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抻着懒腰,腰间系着不久前水英师姐送来的召集令牌,嘴里衔只从草丛里刚拔出来的鹅黄野花,在人头攒动的玄玉阁中悄悄张望。
玄玉阁坐落于绝情门西南角,亭台楼榭包裹之中,一眼望去气势如虹,进阁后有萦绕在袅袅香火中的千手黄铜雕像,与西南角旁叁十里外由黄铜狮子左右两边把守的密封洞穴遥遥相望。围绕着一条银带似得蜿蜒江水。
一簇人群中,几位弟子闲谈道:
“也不知长老挑了咱几个阁的弟子尽数前来所为何事?而且竟来了这玄玉阁。”
这几位弟子着黄衣,看衣着打扮乃是四师叔周萍茹天涯阁中弟子,腰间也都坠着正摇来晃去的召集令牌。
“谁知道呢?这地方约莫有叁四年无人踏入喽,今儿叫咱们来难道是要将这仍无主的玄玉阁宝邸指派给哪位师兄师姐?”
“我看你是多想了,这玄玉阁位处西南,正是抵御贼人用以抗敌的要塞之境,此地用来训练功夫,未免大材小用,依我看说不准是长老要来挑选四年一度武林盛会的参与人选。”
说罢,这几位弟子都讲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身旁一位黄衫青年。
“怎的还用选?有宋绝师兄在,又有何人能够赢得了他。”
这青年不置可否。
“那当然,同样都是四诗叔的弟子,若不是当年宋师兄抱病在身未能去围剿魔头,净心阁的位子哪能……”
言及至此,几位师兄弟忽而默契地绝口不聊了。
原来是其中一位师兄端地发现净心阁的弟子正在他们身旁拿手指头碾千手铜像头顶上的灰,心不在焉地边碾,边透过嘴里叼的野花吹着自个儿散落在鬓角旁的几缕碎发。
寻思他是蓄意偷听,便急忙使眼色叫身边的师兄弟闭嘴。
“这位师弟,可是温素师姐手下的弟子云景呀?”
宋绝如沐春风,他身边作捧月状的弟子倒是来了兴致,似乎方才话说道净心阁了,便不得不替宋师兄出口气。上下打量云景:“宋师兄,咱们虽与云景师弟曾碰过面,却未尝好好聊上一聊。云师弟,听闻是孙长老亲自带你投入我门,可见你的才学是真不错呀。”说罢,几人假扮正色却忍不住咧开嘴笑,深以为自己一伙偷摸骂人得着便宜。
云景满心地寻温素的踪迹,这边一听温素的名号,猛地扭过脸望去,目光所及却是几个着黄衣的师兄弟脸上堆笑,笑里藏刀,话中又是明褒暗贬那套,不得不倍感失望。
这几位看这模样大抵是在这绝情门中攒下些脸面的人物,说话走路都带着股傲劲儿,他本就在客栈摸爬滚打多年,不论上九流下九流都曾见闻,几句暗讽不至于令他有甚情绪,加之他曾答应温素不轻易惹是生非,量是单打独斗未必输于他们,也没必要费甚么心血去同他们胡闹。因而云景并不将这几人的话不放心上,佯装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吐出啮着的野花,陪着傻乐道:“谢谢师兄夸奖,你们今儿可曾见到我们净心阁的温素师姐?我还得找她去呐。”说罢便做出要走的模样。
不成想几位黄衣师兄弟愈加兴起,真寻思云景傻头傻脑。何况从外表看云景比之自己一个师兄弟,明显不过是个落拓少年,武学修为必然不够一试。于是嘴上更加厉害,好似非要替宋绝报仇雪恨不可,再讽道:
“我们几个思忖许久,还估摸着净心阁素来不爱追名逐利,清高傲气,没成想今儿温素师姐也会派人来争名,真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
云景火气至此才蹭地上来,迈出的脚又退了回来,瞪着眼睛刚要反唇相讥。
这几个弟子故意惹怒云景,现下看出他心有不悦,只觉正中下怀,于是挺着胸膛,摩拳擦掌道:“师弟何必认真,我们跟你开个玩笑……”
云景胸中热血汹涌,嘴里半含着的“你们”两个字还未出口,但听两声暮气沉沉的呼喝声,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非同寻常地回荡在偌大的玄玉阁中:“台下众徒可曾见过此物?”
方才还人多声高的玄玉阁此刻却静地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皆不说话,而是四周遥望寻找声音从何处出现。
“你们看!”
有位弟子忽而打破沉静惊呼道,循着他手指方向,云景同天涯阁弟子们一同推开半掩的朱红雕花饰着的玄玉阁门,遥遥望去,隔着一条碧绿的江水,雾气之中浮现出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竟是天上蓬莱客,今日来人间。
天边,似在云朵旁放置了张巨大的洁白无瑕的宽椅,在这张椅子旁有两个孩童模样的男女,男持香炉,女带拂尘,两人的声音如百岁老人,即沧桑又喑哑,皆换上了洁白无瑕的白衣,与被二人夹在中间的宽椅交相呼应,简直如有降。
在椅子上坐着一位手中捂着甚么东西的蓝袍老人,此人正是召集众人前来的长老杜宽。
“你……”
云景心思不在循声之上,蕴着怒气,折了野花花梗藏在手上就要重着声音最高的那个天涯阁弟子眼皮上发。
直到听着一个心事重重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他这才回过来侧过头去,温素已不知从何处出现来到他身侧。
“你……”
她似乎有甚么话想要同他说,但两瓣樱唇僵持着,心有顾虑始终不能说出下一句话。
“师姐你怎么了?”云景下意识地想要去握住她的手,然即便众人都紧瞅着天边的杜长老不放,无人注意他二人是否出格,云景也不敢放肆,怕她不悦,已经伸出的手悬于半空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温素此时黛螺粉颊,色似渌水澹澹般清朗,看不出有甚情绪,唯眼角一滴泪痣衬着她双目剪秋水,似染了万千柔情,而显得略带媚气与艳彩,当下正盯着云景不放,更令云景心为之一荡,嘴里喃喃道:“师姐你想对我说什么?”心中则更痛恨他几个天涯阁的弟子拿温素来做调笑。暗想:“寻找时机定要作弄他几个一番。”
云景连着问了两遍,温素这才道:“你为甚么不怪长老与两位师兄师姐为何能这般出现?”
云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拆穿长老,用仅温素能闻的极小声音道:“他们又不是真在天上,今日薄雾冥冥本就看不清远处是甚么状况,长老那张椅子的四条腿还悠悠晃荡了两下,依我看他们不是脚下有台子就是订了高跷。”
温素并没有说话,因为身旁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大叫起来:“是绣球!”说罢形势蹙变,有几个年轻气盛将规矩忘地一干二净的弟子已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冲着远方伸出手去。原是杜长老已经将手中捂着的东西掏了出来,冲着玄玉阁众徒抛了下去,这东西圆咕隆咚,赫然是个鲜红色刺着鸳鸯图纹的流苏缀绣球。
温素侧身去躲,却仍差点儿被人挤到云景胸膛前,幸而她低头向后垫了几步才得以稳住。
刚想看看云景有没有去抢夺绣球,一抬头,就见云景仍杵在原地,表情耐人寻味,一脸失望。
这小兔崽子!
她脑袋嗡嗡作响,瞅见云景坚实的胸膛,咻而忆起昨晚他怎的折腾自个儿……脸颊电光火石间咻地浮上两团红晕。
当前绝情门的一代红人,武林的未来指望,对付魔头的潜在候选人——就是这色鬼兔崽子。
中原武林未来可谓是一片黯淡。
温素欲哭无泪,甚至想弃武从农,回家种田。
“我抢到啦!”
正事要紧。
温素在心底默念大悲咒,只求脸上这两团火烧云速速消退,莫要叫人见到心生疑窦。云景倒是没心没肺,事情翻篇便忘,此时看着身后有人抢到绣球,正鼓掌呐。
“杜长老这是给谁扔绣球呢?”云景呵呵傻笑,继而想起甚么似地,扭过头来冲着温素震惊道:“不是给他自己吧?”
“小点儿声!”温素恨不得上手抽他,这若是叫旁人听了去传到杜长老耳朵里,她这教武育人的一世英名算是摔个稀巴烂,好好一孩子到她手上教了个一年半载,活生生教成二傻子了,这说出去怎么辩白,这有辱门楣啊!
杜宽左手侧的白衣“女童”即文盈师姐隔着天边一道浅霞,对着玄玉阁众徒,再次开口悠悠道:“此乃潍州中克镖局总镖头燕子吕之女吕文秀将抛的绣球,可惜吕家姑娘一十四岁时香消玉殒,这只绣球从未真正抛出,还因潍州天灾而几经流落,如今辗转来到我的手中由我保管。所谓武林盛会大抵与姻缘相同,有胜有败,胜者长笑,败者有痛,此乃我的拙见,大家可一笑置之。只因我跟随长老良久未曾尝过甚么真情婚姻,我绝情门弟子中如我这般发了绝情誓者不在少数,我虽不懂姻缘,却懂武林职责所在,今年之盛会在滁州举行,中克镖局也将参与。吕吕老前辈也仍未仙逝,因而这绣球便是今年我绝情门入会所需带的令牌,一来慰籍吕老前辈的思女之情,二来为绝情门明志。明我门护生者悲痛之心,护死者尊严之意。”
文盈师姐言毕,温素忽而感到心揪起来似的失重一跳,还来不及多想,她已然没由来地朝着云景方向望去。
见云景面有悲悯,眉头轻蹙,仿佛是在为吕文秀的香消玉殒而惋惜,又仿佛是为吕痛失爱女而可怜。他双眼本就深邃,带丝毫悲哀便将整张脸都改了颜色,一眼望去,竟令人生出份怜爱之意。
温素在沉默中想着,他实则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尽是没心没肺。
她并不能全部洞察他的所思所想,但她却真切地与他感同身受,实在是怪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