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天忽下雨,又发起风来。费鲁乔和祖母还在厨房里没有睡觉。厨房和天井之间有一小小的堆物间,堆着旧家具。费鲁乔到外游耍,到了十一点钟光景才回来。祖母担忧不睡,等他回来,只是在大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祖母常是这样过日的,有时竟这样坐到天明,因为她呼吸迫促,躺不倒的缘故。
雨不绝地下着,风吹雨点打着窗门,夜色暗得没一些光。费鲁乔疲劳极了回来,身上满沾了泥,衣服破碎了好几处,额上负着伤痕。这是他和朋友投石打架了的缘故。他今夜又和人吵闹过,并且赌博把钱输光了,连帽子都落在沟里了。
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点在那安乐椅的角上。祖母在灯光中看见她孩子狼狈的光景,已大略地推测到八九分,却仍讯问他,使他供出所做的坏事来。
祖母是全心全意爱着孙子的。等明白了一切情形,就不觉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说:
“咽!你全不念着你祖母呢!没有良心的孙子啊!乘了你父母不在,就这样地使祖母受气!你把我冷落了一天了!全然不顾着我吗?留心啊!费鲁乔你走上坏路了!如果这样下去,立刻要受苦呢!在孩子的时候做了你这样的事,大起来会变成恶汉的。我知道的很多。你现在终日在外游荡,和别的孩子打架、花钱、至于用石头刀子打架,恐怕结果将由赌棍变成可怕的——盗贼呢!”
费鲁乔远远地靠在橱旁站着听,下巴碰着了前胸,双眉皱聚,似乎打架的怒气还未消除。那栗色的美发覆盖了额角,青碧的眼垂着不动。
“由赌棍变成盗贼呢!”祖母啜泣着反复地说。“稍微想想吧!费鲁乔啊!但看那无赖汉维多·莫左尼吧!那家伙现在在街上浮荡着,年纪不过二十四岁,已进过两次监牢。他母亲终于为他忧闷而死了,那母亲是我一向认识的。父亲也愤恨极了,逃到瑞士去了。像你的父亲,即使看见了他,也不愿和他谈话的。你试想想那恶汉吧,那家伙现在和他的党徒在附近逛荡,将来总是保不牢头颅的啊!我从他小儿的时候就知道他,他那时也和你一样的。你自己去想吧!你要使你父亲母亲也受那样的苦吗?”
费鲁乔坦然地听着,毫不懊悔觉悟。他的所作所为原出于一时的血气,并无恶意。他父亲平常也太宽纵他了,因为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优良的心情,有时候会做出很好的行为,所以故意注意看着,等他自己觉悟。这孩子的性质原不恶,不过很刚硬,就是在心里悔悟了的时候,要想他说“如果我错了,下次就不如此,请原恕我!”这样的话来谢罪,也是非常困难的。有时心里虽充满了柔和的情感,但是倨傲心总不使他表示出来。
“费鲁乔,”祖母见孙子默不做声,于是继续说:“你连一句认错的话都没有吗?我已患了很苦的病了,不要再这样使我受苦啊!我是你母亲的母亲!不要再把已经命在旦夕的我,这样恶待啊!我曾怎样地爱过你啊!你小的时候,我曾每夜起来替你推那摇床,因为要使你欢喜,我曾为你减下食物,——你或者不知道,我时常说,‘这孩子是我将来的依靠呢。’现在你居然要遏杀我了!就是要杀我,也不要紧,横竖我已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愿你给我变成好孩子就好!但愿你变成柔顺的孩子,像我带了你到教堂里去的时候的样子。你还记得吗?费鲁乔!那时你曾把小石呀、草呀,塞满在我怀里呢,我等你睡熟,就抱了你回来的。那时,你很爱我哩!我虽然已身体不好,仍总想你爱我;我除了你以外,在世界中别无可以依靠的人了!我已一脚踏入坟墓里了!啊!天啊!”
费鲁乔心中充满了悲哀,正想把身子投到祖母的怀里去。忽然朝着天井的间壁的室中有轻微的轧轧的声音;听不出是风打窗门呢,还是什么。
费鲁乔侧了头注意去听。
雨正如注地下着。
轧轧的声音又来了,连祖母也听到了。
“那是什么?”祖母过了一会儿很担心地问。
“是雨。”费鲁乔说。
老人拭了眼泪:
“那么,费鲁乔!以后要规规矩矩,币要再使祖母流泪啊!”
那声音又来了,老人洁白了脸说:“这不是雨声呢!你去看来!’慨而又牵住了孙子的手说:“你留在这里。”
两人屏息不出声,耳中只听见雨声。
邻室中好像有人的脚音,两人不觉栗然震抖。
“谁?”费鲁乔勉强恢复了呼吸怒叫。
没有回答。
“谁?”又震栗着问。
话犹未完,两人不觉惊叫起来,两个男子突然跳进室中来了。一个捉住了费鲁乔,把手掩住他的口,别的一个卡住了老妇人的喉咙。
“一出声,就没有命哩!”第一个说。
“不许声张!”另一个说了举着短刀。
两个都黑布罩着脸,只留出眼睛。
室中除了四人的粗急的呼吸声和雨声以外,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老妇人喉头格格作响,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
那捉住着费鲁乔的一个,把口附了费鲁乔的耳说:“你老子把钱藏在哪里介
费鲁乔震抖着牙齿,用很细的声音答说:“那里的——橱中。”
“随了我来!”那男子说着紧紧抑住他的喉间,拉了同到堆物间里去。地板上摆着昏暗的玻璃灯。
“橱在什么地方?”那男子催问。
费鲁乔喘着气指示橱的所在。
那男子恐费鲁乔逃走,将他推倒在地,用两腿夹住他的头,如果他一出声,就可用两腿把他的喉头夹紧。男子口上衔了短对,一手提了灯,一手从袋中取出钉子样的东西来塞入锁孔中回旋,锁坏了,橱门也开了,于是急急地翻来倒去到处搜索,将钱塞在怀里。一时把门关好,忽而又打开重新搜索一遍,然后仍卡住了费鲁乔的喉头,回到那捉住老妇人的男子的地方来。老妇人正仰了面挣动身子,嘴张开着。
“得了吗?”别一个低声问。
“得了。”第一个回答。“留心进来的地方!”又接着说。那捉住老妇人的男子,跑到天井门口去看,知道了没有人在那里,就低声地说:“来!”
那捉住费鲁乔的男子,留在后面,把短刀擎到两人面前:“敢响一声吗?当心我回来割断你们的喉管!”说着又怒目地盯视了两人一会儿。
这时,听见街上大批行人的歌声。
那强盗把头回顾门口去,那面幕就在这瞬间落下了。
“莫左尼啊!’宁妇人叫。
“该死的东西!你给我死!”强盗因为被看出了,怒吼着说,且擎起短刀扑近前去。老妇人霎时吓倒了,费鲁乔见这光景,悲叫起来,一面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覆在祖母身上。强盗碰了一下桌子逃走了,灯被碰翻,也就熄灭了。
费鲁乔慢慢地从祖母的身上溜了下来,跪倒在地上,两只手抱住祖母的身体,头触在祖母的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黑暗,农夫的歌声缓缓地向田野间消去。
“费鲁乔!”老妇人恢复了神志,用了几乎听不清的低音叫,牙齿轧轧地震抖着。
“祖母!”费鲁乔答叫。
祖母原想说话,被恐怖把口咬住了,身l只是剧烈的震栗,不做声了好一会儿。继而问:
“那些家伙去了吧?”
“是的。”
“没有将我杀死呢!”祖母气促着低声说。
“是的,祖母是平安的!”费鲁乔低弱了声音说。“平安的,祖母!那些家伙把钱拿了去了,但是,父亲把大注的钱带在身边哩!”
祖母深深地呼吸着。
“祖母!”费鲁乔仍跪了抱紧着祖母说。“祖母!你爱我吗?”
“啊!费鲁乔!爱你的啊!”说着把手放在孙子头上。“啊!怎样地受了惊了啊!——啊!仁慈的上帝!你把灯点着吧!渐哟,还是暗的好!不知为了什么,还很害怕呢!”
“祖母!我时常使你伤心呢!”
“哪里!费鲁乔!不要再说起那样的话!我已早不记得了,什么都忘了,我只是仍旧爱你。”
“我时常使你伤心。但是我是爱着祖母的。饶恕了我!饶恕了我,祖母!”费鲁乔勉强困难地这样说。
“当然饶恕你的,欢欢喜喜地饶恕你呢。有不饶恕你的吗?快起来!我不再骂你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啊!点了灯!已不再害怕了。啊!起来!费鲁乔!”
“祖母!谢谢你!”孩子的声音越低了。“我已经——很快活,祖母!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吧!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仍会记得我费鲁乔的吧!”
“啊!费鲁乔!”老妇人慌了,抚着孙子的肩头,眼光几乎要射穿脸面似的注视着他叫。
“请不要忘了我!望望母亲,还有父亲,还有小宝宝!再会!祖母!”那声音已细得像丝了。
“什么呀!你怎样了?”老妇人震惊着抚摸伏在自己膝上的孙子的头,一面叫着。接着迸出她所能发的声音:
“费鲁乔呀!费鲁乔呀!费鲁乔呀!啊呀!啊呀!”
可是,费鲁乔已什么都不回答了。这小英雄代替了他祖母的生命,从背上被短刀刺穿,那壮美的灵魂已回到天国里去了。
病床中的“小石匠”十八日
可怜,“小石匠”患了大病!先生叫我们去访问,我就同卡隆、代洛西三人同往。斯带地本来也要去,因为先生叫他做什华伯纪念碑记》,他说要去实地看了那纪念碑再精密地做,所以就不去了。我们试约那高慢的诺琵斯,他只回答了一个“不”字,其余什么话都没有。华梯尼也谢绝不去。他们大概是恐怕被石灰沾污了衣服吧。
四点钟一放课,我们就去。雨像麻似的降着。卡隆在街上忽然站住,嘴里满满嚼着面包说:“买些什么给他吧。”一面去摸那衣袋里的铜币。我们也各凑了两个铜币,买了三个大大的橘子。
我们上那屋顶阁去。代洛西到了人口,把胸间的赏牌取下,放入袋里。
“为什么?”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总觉得还是不挂的好。”他回答。
我们一叩门,那巨人样的高大的父亲就把门开了,他脸孔歪着,见了都可怕。
“哪几位?”他问。
“我们是安托尼阿的同学。送三个橘子给他的。”卡隆答说。
“啊!可怜,安托尼阿恐怕不能再吃这橘子了!”石匠摇着头大声说,且用手背去揩拭眼睛,引导我们入室。“小石匠”卧在小小的铁床里,母亲俯伏在床上,手遮着脸,也不来向我们看。床的一隅,挂有板刷、烙馒和筛子等类的东西,病人脚部盖着那白白地沾满了石灰的石匠的上衣。那小孩瘦瘠而白,鼻头尖尖的,呼吸很短促。啊!安托尼阿!我的小朋友!你原是那样亲切快活的人呢!我好难过啊!只要你再能做一会鬼脸给我看,我什么都情愿!安托尼阿!卡隆把橘子给他放在枕旁,使他可以看见。橘子的芳香把他熏醒了。他抓住了橘子,不久又放开手,频频地向卡隆看。
“是我呢,是卡隆呢!你认识吗?”卡隆说。
病人略现微笑,勉强地从床里拿出手来,伸向卡隆。卡隆用两手握了过来,贴到自己的颊上:
“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起来,就可以到学校里去了。那时请先生让你坐在我的旁边,好吗?”
可是,“小石匠”没有回答,于是母亲叫哭起来:
“啊!我的安托尼阿呀!我的安托尼阿呀!安托尼阿是这样的好孩子,天要把他从我们手里夺去了!”
“别说!”那石匠父亲大声地叱止。“别说!我听了心都碎了!”又很忧虑地向着我们:
“请回去!哥儿们!谢谢你们!请回去吧!就是给我们陪着他,也无法可想的。谢谢!请回去吧!”这样说。那小孩又把眼闭了,看去好像已经死了。
“有什么可帮忙的事情吗?”卡隆问。
“没有,哥儿!多谢你!”石匠说着将我们推出廊下,关了门。我们下了一半的楼梯,忽又听见后面叫着“卡隆!卡隆!”的声音。
我们三人再急回上楼梯时,见石匠已改变了脸色叫着说:
“卡隆,安托尼阿叫着你的名字呢!已经两天不开口了,这会见例叫你的名字两次。想和你会会哩!快来啊!但愿就从此好起来!天啊!”
“那么,再会!我暂时留着吧。”卡隆向我们说着,和石匠一同进去了。代洛西眼中满了眼泪。
“你在哭吗?他会说话哩,会好的吧?”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呢。但我方才想的并不是这个,我只是想着卡隆。我想卡隆为人是多么好,他的精神是多么高尚啊!”
卡华伯爵十九日
你要作《卡华伯纪念碑记》,卡华伯是怎样的一个人,恐你还未详细知道吧。你现在所知道的,恐只是伯爵几年前做辟蒙脱总理大臣的事吧。将辟蒙脱的军队派到克里米亚,使在诺淮拉败北残创的我国军队重膺光荣的是他。把十五万人的法军从亚尔帕斯山撤下来,从隆巴尔地将奥军击退的也是他。当我国革命的危期中,整治意大利的也是他。给予我意大利以统一的神圣的计划的也是他。他有优美的心,不挠的忍耐和过人的勤勉。在战场中遭遇危难的将军原是很多,他却是身在庙堂而受战场以上的危险的。因为他所建设的事业,像脆弱的家屋为地震所倒的样子,何时破坏是不可测的。他昼夜在奋斗苦闷中过活,因此头脑也混乱了,心也碎了。地缩短生命二十年,全是他担负的事业巨大的缘故。可是,他虽冒了致死的热度,还想为国做些什么事情,在他狂热的愿望中充满着喜悦。听说,他到了临终,还悲哀地说:
“真奇怪!我竟看不出文字了!”
及热度渐渐增高,他还是想着国事,命令似的这样说:
“给我快好!我心中已昏暗起来了!要处理重大的事情,非有气力不可。”及危笃的消息传出,全市为之悲惧,国王亲自临床探省,他对国王担心地说:
“我有许多的话要陈诉呢,陛下,只可惜已经不大能说话了!”
他那热烈兴奋的心绪,不绝地向着政府,向着联合起来的意大利诸州,向着将来未解决的若干问题奔腾。等到了说胡话的时候,还是在继续的呼吸中这样叫着。
“教育儿童啊!教育青年啊!——以自由治国啊!”
胡话愈说愈多了,死神已把翼张在他上面了,他又用了燃烧着似的言语,替平生不睦的格里波底将军祈祷,口中念着还未获得自由的威尼斯呀、罗马呀等的地名。他对于意大利和将来的欧洲,抱着伟大的理想,一心恐防被外国侵害,向人询问军队和指挥官的所在地。他到临终还这样地替我国国民担忧呢。他对于自己的死并不觉得什么,和祖国别离是他最难堪的悲哀。而祖国呢,又是非有待于他的尽力不可的。
他在战斗中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是同样伟大的!
略微想想吧!安利柯!我们的责任有多少啊!和他的以世界为怀的劳力,不断的忧虑,剧烈的痛苦相比,我们的劳苦——甚至于死,都是毫不足数的东西了。所以不要忘记!走过那大理石像前面的时候,应该向那石像从。心中赞美:“伟大啊!”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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