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虽说不可能一字不差,但这篇文章的情节却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可能与作者出身哲学专业有关,博尔赫斯的文章经常充满了哲学主意的探讨,对死亡与时间,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跟我爸不同,我喜欢《事犹未了》里开头的一段,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叔叔去世后发出的感慨:“我当时的感觉同人们失去亲人时的感觉一样:追悔没有趁他们在世时待他们更好些,现在悲痛也没用了。人们往往忘记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和死人交谈。”
生命易逝,特别在我爸去世后,这句话读来更叫人唏嘘。亲人就该在他们活着时尽可能的对他们好,当他们去世后,无论是烧纸还是祭拜,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心理安慰而已。
对于博尔赫斯的观点,我一直深以为然。
因此当我醒过,猛然发现自己身处十多年前的家中,空气中弥漫着可口的饭香,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妈在厨房忙碌,一切和谐无比,脑海里不禁回荡起易大壮那句乌鸦嘴——我真的一枪死咗啦?
我将脸埋进双手间,手肘撑住膝盖,整个人凌乱不已。
好歹让我留个遗言啊,一枪毙命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死法?我三十都不到呢,这算夭折吧?
我死了盛珉鸥怎么办?他,他……他多数也不会难受太久。
这样想着,我的背脊一下更佝偻起来,心中同时又升起一抹安慰。
我既难过于他不会为我的死悲伤多久,又欣慰于他可以很快回到正轨,继续按部就班地度过余生。
这种时候,他的性格缺陷反而就成了他幸运的地方。
“小枫,最近你怎么样?”
听到这一久违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抬头怔怔看向沙发上的中年男人。
我爸去世时也才四十多岁,可能死后的世界时间再无意义,他看起来仍旧一如从前,并未随着现实岁月流逝而变得苍老。
“爸……”他翻阅着报纸,好像只是父子间寻常的随口一问,却叫我瞬间眼眶发热,声音都颤抖。
很多次我做梦,梦里也是和我爸像这样坐着,谈一些家长里短,分析一下时事新闻,做着现实中我们再也不可能一起做的事。
“我很好。身体好,工作也好,最近……最近还胖了点。”
“那就好。”我爸又翻过一页报纸,“你哥呢?”
“他也很好,他现在是律师了。你要他做的事,他都有好好在完成。你放心,他没有向欲望屈服,他一直站在光明处。”
我爸举着报纸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他小子能行。”
我也跟着他笑,结果没笑多久,我爸忽然放下报纸,一脸严肃看过来。
“你的事,你妈跟我说了。”
我一下笑容僵住,跟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忍不住用掌心不住揉搓着膝盖,视线游移,不敢看他。
“我不会批评你,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多说无益,人总是要向未来看。”
我盯着地面:“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耳边传来叹息声。
“说什么傻话。”头顶忽地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那是记忆中父亲的温度,“你从未让我们失望过。你很好,你哥哥很好,你们都很好。”
我微微怔忡,继而鼻头一酸,眼前模糊起来。
想不到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死后竟然还能上天堂。
“虽然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但现在仍不到一家团聚的时候。就不留你吃饭了,快走吧。”
大手挪开,我茫然地抬头,我爸拖着拖鞋跑到厨房门口,冲着我妈背影道:“孩子他妈,小枫要走了,你真的不和他说点什么吗?”
我妈切菜的动作一停,背对着我摆了摆手:“没有没有,让他快滚。”
这语气这姿势,是我妈没错了。
我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最终停在厨房门口,望着她背影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
“气个屁,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妈利落地切着菜,始终没有回头,“你是我自己生自己养的,盛珉鸥虽然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你们会这样,也是我教育的失败,我认了。”
“妈……”
我想更走近一些,不远处的房门却在此时像是被飓风刮过般突然开了。
“你妈就是嘴硬心软,你要做什么她哪次没同意?”我爸拽着我胳膊往大门口直直走去,到门厅时,让我背对着门,将我从下到上又打量一遍,最后不舍地轻轻一推,把我推出了门,“走吧,事犹未了,时候未到,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我踉跄着倒退出门,下一秒整个人向着黑暗往下坠去,泛着朦胧白光,记忆中属于“家”的那扇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随后消失于黑暗的尽头。
可怕的失重感让我惊喊出声,挥舞着四肢想要抓住点什么,可周围一片黑暗,我好似被吸进了巨大的黑洞,只有不断拉拽着我的引力,其它东西,哪怕光也消失不见。
就这样仿佛下坠了几天几夜,毫无预兆地,我看到了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白色的建筑,行走的路人,闪着灯的救护车,坚硬的地面……
我还没来得及为重回人间欣喜,就因骤然拉近的地面惊得眼眸大睁,嘴里不住叫着“停”,却还是难以阻止重重砸向地面的命运。
一下摔在地上,预感中的疼痛并未出现,甚至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我趴了会儿,没觉得疼,迷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衣服。
走廊尽头步履匆匆行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发鬓生霜,少的娇艳动人,正是萧随光与萧沫雨。
萧沫雨搀扶着父亲,脸上少有地显出凝重表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砖上踩出规律的“嗒嗒”声。
“萧先生……”我还想和他们打招呼,手都抬起来了,他们却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一样,径自穿过我,往我身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