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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乌拉 (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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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之时乃是毫无预兆的,我甚至连个小丫鬟都没有带在身边。龙腾小说 Ltxsfb.com只随意地拣了几件换洗衣物,卷成一只小包袱,然后在某日子时,顶着满天星光,我悄然坐上马车出了赫图阿拉。

之所以弄得如此神秘,偷偷摸摸地赶在半夜里走,这个原因努尔哈赤没说,我也心知肚明地没问。

一路马车颠簸,摇摇晃晃地出了内城门、外城门,然后直通城外山道。我掀开帘子望着满天繁星,已然麻木得连心都不会痛了。

马车驶出赫图阿拉后,并没有直奔叶赫方向,反而转往十里外的费阿拉旧城。

我想在临走前最后看一眼费阿拉——这个要求提出时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当时甚至怀疑努尔哈赤根本就没有听见,不过就此刻的路程安排来看,他到底还是留心到了。

从费阿拉绕回,已是丑时末,赶车的车夫将马赶得很急,我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先前满腹悲伤之情全被颠飞,只觉得火气上涌,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我用尽全身力气利用四肢紧紧撑住车厢,这才避免自己被颠得在车内滚来滚去。这种疯狂的“飙车”行为,简直比杀人还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经冲口而出前,马儿嘶叫一声,车轮奇迹般定住了。随着惯性,我却一头栽到了车厢门口。

车外有脚步声接近,我撑着身子狼狈地爬起,正纳闷犯嘀咕,只听一个男子恭敬地问道:“请问车内的可是布喜娅玛拉格格?”

我微微一惊,弯腰掀开帘子直接探出头去。

只见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尽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顿时吓傻了眼,视线缓缓收回,最后落在眼前这个穿了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锦马褂的男子身上。

年轻秀雅的脸孔,神清气爽的笑容……我哇的一声大叫,兴奋地笑道:“乌克亚!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奉淑勒贝勒爷之命,寅时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玛拉格格,护送格格回叶赫!”

我愣了一下,高涨的情绪陡然跌落,“你非得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么?”他对我刻意疏离,恭谨有礼,让我心情重回郁闷。刷的一声,我放下帘子,缩回车内。

车子开始慢悠悠地重新上路,我无聊得发闷。天色渐渐转亮,亮光一点一点透过帘隙洒进车厢,我终还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帘子。

乌克亚悠然骑在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视。

“阿丹珠好么?”我不管他到底听不听得见,只是细声询问。

过了许久,他才沉缓开口:“好。”顿了顿声,叹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谁?是褚英么?”我坐直了身子,脑袋几乎探出窗外。

“不是。”侧面看去,乌克亚的脸色有些忧郁,“阿尔哈图土门……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执意不肯娶。如此拖了两年,阿丹珠年纪大了,最后只得服从阿玛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员部将……”

原来……那般率性而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偿心愿。集父兄的亲情宠爱于一身的阿丹珠,从没受过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烂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来,我缺失的更多——布扬古……唉,布扬古!叶赫的亲人于我而言,简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么?”

我抬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沉下脸恨恨地说:“乌克亚,你若再如此跟我讲话,从今往后,我只当不认得你!”

说罢,我作势欲甩帘子,他忽然扭头,动容叹息:“罢了!阿步,算你赢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两句,忽然车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地传来。乌克亚面色微变,扬声高呼:“全队戒备!”

乌克亚带来的兵卒约莫二三十人,此时在他的带动下已全部收马靠拢,团团围住马车。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头看个仔细,乌克亚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他既然发了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毕竟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时局混乱,山头强匪哪个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的,就不知道我这个过气的老美人还能不能再发挥一把一笑倾敌的魅力。

马蹄声渐渐靠近,我感觉有点怪异,怎么听起来好像这马只有一匹似的……难道是探哨的?还是这强人果然强到忘形,居然单枪匹马也敢来打劫?

“站住!”

“什么人!”

一群呵斥轰然响后,只听锵的一声,像是兵刃的金属交击声。随即有个熟悉的怒吼声盖住了一切叫嚣:“狗胆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细瞧瞧爷是谁!”

哗啦一声,兵刃落地声接连响起,然后是拍袖子打千的声音:“爷吉祥……”

我窝在车厢内,焦急地啃着手指,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没过几秒钟,有只大手撩起了帘子。但没等完全掀开,便听乌克亚的声音阻止道:“大……”

“滚开!”暴躁的脾气尽显他此刻的愤怒与不耐烦。

帘子终于被掀开,我呆呆地望着那张剑眉星目,英气俊朗的脸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来!”褚英瞪着我,眼里充满血丝。

我别过头。

“下来!”他伸出手,递到我面前时,声音出奇地放柔了,竟似在恳求我,“下来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里一酸。回去?回哪儿去?哪里又该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属于这里,当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绝非是赫图阿拉。

“褚英……”我转过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不该来!”

“为何我不该来?”他哀痛不已,那只手往下滑落,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该来,那谁才该来?我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办不到!”他怒吼,一把将我拖过去。

我半边胳膊发麻,疼得咝咝抽气,他全然不顾,将我生拉硬拽地拖进怀里,强行抱离马车。

“褚英!”我惊呼,腾空落在他怀里的感觉令我有些眼晕。

“阿尔哈图土门!”乌克亚拦到了他面前。

“挡我者死!”褚英咬牙,脸色铁青。

我心里一悸,愕然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愤怒的杀气——他是认真的!若是乌克亚当真奉行职责,坚持到底,那么今日的褚英怕是当真要大开杀戒!

他想造反吗?居然敢如此违逆努尔哈赤的命令!

我撑在他胸口的手微微发颤。之所以半夜离城,为的就是封锁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却已奋然赶至,那么……代善呢?皇太极呢?他们是否也都已知晓?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气大叫,“拜托你回去!”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我宁可相信此时在赫图阿拉城内,谁都还未曾得知我已离开!没有人知道……

“东哥——”他一把搂紧我,嘴唇滚烫地印落我的额头,战栗,“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尔哈图土门!我是奉了贝勒爷的指令,护送格格回叶赫,请阿尔哈图土门莫要令我等难做!”

“奉谁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动地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疯了——我却不能陪他一起疯!

“褚英!你听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回叶赫是我自愿的,没人强逼于我,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想要回家……难道这也不行吗?”眼泪抑制不住地滑落,“我被你们强留在建州这么多年,难道人老珠黄,想回家安享余生也不行吗?”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郁的伤痛,“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后仰天长啸一声,蓦地将我放下地来。

他原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握紧的拳头上骨节泛白,“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地垂下泪来,我不喜欢褚英,甚至曾经一度憎恨过他,但说到底,他对我的这份情却是诚挚可见。

“好。”我哑声回答。

明知这一声“好”无非是骗人骗己的一个谎言,然而在看到他悲凉地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后,我不禁再次心酸落泪。

谎言,也分善恶吧?就让他带着这个善意的美丽谎言回去吧!

“那么……再见!”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泪成河之前,踉踉跄跄地跑上马车。

帘子放下时,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乌克亚的一声无奈叹息以及褚英颤抖的声音:“珍重!”

我躲在车厢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咽痛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影响了我,我说不清,只是觉得悲哀,只是……觉得想哭。

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我的泪模糊了双眼……身子微微一晃,马车已然重新启动,继续踏上迈向叶赫的归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冀,也许……也许……

不,没有也许!

即使他们来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对褚英说出的话,未必能对他们说出口。他们若是来了,反而增添彼此间的伤痕。

还是……不来的好!

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感觉如此之痛?!

回到叶赫后,布扬古待我比想象中要亲热,我揣测或许是他看我还不至于老得掐不动,指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所以才分外地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转身却将布扬古和那林布禄送我的金银首饰全都赏了屋里的丫鬟仆妇,直把她们乐得跟什么似的。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买人心,然而我这个老格格想长期在家好生待着不受气,上下还是得多加打点才好。

自我回转,叶赫为表感谢之意,同时能更好地缓解与建州的关系,将孟古姐姐之妹择日送至赫图阿拉。

是年中,努尔哈赤娶了这位年纪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叶赫那拉氏,纳为侧福晋;后又娶了一位西林觉罗氏,纳为庶福晋。

冬十一月,据闻努尔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属人,是以取之。

明万历三十九年。

转眼在叶赫已经待足一年。超级乏味的一年,每日浑浑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觉无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扬古虽然不怎么为难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却是盯得极严,生怕我跑了或者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费英东、安费扬古攻取渥集部乌尔古宸、木伦二路——没想到连七阿哥都披甲上战场了,皇太极他……是否仍不受重用地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则惊人的消息传到叶赫——建州贝勒舒尔哈齐亡故。在幽禁了两年半后,于十九日猝死于暗无天地的牢狱之中,终年四十八岁。

冬十月,建州大将额亦都、何和礼、扈尔汉率师征渥集部虎尔哈,俘两千人,并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户。

建州势力节节扩张,布扬古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紧要关头,那林布禄却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万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过,便有消息传来,建州与蒙古科尔沁部族联姻,努尔哈赤娶科尔沁亲王明安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满蒙联姻,努尔哈赤终于跨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布扬古终于因震惊而发怒,我看着他在家宴上听闻消息后遽然变了脸色,硬生生地将手中的酒盅给捏碎了。然后,他铁青着脸孔慢慢转过头,视线穿过人群,木然地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这一年,我年满三十。这个岁数,以现代眼光来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却已是祖母级别的老姑娘。

而现在,我这个曾经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叶赫老女”,却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长遣送至一个我早知会去,却延迟了两年的地方——乌拉城。

马儿懒洋洋地踢踏着细碎的脚步,以踩蚂蚁的龟速前进,间或它还发发拗脾气,进一退二。

我优哉游哉地任由它原地打转,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两位大爷。

穿紫色漳绒福寿三多纹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肤色略白,面容秀气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另一位着绛色缂金水仙纹袷马褂,容长脸,肤色偏黑,宽额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尔玛。

他们两个,一个是奉命来送我的,一个是奉命来接我的。同样是两个部族首领的弟弟,身份相似,长相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性子也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东哥!你能不能快一点?错过了时辰,让贝勒爷等久了,岂不是……”

“不妨不妨!”喀尔玛在布尔杭古的抱怨声中再次充当了和事佬,“兄长在出门前便关照了,诸事且随布喜娅玛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扬下巴,给了布尔杭古一个“要你多管闲事”的眼色,在看见他吃瘪的糗样后,又忍不住笑趴在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了,再坏也不过是个“死”字。我既已抱定了这份决断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

“布喜娅玛拉格格,前头便是乌拉河了,能否请格格弃马乘船渡河呢?”

这个喀尔玛,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可脾气还真是没话说。一路上我百般刁难,甚至执意不肯乘坐马车而要求单独骑马,他都没说一个“不”字。

“东哥!下来!”布尔杭古已然下马走到我跟前,口气恶劣地用手抓住我坐骑的辔头。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从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条滚滚大江,此刻岸边正泊了一艘乌木大船,喀尔玛指挥着奴才将我的随嫁用品一一搬上船。布尔杭古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往船那边拽,我不满地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你以为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丑!”

我嗤的一声蔑笑,“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态给自己瞧来着,偏生你们爱把我丢来丢去给别人看出丑,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他气得扬起手来。

我不买账地?视,冷笑,“你敢!你可仔细掂量这一巴掌的后果!”他果然还是惧了,悻悻地收回了手,将我死命往船上推。

我也懒得再跟他计较,懒洋洋地踩着舢板跳上船。不一会儿,喀尔玛命令手下撑船渡河,我站在船头举目远眺,只见临江之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巍然古城。

喀尔玛见我观望,便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解。原来乌拉城分中城和内城,内城正南开门,略呈梯形状布局,周长近八百米,四角设角楼,偏北有一处?望台;中城呈不规则四边形,周长三千五百多米,中城共开城门三处,即东门、南门和北门,同内城一样,中城城墙四角也设有角楼。

我随听随点头,其实并没有往脑子里记多少,望着脚下的滚滚浑水有点心不在焉。

布占泰……不知他见了我,会是如何想法?

唉,脑子里真是一团乱,虽说早已抱定既来之则安之的毅然信念,但我有时难免仍会油然生出一种彷徨孤独的无措感。

船身猛地一晃,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回过神,发现原来船已靠岸。喀尔玛正指挥着奴才们搬东西,不厌其烦。布尔杭古却在一旁瞪着我示意我下船,我不屑与他?唣,不等丫鬟来扶,直接踩着舢板麻利地从船头溜下平地。

“你……像什么样子,没个规矩……”他追在我身后,压低声音抗议,我只当他在狗吠。

平坦的江岸平原上,蜿蜒飘来一串五彩的长龙,翻飞舞动的旌旗让我心神一凛,没等我想明白,喀尔玛已然笑道:“兄长真是性急难耐了啊……”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

我的心怦怦狂跳,勉强按捺住紧张的心绪。只见那队伍飞速靠近,布占泰一马当先,飞驰而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背后却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人墙。

布尔杭古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吧!”顺势在我腰间推了我一把。

我一个趔趄,站步不稳地向前冲了两冲,可是并没有因此摔倒,因为布占泰已抢先一步将我揽在怀里。

“东哥!”他喊了一声,然后扳正我的身子,眼神热烈而惊喜地打量着我,“东哥!果然是你——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很想下狠劲推开他,或者像当年初见时那般狠狠地踹他一脚,可惜身不由己。且不说布尔杭古就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就是满场的侍卫也绝不会让我讨到半分好去。于是,我只得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用那种所谓娇柔的声音说道:“是。东哥见过贝勒爷!贝勒爷吉祥!”

布占泰一阵狂笑,当真是意气风发,得意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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