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合没有接过检查单,也没有多问什么。
对于孩子的意外离开,乔海合心中似乎没有任何悲痛,连他自己都觉得怪。
甚至有时候,他远远看着尤淡如,会庆幸没生下这个孩子。
他告诉自己,尤淡如身体单薄,时不时受点凉就会生病,恐怕吃不了生育之苦,没了便没了,他本就不想再要。
他从未问过尤淡如流产的具体情况,从此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
只是偶尔尤淡如会在他面前提起小孩。
她笑着说起小时候的乔榕,说自己更喜欢女孩,乔榕就是她梦想中的孩子,可爱,安静,懂事,知道不要妈妈操心。
这些话如同某种催化剂,听多了,乔海合心里就起了想法。
他想办法要到了付佩华的电话,在某场应酬结束之后,乘着醉意鼓起勇气拨了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电话那端依稀是他很久以前听习惯的语气。得知他的想法之后,那人给了他一串号码,让他自己想办法。
就这样,乔海合重新和两个孩子取得了联系,过程艰难,他终于能踏实下来。即便孩子并不太喜欢他,也并不耐烦和他说话,但每次忙完之后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都能暂时地卸下重担,连周身的烟酒臭味闻起来都是愉悦的。
在他眼里,乔维桑也很听话,头脑也聪明,不需要他操心就能做好所有的事情,然而乔维桑越是独立自强,他就越觉得这孩子像极了他妈妈,再加上那外型上微妙的重迭之处,很难不让他产生回避情绪。
而且,乔维桑偶尔会显露出异乎寻常的固执,这让乔海合无法放心。
作为一个商人,固执并不能算作优势,在乔海合看来,小儿子虽然懵懂,却比他哥灵动许多,颇有扮猪吃老虎的潜力。
只是现在的乔锦榆远不足以挑起重担,等到孩子历练出来,自己恐怕已经六十岁了。
这是一个信息量日新月异的时代,业内每天都能听到有些公司获得风投资助乘风而起,然而听到更多的,往往是企业一夜之间树倒人散满盘皆输的消息。
乔海合相信时运命定,也相信如果有了贵人,一切都好说。
可是现在想来,他不相信贺家会是他的贵人。在他眼里,贺朝荣话中隐含的威胁才是最实在的内容,他的选择,可能会直接影响公司的命运。
六月八日,磬山。
弟弟高考的那两天,乔榕和付佩华尊重他的想法,没有去市区陪考。
弟弟回来的时候正是红霞漫天,少年人把校服脱下搭在肩膀上,走在晚风里吃一根甜冰棍。
乔榕走出院门的时候,乔锦榆正对着大门,啃完最后一口冰。
看到姐姐,他伸直手臂递去一只包装完好的冰激凌。
“给你带的。”
乔榕正要去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藏在身后。
“现在又不想给你了。”
乔榕的手举在半空,收回也不是,去抢又不太自在。
乔锦榆就这样等了她一会,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盯着她的脸,不做声。
乔榕啧啧嘴,把手揣回口袋,说:“不给就不给,我自己去买。”
乔锦榆一哂,小声说:“胆子这么小,是怎么敢和哥哥在一起的?”
他的声音轻到仿佛在自言自语,乔榕没有立刻理解,等到明白之后,乔锦榆已经站到她身侧,同往日一般搭了条胳膊在她肩上。
乔锦榆看向逐渐被黑暗吞没的霞光,手却把冰激凌杵到了乔榕鼻子下面。
他望着天说:“姐,不要有负担,我说过不会告诉任何人。”
冰激凌不断冒出冷气,乔榕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
乔锦榆继续慢悠悠地说:“我当然也不会因为那种事,而对你有成见,我说过,这事都怪乔维——”
乔榕很不客气地冲他的后脑勺拍了一下,乔锦榆猝不及防,脑袋整个埋了下去。
“好好说话。”
乔锦榆:“”
乔锦榆顺了顺乱发,笑了一声,说:“姐姐,别装了,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你在怕我。”
乔榕接过冰激凌,咬掉最上面快要化掉的部分,闷不做声。
“不过没事,怕我也好,以后你就不敢抛下我和妈妈了。”他放轻了声音。
又是那道摆脱不掉的咒语。
乔榕心如刀绞,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放心吧,姐姐不会抛下你的。”
乔锦榆许久没有做声。
等到乔榕沉不下气抬头时,一下撞入她弟俯视过来的视线。
他的眼尾不知何时晕出了霞光一般的红,黑眸浸润了水光,如同狗狗眼一样清亮。
乔榕愕然。
乔锦榆开始上学后便很少哭,就连沮丧的情绪也很少有。
他和乔维桑不一样,比起在外面呼朋唤伴的玩儿,他更喜欢待在家里,自娱自乐也能很开心。偶尔生气了,掉两滴泪,乔榕费点心思哄一下,便沾着满睫毛泪水笑起来。
那会儿的乔锦榆长得微胖,小肚腩和脊背的嫩肉软和好摸,笑起来的时候,乖得不像个男孩子。
现在长成了大小伙,他眼中带泪的样子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不,还是有变化的。
那晚兄弟俩打架的时候,弟弟目眦尽裂,额头绷出了青筋,尽管眼底蓄满了眼泪,看起来却比他哥还凶上几分。
“姐姐”
乔榕打了个颤,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地平面,路灯还没亮起来,院子里更是一片昏沉。
乔锦榆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问道:“姐姐,你和他,应该没到那一步吧?”
乔榕想过弟弟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也想过自己应该平静地照实回答,然而真到了这种时候,她所感受到的情绪冲击比想象中要强烈数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她难以呼吸。
也不知道乔锦榆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还是感应到了她的退缩,这个问题最终以他自己的结论收了尾。
“我知道了,没事,我有心理准备,要不然”他哽了一下,“要不然我真想飞去缙安再和他打一架。”
乔榕苦笑。
乔锦榆拉住她的手指:“姐姐,以后我见到他了,你不要拦着我好不好?他打我打得好痛,你不要那么偏心。”
还没等乔榕回答,院子里灯光忽然全亮,付佩华带着困意的声音远远从客厅传来:“你们俩怎么也不知道开灯?等着看星星吗?”
她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醒来好一会才能辨清晨昏。
直到姐弟俩一前一后走进来,她注意到乔锦榆的眼睛和红鼻子,调侃道:“怎么?没考好,回家找你姐哭鼻子了?”
乔锦榆摇头:“发挥超常,我太开心,所以激动哭了。”
“没骗我?”
乔榕说:“哪有,他还有心情吃冰棍呢。”
付佩华笑着拍了拍小儿子结实的肚皮,没说话。
这天之后,乔榕又在家里逗留了一天,便踏上了返回欧洲的航班。
她问妈妈和弟弟要不要去待几天,前者说想避开旅游旺季,夏天过后再出去,后者说等到分数出来,拿到通知书了才有心思玩。
乔榕这次没花几天便适应了时差,也可能是在家里压根就没倒过来的缘故,到了异国的住所,她的睡眠质量反而比在磬山好一点。
她和同事一起继续跟进法比奥的作坊,为公司研发出了又一批爆款产品,和总部连线会议的时候,她再没看到过那个人。
由于酒店前台的疏忽,乔维桑寄来的东西,乔榕延迟了整整一个月才收到。
那天的威尼斯天气温和,接到信封的那一刻,乔榕却背后发汗,口干舌燥,仿佛一条快被阳光炙烤到脱水的鱼。
她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拆件的手都在抖。
短短不到半分钟时间里,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从工作通知到归还的礼物,她都想到了,所以当她看到那张单薄的印刷品时,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寄件人。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她还举着那张入场券翻来覆去的看。
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艺术家集会,已经在许多国家轮流举办过,主办方很有名。去摆摊展览的都是一些当代艺术界的潜力新苗,也经常会有其他行业的大佬跨界参与其中,超前宣布一些业内消息,因此入场券比春运车票还难抢。
哥哥想去的话她可以理解,只是他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寄来一份?
这个问题让乔榕的肾上腺素居高不下,难以成眠。
她拿起手机,在黑暗中眯眼找到乔维桑的微信号。
早在今年初,他就把头像改成了乔榕画的某张局部速写。
男孩面对着大海站立,画框内只捕捉到他飘动的衣角,其余全是波光闪耀的海水。
高饱和的蓝色水彩主宰了整个画面,看着就清爽。
乔榕心静下来,点开对话框,发呆良久,又点了下乔维桑的头像,
哥哥的朋友圈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之前所发的,不过也都是公司的各种软文广告。
这样看着,就好像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乔榕不自觉地咬住了大拇指,气息极弱地说了句“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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