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唱着——你是一朵向日葵,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黄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人大部分都离开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象一团乱麻。他现在集中精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要强。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
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碍…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境。他那年来黄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洞。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的黄提包象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洞来。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
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交,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的……”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黄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乡,到黄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这样来黄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黄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
现在他猜想,诗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交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千方百计找个营生干;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