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河死了!马伊埃特紧接着说道.想当初,居贝托这个好老爹坐船顺流而下,唱着歌经过丹格桥下,有谁知道日后有一天,他亲爱的小帕盖特也从这桥下经过,既没歌声,也无船只呢?
还有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
也同那母亲一起消失了.马伊埃特回答道.
可怜的小鞋呀!乌达德说道.
乌达德,肥胖而又容易动感情,随着马伊埃特唉声叹气,本来到此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热尔维丝好得很,问题还没有穷究到底呐.
那妖怪呢?她突然问马伊埃特道.
哪个妖怪?马伊埃特问.
就是巫婆扔在花喜儿家里换走了她女儿的那个小埃及怪物呗!你们把他弄成什么样了?我巴不得你们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没有.马伊埃特回答.
怎么!那是烧死的?其实,理当如此,一个妖孽嘛!
既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大主教大人十分关心这埃及孩子,替他驱了邪,洗了礼,仔细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后将他送到巴黎来,作为一个弃婴,放在圣母院前的木床上,叫人收养了.
这班主教呀!热尔维丝嘀咕着.他们满肚子学问,做起事来非同一般.我倒要请教你,乌达德,把魔鬼算做弃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小怪物准是个魔鬼,算了,马伊埃特,那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么了?我相信,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会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这个兰斯女人回答道.正好那时我丈夫买下了伯吕公证事务所,离兰斯城有八公里远,我们就不再关心这件事了,再说,伯吕前面有两座塞尔内土丘,挡住视线,望不见兰斯大教堂的钟楼.
这三个可敬的女市民就这么说说谈谈,已经来到了河滩广场.由于全贯注谈论她们的故事,经过罗朗塔楼公用祈祷书前也没停步,就下意识地径直朝耻辱柱走去,周围的观众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增多,很有可能此时吸引着众人视线的景象,使她们完全忘记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里祈祷的事儿.想不到马伊埃特手中牵着那个六岁的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们那东西.妈妈,他说道,好像某种本能告诉他老鼠洞已经走过了.现在可以吃饼了吗?
若是厄斯塔舍机智一点,就是说不那么嘴馋,他就会再等一等,等到回去时,回到了大学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缪斯尼埃的家里,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饼中间隔着塞纳河的两道河弯和老城的五座桥,那时才放大胆子,提出这样一个让人难为情的问题:妈妈,现在能吃饼了吗?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这个问题是很冒失的,却引了马伊埃特的注意.
对啦,她一下子叫了起来,我们竟把隐修女给忘了!快点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我给她送饼去.
马上就去.乌达德说道.这可真是一件善事.
但对厄斯塔舍却不是好事了.
哎呀,我的饼!他说着,一下子高耸左肩,一下子又高耸右肩,连连直碰着各边耳朵,那是表示他相当不快.
三个妇女转身往回走,到了罗朗塔楼附近,乌达德对另外两个人说:三个人可别同时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吓坏了.你俩装念着祈祷书的赞主篇,而我就把脸孔贴到窗洞口去看.麻衣女有点认得我.你们何时可以过去,我会告诉你们的.
她独个儿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刚往里面一瞄,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立即露在了脸上,原来又快活又开朗的面容顿时改变了表情和脸色,似乎从阳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湿了,嘴巴抽搐着像快要哭了起来.不久后,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叫马伊埃特过去看.
马伊埃特心情激动,就悄悄地踮起脚尖走了过去,就像走近一个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样.
两个女子立在老鼠洞装有栅栏的窗口前,一动也不动,不敢出大气,朝洞里瞧着,眼前的景象实是悲惨.
那间斗室又窄又浅,顶上尖拱状,朝里面看很像一顶主教的大法冠.在光秃秃石板地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女人,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蹲着.下巴靠在膝盖上,两臂交叉,紧紧地合抱在胸前.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有一件麻袋状的褐色粗布长衫把她全身裹住,宽大的皱褶层叠着,花白的长发从前面披下来,遮住面孔,顺着双腿直拖到脚上.乍一看,她好像映托在小屋阴暗底部的一个怪异的物体,一种非黑似黑的三棱体,被从窗洞口透进来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两种反差强烈的色调,一半明亮,而一半阴暗,宛如人们在梦中或是在戈雅的非凡作品中所见到那种半暗半明的幽灵,苍白,呆板,阴森,蹲在坟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铁栅上,这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确定的形体,这是一个影象,是真实与虚幻交错.黑暗与光明交叉的一种幻影.在那垂至地上的头发掩盖下,几乎分辨不出一个消瘦和冷峻的身影;自她的长袍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挛缩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的光脚.这紧裹在丧服下若隐若现的依稀形体,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个似乎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体,看上去没有动作,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时值一月,穿着那状如麻袋的单薄粗布衫,赤着脚瘫坐在花岗石地面上,没有火取暖,呆在一间阴暗的黑牢里,通风口是歪斜的,从外面进来的只是寒风,而不是阳光;对于没有这一切,她好像并不痛苦,甚至连感觉都没有.仿佛她跟着这黑牢已化作石头,随着这季节已变成冰.她双手合掌,两眼直直地愣着.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个鬼魂,第二眼以为是个石像.
但是,她那发青的嘴唇偶尔微开,好透口气,又不时颤抖,好像随风飘荡的树叶,死气沉沉,死板木然.
但是,她那双暗淡的眼睛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一种阴郁.冷静.深沉的目光,不停地盯着小屋中一个无法从外面看得清的角落.这一目光仿佛紧系悲惨灵魂的一切伤感在什么异的事物上.
这就是那个因其住处而被称之为隐修女.又因她的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儿.
热尔维丝也走过来和马伊埃特及乌达德在一起了,三个女子都打窗洞口往里张望.她们的头挡住了照进土牢里的微弱光线,那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光,但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乌达德低声说:别打扰她.她出入定,正在祈祷哩.
这时,马伊埃特仔细察看那张憔悴.消瘦.披头散发的脸孔,心里益发惴惴不安,眼里充满着泪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道:要是真的,那可太怪了!
她将脑袋从通气孔的栏栅当中伸进去,好容易才看得见那悲惨女人一直盯着的那个角落.她把头从窗洞缩回来的时候,只见她泪流满脸.
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她问乌达德道.
古杜尔修女.
而我呀,叫她花喜儿帕盖特.马伊埃特继续说.
于是,伸出一根指头按住嘴唇,朝呆若木鸡的乌达德示意,要她把头也伸进窗洞里去看一看.
乌达德看了一眼,只见在隐修女阴沉的眼光死盯着的角落里,有一只绣满金银箔片的粉红色小缎鞋.
热尔维丝也随着去看,于是三个女子一起仔细瞧着那悲惨的母亲,情不自禁都哭了起来.
但是,她们端视也罢,落泪也罢,丝毫没有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她仍旧双掌紧合,双唇纹丝不动,两眼发呆.凡是知道她底细的人,看见她这样死盯着那只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没说一句话儿,她们不敢作声,甚至连轻声细语也不敢.看见这种极度的沉默,这种极度的痛苦,这种极度的丧失记忆除了一件东西外,其他的一切统统忘却了,她们仿佛觉得置身在复活节或圣诞节的正祭台前,沉思默想,肃然起敬,随时准备下跪了.她们好像在耶稣受难纪念日刚刚走进了教堂一般.
最后,还是三个人当中最好.因而也最不易动感情的热尔维丝,试图让隐修女开口,就叫道:嬷嬷!古杜尔嬷嬷!
她这么叫了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隐修女纹丝不动,没应一声,没看一眼,也没叹一口气,没有一丝反应.
这回由乌达德来喊,声音变得更加甜蜜温柔:嬷嬷!圣古杜尔嬷嬷!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静寂.
一个怪女人!热尔维丝叫道.炮轰都无动于衷!
或许聋了.乌达德唉声叹气.
也许瞎了.热尔维丝添上一句.
也许死了.马伊埃特继续说道.
说得也对,灵魂即使还没有离开这麻木.沉睡.死气沉沉的躯体,至少早已退却并隐藏到深处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就再也没有用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