,有个内监进来报道:“平阳公主薨。”唐帝叹道:“公主当初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至有今日。不意反不克享,先我而亡。”说了不觉泪下。宇文、刘二夫人道:“陛下切念公主,尤宜视礼三王。况龙体初安,诸事总系大数,陛下还宜调护。”唐帝点头。二妃正要扶唐帝到丹霄宫去,忽兵部传本进来,说夷寇吐谷浑结连突厥可汗,直犯岷州,请师救援。唐帝想了想,援笔批道:“着驸马兵部总管柴绍,火速料理丧事后,率领精兵一万前往氓州,会同燕郡刺史罗成,征剿二道,毋得迟误。”即叫内监传旨出去,回到丹霄宫,颐养起居,龙体平复。
一日,在苑圃闲玩,英、齐二王在那里驰马试剑,秦王亦率领西府诸臣见驾。言论问,英、齐二王与秦王,各说武艺超群,唐帝对尉迟敬德道:“本领高低各人练习,若说膂力刚强,单鞭划马,人所难能,不意敬德独擅,真古今罕有。”齐王挺身说道:“敬德所言,恐皆虚诳,他道满朝将士,尽是木偶,故此夸口,已知我众不能使槊,今儿与他较一胜负何如?”唐帝道:“儿与敬德比试,何所取意?”敬德道:“臣自幼学习十八般枪马之法,并无虚发,但以理论之,殿下是君主,恭乃臣下,岂可比试使槊?”元吉道:“不妨,此刻不论品秩贵贱,只较槊法,暂试何害?”原来元吉亦喜马上使槊,一闻敬德夸口,必要与他较一胜负,便请二哥全装贯甲,一如榆巢败走之状,自假单雄信飞马来追,“看你单鞭划马,能夺我槊否?”敬德道:“愿赦臣死罪,恭贱手颇重,恐有伤损,只以木槊去其锋刃,虚意相拒,独让殿下加刃来迎,臣自有避刃之法。”
元吉大怒,私与部下一将黄大岁说了几句,便上马持大杆铁槊大呼道:“敢与我较槊么?”秦王听见,便挺枪勒马而走。元吉持朔追赶,将有里许,举槊要刺秦王。敬德乘马赶上,喊道:“敬德在此,勿伤吾主!”元吉遂弃了秦王,挺槊来战敬德。被敬德拦住,夺过槊来,元吉坠马而走。只见黄太岁直赶过了元吉,挺槊来刺秦王,秦王奋不顾身而斗,将要败时,敬德飞马赶来,黄太岁忙把槊来刺敬德,敬德把身一侧,忙举手中鞭打去,恰好那条槊又到面前,敬德夺过槊来一刺,可怜那黄太岁坠马而死。敬德忙去回奏唐帝道:“黄太岁欲害秦王,故臣杀之。”元吉向前奏道:“秦王故令敬德杀我爱将,有违圣旨,乞斩敬德,以偿太岁之命。”秦王道:“眼见你使太岁来害我,如此饰词抵罪,敬德不杀太岁,吾命亦丧于太岁之手矣!”唐帝道:“黄太岁朕未尝使之,何得尚擅自题槊追逐秦王,敬德有救主之功,朕甚借之。况且你要他比槊,宜赦其罪,以旌忠义之心。汝弟兄当自相亲爱,患难相扶,庶不失友于之意,使吾父寸心窃喜,胜于汝等定省多矣。”说了,即便散朝不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赵王雄踞龙虎关周喜霸占鸳鸯镇
词曰:
世事不可极,极则天忌之。试看花开烂漫,便是送春时。况复
巫山顶上,岂堪携云握雨,逞力更驱驰。莫倚月如镜,须防风折枝。
百恩爱,千缱绻,万相思。急弦易断,谁能系此长命丝。触我
一腔幽恨,打破五更热梦,此际冷飕飕。天意常如此,人情更可知。
调寄“水调歌头”
谚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不要说男子处逆境,有怨天尤人,即使妇人亦多嗟叹。一日之间,就有无穷怨尤,总是难与人说的。这回且不说唐宫秦王兄弟夺槊之事,再说隋宫萧后,与沙夫人、薛冶儿、韩俊娥、雅娘住在突厥处,突厥死后,韩俊娥、雅娘住了年余,水土不眼,先已病亡。义成公主见丈夫死了,抑郁抱疴,年余亦死。王义的妻子姜亭亭,又因产身亡。沙夫人把薛冶儿赠与王义为继室。罗罗虽然大了赵王五六年,却也端庄沉静,又且知书识礼,沙夫人竟将罗罗配与赵玉。那突厥死后无嗣,赵王便袭了可汗之位,号为正统,踞守龙虎关,智勇兼备,政令肃清,退朝闲暇时,奉沙夫人等后苑游玩,曲尽孝道。
一日交秋时候,萧后独自闲行,伫立回廊绿杨底下,见苑外马厩中,有个后生马夫,在那里割草上料,闲观那马吃草。萧后看他相貌,好像中国人,因唤近前来,问:“你姓甚名谁,是何处人?”马夫道:“小的扬州人,姓尤名永。”萧后道:“我说像中国人,你有妻小么?为何来到此处?”马夫道:“小的向随王世充出征,因流落聊城,与一个相知周逢春同住。不期遇着宇文化及宫中三个女人,说是隋朝晨光院周夫人、积珍院樊夫人、明霞院杨夫人。那周夫人说起来,原来就是周逢春的族妹,因此逢春便叫周夫人嫁了小的。那樊夫人与杨夫人都嫁了周逢春。”萧后惊讶道:“有这等事,如今三位夫人呢?”马夫道:“周氏随了小的年余,因难产死了,那樊夫人也害弱症死了。只有杨夫人还随着周逢春在临清鸳鸯镇上,开招商客店。”萧后道:“你既与周逢春同住,为何又独自来到这里?”马夫道:“小的因周氏已死,孤身漂泊,同伍中拉来这里投军,因羁留在此。”萧后又问:“你今年几岁了?”马夫道:“小的三十岁。”萧后想了一想说道:“我就是隋朝萧后,我怜你也是中国人,故看周夫人面上,要照顾你,且还有话要细问。只是日间在此不便说得,待夜间我着人来唤你。’乃夫叩头应诺而去。是夜萧后正欲唤那尤水进去,不想被人知觉,传与赵王知道。赵王疑有私情勾当,勃然大怒,立将尤永处死。正言规谏了萧后一番,严谕宫奴,伺察其出入。萧后十分的惭闷。正是:
只因数句闲言语,致令人亡己受惭。
今说柴绍领了圣旨,随即发文书,着令部下游击李如珪,题兵一千,知会罗成,叫他先领兵去到岷州,抵住吐谷浑,我却题师来翦灭二寇。不一日,李如珪到了幽州,见了罗成,罗成拆开文书看了,即奏知郡王罗艺,罗艺道:“岷州远,突厥可汗那里去近,况突厥可汗已死,今嗣子正统可汗系隋朝沙夫人之于赵王,闻得萧后也在那里,王义又在那里做了大臣,仅是我们先朝的旧人。你今只消领了一枝兵去,与他讲明了,吐谷浑不见正统可汗助兵来,也就罢了。”罗成道:“父王之言甚善。”便归到署中,与窦线娘说了。线娘道:“萧后当初曾到我家,见他好一个人材,闻沙夫人是一个有志女子,我要见他,同你去走遭。”罗成道:“若得夫人同去,尤为威武。”花又兰道:“妾也同二儿去,上上父母的坟。”原来窦线娘已养了一个儿子,叫阿大;花又兰亦养一个儿子,叫阿二,差得半月,各有八岁了。随叫金铃、吴良大家收拾,辞别了燕郡王起身。行不多时,已到岛口。正统可汗得了信息,忙与沙夫人商议道:“吐谷浑约我国助兵,同到中原去骚扰,两日正在这里选将,不想唐朝到差燕郡王之子罗成来问罪,如今怎么样好?”沙夫人道:“罗艺原是我先帝的重臣,其子罗成,因他勇敢,就做了唐家的大臣。况还有个窦建德的女儿线娘,赐与他为妻。他夫妻二人,原是能征惯战之将,不可小觑了他。”萧后道:“不是这句话,若是他人夺了我们天下去,不要说他来征伐,就不来也要合伙儿去征剿一番。如今这李渊,你们不知,他与我家有中表之亲,他家太穆窦皇后与我家先太后,是同胞姊妹,岂不是亲戚。况窦线娘我也认得,是一个袅娜之人,只是嘴头子利害些,不见他什么本事,他若来此,我也要去会他。”
正统可汗听了,忙出去与王义商议,使他先领一支兵出去,自己慢慢的摆第二队出城。李如珪要抢头功,做了先锋,被王义用计杀输了,败将下去。窦线娘第二队己冲上来,见前面尘头起处,好像败下来的光景。线娘挺着方天画戟,且赶向前,见战将那条枪离李如珪后心不远。着了忙,便拔壶中箭,拽满弓射去,正中战将枪头上,那将着了一惊。只见王义妻子薛冶儿,舞着双刀,迎将上来。线娘把方天戟招架,两人斗上一二十合,薛冶儿气力不加,便纵马跳出圈子外来问道:“你可是勇安公主么?”窦线娘道:“你既知我名,何苦来寻死?”薛冶儿道:“你可认得萧娘娘么?”线娘道:“那个萧娘娘?”薛冶儿道:“就是先朝炀帝的正宫娘娘。”线娘道:“我们父皇曾与他诛讨过贼宇文化及,萧后曾到我国来一次。”薛冶儿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来杀你,我家可汗来了!”窦线娘笑道:“我也不来擒你,我家做官的来了。”各自归阵。
不说薛冶儿归寨与赵王说知。窦线娘兜转马头,行不多几步,只见罗成飞马而来,线娘把杀阵与他说了。罗成道:“既是赵王领兵出来,我自去对付他。”忙到阵前,叫小车去报知阵中,快请正统可汗出来,俺家主帅有话问他。小卒进去说了,赵王忙叫兵卒摆队伍出来。正是:
冲天软翅映龙袍,和紫貂珰影自招。
玉带腰围紧绣甲,金枪手腕动明标。
白面光涵凝北极,乌睛遥曳定蛮蛟。
何似玉龙修未稳,一方权掌扬人曹。
罗成见了举手道:“尊驾可就是先帝幼子赵王么?”赵王道:“然也,你可是燕郡王之子罗成?”罗成道:“正是。昔为君臣,今为秦楚,奈为上命所逼,不得不来一问,不知何故要助吐谷浑来侵唐?”赵王道:“这句话系是吐谷浑借来长威,实在我没有发兵。况唐之得天下,得之宇文化及之手,并未得罪于父皇,气数使然,我亦不恨他。今母后萧娘娘尚在此,汝令正窦公主,想必也在这里,烦尊夫人进宫一会,便知端的。”罗成道:“还有一位义士王义,可在这里?”赵王指着后面一个金盔的战将说道:“这个就是。”王义在马上鞠躬道:“小将军请了。”罗成道:“请殿下先回,臣愚夫妇同王兄进城来便了。”赵王见说,便率兵先自回宫。罗成使李如珪督理军马在城外,王义使夫人薛冶儿来迎接窦线娘,自同罗成摆队进城。
罗成夫妇一进城来,见人居稠密,市镇辐揍,那些民家,多是张灯挂绣,蜀彩叮当,把那驼狮像齿叫不出的珍古玩,摆列门庭。罗成夫妇在马上看了,称羡不已。说赵王进宫,见了萧后与沙夫人,即将王义如何与他对寨厮杀,他们败了下去,薛冶儿与窦线娘又如何较量,冶儿乖巧,他要输了,幸我出去得快,罗成也到,大家说了一番,罗成肯同线娘进宫来见萧母后。萧后道:“他们既要入宫,你快吩咐御膳所,好好备宴,每事齐整些。”赵王道:“这个晓得。”出去叫文武宾僚,点二千兵把守各处,直到宫门内,明枪亮刀,摆设齐整。又叫城中百姓,张灯结彩,迎天使。又叫两个小蛮吩咐道:“你两个快快到城外去对王爷说,如窦公主进宫,命薛夫人送至宫中。”小蛮去了不多几时,只见四个内监进来报道:“天使到了。”赵王因罗成是个天使差官,只得到二门上接了进去,罗国后也跟二宫奴接了窦线娘,薛冶儿随了进去。萧后、沙夫人与窦线娘见过了礼。罗成到了龙升殿,见有香案在内,就把赤符诰命,供在上面,赵王朝拜了。罗成道:“殿下请进问声萧娘娘,可要出来接旨?”赵王如飞进去,与萧后说知。萧后想了一想,叹口气道:“嗳,当初人拜我,如今我拜人,天下原不是他夺的;况又是亲戚,做了一统之主,如今俨然朝命纶音,便去参谒也罢,只是没有朝服在此奈何?”赵王道:“当初公主的法服,尚在箧中,何不取来穿上,岂不是好。”赵王叫宫奴取出,替萧后穿好,与寻常绚彩迥别,出来拜了圣旨。罗成要请萧后上坐朝拜,萧后垂泪道:“国灭家亡,今非昔比,何云讲礼,请小将军不必。”赵王、王义皆劝常礼,罗成见说,只得常礼相见了。
萧后进去,也请线娘上坐内席。萧后对线娘道:“我当初乱亡之日,曾到过上宫,那时公主年方二九,于今有三句内外了,不知有几位令郎?”线娘道:“妾痴长三十一岁了,两个小犬俱是八岁,一个是妾所生,一个是花二娘所生。”沙夫人道:“正是还有个花木兰的妹子又兰,闻得也是个有义气的女子,想是伴着两个小相公,住在家里么?”窦线娘道:“那两儿顽劣,见我出来,他怎肯住在家。如今随着二娘,也在寨中。”萧后道:“既如此,何不请到宫中一会?”沙、罗二夫人忙叫人进来,差他拿两个宝辇,到罗老爷大寨里去请花夫人同二位小相公进来。小蛮领命而去。窦线娘亦叫金铃出去对罗成说知,叫他着人回寨保送进来。萧后道:“普天混乱之时,不意你们这些若男若女,自立经济,各得其所。但不知女贞庵内四位夫人可安否?”窦线娘道:“娘娘不知,他四位夫人,起初只有杨、徐、秦三家供膳。如今因江惊波赐与程知节,贾林云赐与魏征,罗珮声赐与尉迟敬德,这三家都是徐、秦通家好弟兄,各出己财,替他置买回地,供养他安逸得紧。”沙夫人道:“三位夫人在何处,得以朝廷宠赐?”线娘就把又兰到女贞庵回来遇雨,住在殷寡妇家,遇了三位夫人,钦差太监知是江、罗、贾三位,同至京中,细细述了一遍。沙夫人道:“江、罗、贾三位夫人,该享厚福。若是当初同我们走出,如今也在一处,因他命中该招贵夫,故此不幸中得了宠幸。”罗国母道:“如今这四位钦赐夫人可好么?”线娘道:“想比当时更觉得意些。袁紫烟生了一子,闻要聘贾林云的女儿。江惊波生了一女,闻许配罗佩声的儿子,都是相爱相敬的。”萧后道:“我也常在此想念,巴不能中国有人来,同我回家去,看看先帝的坟墓。如今好了,我同你们回去,死也死在中国。”
正说时,只见一个小蛮进来报道:“花二夫人到了!”沙夫人同罗国母迎了上去,安线娘见了说道:“小大,小二,快同做娘的来拜见了萧娘娘三位。”花又兰忙请萧后上去坐了见礼,萧后不肯道:“快请常礼见了,我们讲话。”花又兰道:“草茅贱质,有辱娘娘赐召。”萧后道:“说那里话来,播囗共载,何妨倚壁侵光?”又兰与沙夫人、罗国母及薛冶儿见了礼。萧后见两个孩子恭恭敬敬,也在那里作揖。忙叫抱来,双手掰了两个,坐在膝上道:“何物双珠,生此宁馨联壁?”线娘道:“娘娘可放那两个小犬,到殿上去见了殿下。”罗国母道:“妾同二位相公去看如何见礼。”萧后说:“我们大家去走走。”到了外面,正在那里坐席。赵王看见了,甚是欢喜。就叫把椅儿来坐了,众夫人亦进来饮酒。萧后看线娘面貌,不要说人材端正,兼之倜傥风流,更自可人。看又兰体段,与线娘差不多,那肌肤的白怯,真似柔荑瓠犀,但觉楚腰宽褪了些。萧后叫宫奴,取日历来看了一看说道:“后日是出行日期,老身便同公主夫人,回中原去走遭。”线娘笑道:“娘娘若到了中原去,恐怕中原人,不肯放娘娘转来奈何?”萧后道:“除非是我先帝九泉回阳,或者可以做得些主。”停回跑完了酒,赵王领了罗家两个孩子进来,萧后对赵王说了,要回南去看先帝的坟墓,沙夫人再三不肯。赵王等萧后陪了线娘去说话,便对沙夫人道:“母后好不凑趣,这里有母后足矣,他在这里也无干,既要回去,由他回去。”说了出来,如飞与王义说知。王义道:“娘娘要去看先帝坟墓,极是有志的事,臣亦要同去哭拜先帝。”
赵王进来,恰好窦线娘等要辞别起行,赵王道:“家母后总是后日要回南去,公主请住在这里一两天,同行如何?”萧后、沙夫人亦再三挽留。线娘住在萧后宫中,萧后对线娘道:“当初我见公主外边军律严精,闺中行动规矩,凛然不可犯,为甚如今这般温柔和软,使人可爱可敬?”线娘道:“当初妾随母后的时节,母后治家严肃,言笑不苟,不知为甚跟了罗郎之后,被他题醒了几句,便觉温和敬爱,时刻为主,喜笑怒骂别有文章。”萧后道:“如此说,你们燕婉之情想笃的了。”因不觉堕下泪来道:“先皇帝当年与我他亦是如此,他撇我在此,弄得如槁木死灰,老景难堪。”线娘道:“我闻得当今唐天子,一统山河。也喜快活的了,不多几时,选了几个美人进去。”萧后点点头儿,吩咐宫奴打叠行装。倏忽过了两日,罗成已先差潘美写文书,关会柴绍了。自同线娘等做了前队,李如珪与王义夫妇做了后队,指拨停当,便谢别起行。萧后与沙夫人、罗国母,亦各大哭一场上辇。罗成在路上,换了赵王的旗号,如接应吐谷浑的光景。不题。
再说柴绍得了旨意,忙完了丧葬,即点兵起程,到了岷州,将地图摆列着,看了一遍,叫土人询问一番,毫无虚谬,即便进征。那吐谷浑晓得了,也便择一个高山,名曰五姑山,那山有许多的好处。但见:
层峦掩映,青松郁郁。连锦叠石潆回,翠柏森森乱舞。云间风
寂,喧天雷鼓居中;日脚霞封,震地鸣锣成吼。说甚盔缨五色,一派
长戈利刃,犹如踏碎雷车;不过驼马八方,许多杀气寒烟,宛似掣开
闪雷。正是交兵不暇挥长剑,难返英雄几万师。
柴郡王与此山,止远一二箭地,扎住营寨。又暗调许多将士,将一个胡床坐了,呆看那山峰高叠翠,果然好景。那吐谷浑蛮兵,见他这般举动,恐怕柴绍是个劲敌,倏忽间要冲上山来,便飞箭如雨,攒将下来。柴郡马将士,毫无惊惶之意,按阵站定,箭至面前,一步不移,口衔手掉,各各擒拿,绝无一个损伤。柴绍叫两个女子,年方十七八,娇姿妙态,手拨琵琶,长短轻喉,相对歌舞。吐谷浑见了大骇,各停戈细看。那一对翻江倒海,蝶乱花飞,歌舞好一回。又一对上场,愈出愈的装演撮弄,赛过弋阳女子、走索佳人。将有了两三个时辰,只听得五姑山后,一声炮响,忽然四下呐喊。柴郡马知罗成率领人马已到,忙帅精骑杀上山来,前后夹攻,虏众大溃退去。柴、罗二军追至三四十里,方才凯捷班师。王义见了柴绍,说是送萧后回南。柴绍亦见了萧后,一队儿同行。柴绍恐怕朝廷疑忌,即于奏捷疏中,说起萧后要回南省墓,预差李如珪速行上闻。自因要去会齐国远在山东做官,故与罗成同走。窦线娘要到雷夏拜墓,一同起行。
一日行至临清,天色傍晚,萧后问王义道:“可到鸳鸯镇过么?”左右回道:“这是必由之路。”萧后道:“闻得鸳鸯镇有个周家饭店,我们在那里去歇罢。”众人应声,赶到前面,见一个招牌,写道:“周逢春招商客店,”众人歇了。柴绍、罗成恐怕一个店里住不下,各寻一店歇了。萧后坐在轿中,看见店外站着一个大汉,约有三旬之外,柜内坐着一个好妇人,仔细一看,正是明霞院杨翩翩,见他对着那大汉说道:“当家的,你去问他是谁家宝眷,接了进来。”那时薛冶儿先下马来,把杨夫人定限一看,便失声道:“这是杨夫人,为什么在此?”杨夫人见说,忙走出一看,见是薛夫人,忙各相见道:“一向在那里?今同那个来?前面是谁?”薛冶儿道:“就是萧后娘娘。”时杨翩翩对外面喊道:“走堂的,把萧娘娘行李,接到关的那一间屋里去!”萧后下轿来,杨翩翩接了萧后、薛冶儿进去,到堂屋内,要叩见萧后。萧后不要,常礼见了,执着那杨翩翩手道:“我只道梦里与你相会,不意这里遇着。”大家慰问一番,萧后道:“我进门来,见那柜外站的,可是你丈夫么?”翩翩道:“正是,他原是一个武弁出身,妾随他有六七年了。”萧后假意问道:“你独自一个出来的,还有别个?”翩翩道:“还有周夫人、樊夫人。”萧后道:“他两个如今在那里?”翩翩道:“樊夫人与我同住,染病而亡;周夫人嫁了尤永,一二年就死了。”萧后道:“你房做在那里?”翩翩把手向前指道:“就是这一间里。”听见外面丈夫叫,就走了出去。
萧后追思往昔,不胜伤感,落下泪来,再睡不着。不想明日火炭般发起热来,女眷们拥着问候,柴、罗忙叫人请医生看治。住了两日,萧后胸中塞紧,尚行动不得。柴绍间得递报,说宫中许多不睦,随与罗成话别,先起身覆旨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丹霄宫嫔妃交谮玄武门兄弟相残
词曰:
喜杀佳期,欢爱里,情深意热。幸青春未老,鸳鸯蝴蝶。百和
香匀连理枝,三星气暖同心结。问苍天,何事慢追求?肝肠咽。
眉间恨,峰重叠。心下事,星明灭。看抹绿残红,江山改色。却
望一朝龙虎会,岂知长乐雨云歇?叹今宵此恨最难明,凭谁说?
调寄“满江红”
人生最难是以家为国,父子群雄振起一时,使谋定计,张兵挺刃,传呼斩斫,不知废了多少谋画,担了无数惊惶,命中该是他任受,随你四方振动,诸丑跳梁,不久终归珍灭。至于内延诸事,谅无他变,断不去运筹处置,可知这节事,总是命缘天巧,气数使然。不要说建成、元吉,疾世民功高望重,与张、尹二妃共为奸谋,就再有几个有才干的,亦难曲挽天心。今慢说萧后在周喜店中害病,且说秦王当时以玉带挂于张、尹二妃宫门,原是要他们知警改过,各各正道为人。不意唐帝误信谗言,反差李纲去问他;若说父子不过是情理,若说朝廷却有律法,那时怎个剖分?亏得李纲教秦王书一词以覆奏,幸亏唐帝宽宏大度,一则是有功嫔妃,一则是嫡亲瓜葛,又亏宇文、刘二妃,平昔受过英、齐二王的东西,便轻轻淡淡,把这件事说得冰冷。唐帝把此事也就抹杀。秦王见父皇不来究问,也便不题。建成、元吉竟结纳了嫔妃,以通消息。张、尹二妃晓得平阳公主会葬,宗威大臣尽要去护送。便透消息出来,叫英、齐二王行事。那建成、元吉,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得此机会,送了公主之葬,便在途中普救禅院相候着了。假意殷勤,团聚在一处,急忙摆下筵席。秦王是个豁达之主,只道他们警醒,毫不介意。被英、齐二王以鸩酒相劝。刚饮半杯,只见梁间乳燕呢喃,飞鸣而过,遗秽杯中,沾污秦王袍服。秦王起身更衣,便觉心疼腹痛,急忙回府。终宵泄泻,呕血数升,几乎不免。西府群臣闻知,都来问安,力劝早除二王。
其时上宫中,秦王亦有心腹,唆与唐帝晓得了,吃了一惊。念江山人物,都是他的功劳,如飞驾幸西宫问疾。唐帝执手问道:“儿自有生以来,从无此疾,何今忽发,莫非此中有故么?”秦王眼中垂泪,就把昨日送葬,中途遇着英、齐二王,同至寺中饮酒,细细述了一遍。不觉喟然长叹道:“六宫喧笑,三井传呼,日丽风和,花香洒热,彼此夺枣争梨,岂非友于欢爱,奚羡汉家长枕,姜氏大被?岂意变起仓卒,心碎血奔!儿数该如此,则天乎已酷,人也奚辜,但恐其中未必然耳。今幸赖父皇高厚之福,圣母在天之灵,得以无恙,庶可仰慰皇恩矣。”说了,洒下泪来。唐帝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亦觉不安,因对秦王道:“朕昔年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当时原欲立汝为嗣,汝又固辞。今建成年已及长,为嗣日久,朕不忍夺之。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如若同处京邑,必有争竞,当遣汝建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汝主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可也。”秦王垂泪辞道:“父子相依,人伦佳况,岂可远离膝下,有违定省?”唐帝道:“天下一家,东西两都,道路甚迩。朕若思汝,即往汝处一见,又何悲哀?”说罢,便上辇回宫。
秦王眷属宾僚,听见此言,以为脱离火坑,无不踊跃欢喜。建成晓得了,只道去此荆棘,可以无忧,忙去报与元吉知道。元吉听了跌脚道:“罢了,此旨若下,我辈俱不得生矣!”建成大骇道:“何故?”元吉道:“秦王功大谋勇,府中文武备足,一有举动,四方响应。如今在此家庭相聚,彼虽多谋,只好痴守,英雄无用武之地。若使居洛阳,建天子旗号,妄自尊大起来,土地已广,粮饷又足。凡彼题拔荐引将士,大半陕东之人。倘若谋为不轨,不要说大哥践位,即父皇治事,亦当拱手让之。那时你我俱为几上之肉,尚敢与之挫抑乎?”建成道:“弟论甚当,今作何计以止之?”元吉道:“如今大哥作速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更遣近幸之臣,以利害说上。我与大哥如飞到内宫去,叫他们日夜谮诉世民于上,则上意自然中止。仍旧将他留于长安,如同一匹夫何异。然后定计罪他,岂不容易?”建成听说笑道:“吾弟之言,妙极,妙极。”于是两个人,便去差人做事不题。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