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要下雨,追悼会就马上在隆隆的雷声中开始了。
追悼会由金俊山主持。第一项脱帽致哀。庄稼人纷纷摸掉自己头上汗渍渍的毛巾,把头垂下。
第二项由孙玉亭致悼词。玉亭把胸前别着的那卷纸拿出来展开,走到人群面前念道:“金俊斌同志为了革命事业,于昨天夜晚与我们永别了,享年三十八岁……”孙玉亭念着按报纸上的格式写成的这篇悼词,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只有田二例外。这位长着伟大额头的“半脑壳”,正在肃穆的人堆里走来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些纸花纸片捡起来,装进自己衣襟上的那个大口袋里。他一边捡这些东西,一边嘴角挂着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有些人已经被田二逗得偷着笑了。孙玉亭不时停下来,气愤地瞅一眼人群中的田二。金富和金强立刻走过来,把这个捣乱分子从人群里拉出来,一直把他扭送过东拉河。田二一路囔叫着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孙玉亭的悼词快念完的时候,又一声炸雷在人们的头上滚过,惊得人群一阵骚乱。接着,起风了。狂风卷着沙尘和碎柴烂草,一霎时把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追悼会匆匆地进行完仪式,接着就赶快起灵。
八个壮年人抬着灵柩走在前面,孙玉亭和金俊山分别在两边扶着灵柩,后边是死者的嫡亲和金家户族的人。庙坪顿时响彻一片恸哭之声!
送葬队伍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铜钱大的白雨点子就瓢泼似的倾倒下来。村里的外姓旁人都纷纷跑回家了。参加送葬的人一个个水淋淋地在泥水地上艰难地向金家祖坟那里行进。
雷声、雨声、水流声和人们的哭声搅混在一起。不时有明晃晃的闪电在头顶划过。哭咽河和东拉河已经起了水,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给这个葬礼加添了极其浓重的悲痛气氛…………在吃晚饭之前,副书记金俊山埋完金俊斌,刚在家里换转干衣服,石圪节公社文书刘根民就进了他家的门。公社已经知道了双水村昨晚上的偷水事件,白明川和徐治功命令文书刘根民来叫田福堂。根民已经去过田福堂家,但看田福堂正病着起不来,就只好跑来叫金俊山——不带一个人回去,他给公社的两位领导交不了差。
金俊山知道去公社意味着什么。但他想来想去,也没办法推开。书记田福堂病了,他是副书记,他不去叫谁去?
他没办法,只好穿了件雨衣,到学校儿子的办公窑里把自行车推上,跟着根民冒雨去了石圪节公社……在石圪节公社里,白明川和徐治功两个人现在正等待双水村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到来。今天刚吃完早饭,石圪节大队和罐子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就先后跑到了公社,报告了他们的水坝被人破坏,坝里所有的蓄水都跑光了的严重事件、罐子村的书记报告说,他们村一个村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双水村的大型拖拉机从村中开过来,上面还坐了许多拿工具的人。石圪节的书记立刻作证说,他们水坝上面的公路上就是留下了拖拉机停留的痕迹,而且从公路到水坝的地上留下许多乱糟糟的脚樱不久,双水村昨夜灾难性的消息就正式传到公社里来了……白明川对这件事非常气愤,觉得田福堂做事简直无法无天。他和徐治功商量,决定先把他调到公社来,一旦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就准备严肃处理当事人。
现在,两位公社的领导人在办公室里谈论着这件事。
白明川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搓着下巴上黑森森的胡楂子,对跹蹴在窗前长木栏椅上的徐治功说:“如果这事的确是田福堂出面搞的,非给这个人处分不行!”
徐治功把凉鞋脱在地上,赤脚片跹蹴在椅子里抽纸烟,先没说什么。冬春大规模农田基建结束后,他就回到公社来工作了。现在碰上这件头疼事,他感到很作难。如果这是另外村子的支部书记搞的,那他徐治功会比白明川更要严厉地处理这件事的。但这事牵扯的是田福堂。因此他不能轻易对白明川的意见表示支持。他反而对白主任说:“你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对农民宽容一点吗?福堂虽说是大队书记,但也是个农民嘛!再说,双水村是咱们石圪节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福堂的工作一贯积极,现在犯这么个错误就给处分,恐怕不合适……”白明川听徐治功这么一说,就为难地陷入到思忖之中。他虽然对这件事气愤,但觉得治功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而平心静气想,他作为公社一把手,也有责任。他为什么没有提早注意这个问题,而把东拉河的水给沿河的每个村庄都分一点呢?福堂和双水村的人急了,才干出了这件荒唐事……白明川想了一会,说:“不给处分也可以。但这件事不能三秤二码就了结,最起码福堂要代表双水村支部做个检查,否则我们怎样给石圪节和罐子村解释?
“因为这件事已造成全公社范围的影响,田福堂的检查必须通过有线广播向公社转播,让大家都从这件事里接受教训!”
徐治功同意了白明川的这个意见。治功知道,不这样也不行。再说,这办法好!福堂虽然做检查,但是代表集体检查,而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
当文书刘根民把金俊山带到公社时,两个主任都惊讶地问:“俊山你怎来了?福堂?”
金俊山说:“福堂病了……闯这祸是大队领导集体决定的,不是福堂一个人的主意。我来也一样……”金俊山是个比较实在的人,他尽管和田福堂有些矛盾,但在这种事上他不会对别人落井下石……没等公社领导盘问,金俊山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给公社领导老实交待了……金俊山在公社灶上吃过晚饭,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完了以后,就在公社的广播室里,代表双水村大队党支部,向全公社人民检查他们村损人利己的不法行为。俊山在进公社广播室的时候心想:双水村做下成绩,都是田福堂在广播上介绍经验出风头;而这种不光彩的倒霉事,倒轮上他金俊山了……卷二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双水村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孙少安这家伙出门一个月,竟然带着一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回来了!
全村人议论的话题自然从不久前去世的金俊斌转移到了这位新来的姑娘身上。
太叫人惊讶了!起先谁知道少安出门是去找媳妇呢?他临走时不是说他到外面给一队去联系小麦良种吗?好,这现在倒给他自己联系回来这么个“良种”!
还叫人怪的是,少安为什么不娶一个本地女子,而跑到远路上找了一个爱吃老陈醋的山西人呢?
人们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是贺凤英一个村的,而且还是妇女主任远房的本家人。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大家立刻又为少安惋惜起来:这么好个后生,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娶贺凤英的本家人呢?如果这姑娘象贺凤英一样,那孙少安这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了,他二爸孙玉亭就是他的“榜样”!
但人们的惋惜马上又变成了一片赞叹之声。据找借口去过少安家的人说,这姑娘和贺凤英完全是两码事!脸虽然不太白,但人样子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体发育得丰丰满满,正是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更叫人赞叹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个破墙烂院里,没有显出一丝的嫌弃,而且第二天就帮助孙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务活了;还满嘴奶奶、妈妈、爸爸叫个不停,把孙玉厚一家人都高兴乱了!除过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还听说她娘家连一个财礼钱都不要!啊呀,不要财礼钱?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孙少安这小子狗尿到脑上了,交了好运气!
当孙少安有点羞涩地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庄稼人就纷纷围住他,和他开玩笑,向他查问他带回来的这位山西姑娘的长长短短。有些他的同龄人粗鲁地问他:“一搭里睡了没?”
而开玩笑不论辈数的田万有还火上加油,咧开嘴在人群里酸溜溜地唱道——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到圪崂里走!
众人乐得哄堂大笑,孙少安只好摆脱村民们这些出于好意的恶作剧,红着脸就走。是的,他现在还顾不上热闹,而许许多多随之而来的难肠事正困扰着他,需要他在很短的时间内马上解决;快乐和苦恼在他心中象两条纠缠在一起的绳索,乱翻翻地找不见各自的头绪。
孙少安这次外出,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在各种原因促使之下,他才不得不出这次远门。他当时心里也有些烦闷,想借此出去散一散心。他本来也没准备耽搁这么长时间,心想行不行三锤两棒就完了,他转几天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在贺秀莲家住了近一个月。
他到柳林后,先找了他父亲早年间的拜识陶窑主。但不巧的是,“干大”在半年前刚刚离开了人世。干大的几个后人,知道他们的父亲在远路上有个老朋友,现在见干兄弟上了门,也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在干大的后人家里住了两天,就到离柳林不远的贺家湾去了。
他先到他二妈的娘家门上。他二妈的父母亲已经接到了女婿和女儿的信,说他们有个侄子要来看本村贺耀宗的女儿秀莲。他们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给贺家通了话。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着他上了秀莲家的门。贺耀宗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秀英招了本村的一个男人,就住在娘家门上,既是女婿,又算儿子。小女儿秀莲今年二十二岁,在村里上过几年学后,就一直在家劳动。
孙少安自己也决没有想到,他一见秀莲的面,就看上了这姑娘。这正是他过去想象过的那种媳妇。她身体好,人样不错,看来也还懂事;因为从小没娘,磨练得门里门外的活都能干。尤其是她那丰满的身体很可少安的心。秀莲对他也是一见倾心,马上和他相好得都不愿意他走了。贺耀宗和他的大女儿秀英、女婿常有林也满心喜欢他,这亲事竟然三锤两棒就定了音。少安对秀莲和贺耀宗一家人详细地说明了他家的贫困状况。但贺秀莲对他表示,别说他现在总算还有个家,就是他讨吃要饭,她也愿意跟他去。贺耀宗家里的人看秀莲本人这样坚决,也都不把这当个问题了——反正只要秀莲满意就行;既然她不嫌穷,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贺耀宗甚至说:“不怕!穷又扎不下根!将来我们帮扶你们过光景!”
这一切使少安对秀莲和她的一家人很感激,同时也对这个大眼睛的姑娘从感情上开始喜爱了。
亲事定下来以后,少安本来就想及早返回双水村。但一见钟情的秀莲却舍不得他走,一天天地硬挽留前他。他尽管惦记着自己烂烂包包的家庭,可又拗不过这姑娘的一片缠绵之情,只好硬着头皮依了她的愿望。他劳动惯了,闲呆不住,就跟秀莲到她家的自留地去劳动——他营务庄稼的本领立刻就使贺家湾的人赞叹不已;大家都说秀莲找了个好女婿。
眼看在秀莲家住了快一个月,少安心里焦急不安。他对秀莲和她一家人说,他再不敢耽搁了,无论如何得赶快回家去!
秀莲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说她去少安家住几天,然后再返回山西家里。等过春节时,她就和她爸一起来双水村,和少安结婚。秀莲一家人都支持她这意见。
少安看没办法拒绝秀莲的热心,就只好同意带她回双水村。本来,少安不想这次就把贺秀莲引回家。他知道自己家里没任何条件接待秀莲。旁的不说,她去连个住处也没有。他家的人都寻地方住哩,让秀莲回去住在哪儿呢?他二妈家也是一孔窑洞,而且烂脏的人脚都踏不进去。他原来想回去安排好了再接秀莲回来——尽管如何安排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
他和秀莲从柳林坐汽车一路回来的时候,熬煎得象滚油浇心一样。他不时把心里的各种熬煎对秀莲说个不停。他先不说以后的困难,只说眼前他们回家后就会让秀莲受委屈的。秀莲坐在他旁边,象工作人一样大方地依偎着他,真诚地说:“没住处,你先把我安排在你们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少安只好咧嘴苦笑了……回到家里以后,全家人高兴自不必说。使少安满意的是,秀莲果真不嫌他的家穷,而且对家里老老少少都非常亲热,甜嘴甜舌地称呼老人。她还偷偷对他说:“你家里的人都好!
光景比我想的也好!你原来说的那样子,我想得要比这烂包得多!”
最使他高兴的是,他弟少平马上就把秀莲的住处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兰香住的地方了。
金大婶喜得把一床从未沾身的新铺盖拿出来,让秀莲盖。少平安排完秀莲的住宿,还对他悦:“干脆你过去住在金波那个窑洞里,让我回来住在你的小窑里。”少安对热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没结婚,我撵过去住在那里,村里人会笑话的。还是你住在那里。秀莲路生,晚上你把她带过去,早上再引回咱们家吃饭……孙少安回来以后的当头晚上,就听家里人叙说了村里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去看看金俊武,要对二队长表示他的慰问。另外,他还得去见见书记田福堂,向他解释一下自己晚归的原因。接着,他就要开始为春节结婚的事奔波了。困难大多了!虽说秀莲家不要财礼,可总得要给秀莲扯几身衣裳,也要给人家的老人表示点意思——起码得给贺耀宗缝一床铺盖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着身上的旧衣裳当新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时,按乡俗过喜事也总得把亲戚和村里的三朋四友请来吃一顿饭……还有呢!他们的铺盖哩?而就说有了铺盖,他和秀莲将来又住在什么地方呢?总不能住在他现在的那个小土洞里吧?
这一切把人肠子都愁断了!
但是,愁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他就是这么个家,别说这么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个没完!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问了他走后这一段队里的生产情况,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计。他说他还要忙几天,让福高继续把队里的事照料上。
吃过午饭以后,他就去金家湾那边找金俊武,以表示他对他的不幸的慰问和同情。
他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卷着旱烟卷,挺有精地望着秋天的村庄和山野。东拉河残留着不久前发过洪水的痕迹,草坡上泥迹斑斑——但这已不是那次偷水留下的痕迹,而是第二天安葬俊斌时的那场大暴雨发了的山洪所留下的。正是这场大雨,才多少挽救了双水村的一点收成。现在,地里的庄稼虽然因为久旱而不太景气,但看来还有些收获。豆类作物大部分都已成熟,人们正在地里搜寻着摘那些干枯的豆角;有的干脆连豆蔓一齐拔掉,背到禾场上去连荚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经摘光了,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虽然早已谢了如霞似云的花朵,但一片片娇嫩的红杆绿叶,依然给这贫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鲜活。白露刚过,山野的阳坡上现在到处都在播种冬小麦;庄稼人悠扬的吆牛声象唱歌一般飘荡着。天异常地高远了,纯净得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在庙坪那边,枣子已经红透,在绿叶黄叶间象玛瑙似的闪耀着红艳艳的光亮……少安吸着自卷的旱烟卷,过了东拉河的列石,上了庙坪,穿过这片叫人嘴馋的枣树林。
他正在枣树林间的小土路上走着,路上面的地畔上有个妇女问他:“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