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的也不过是寻常音色。
“你对此人当真用心。”他声音略有不甘。
“主子若是为这几句而来,还请回罢。“段锦离的声音不急不慢,威压之势扑面而来。
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不悦,很快折扇一收,元隰摇着笑着起身。
“你当孤爱说?不过是可惜你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可笑你当这小子是难得知音人她偏连弹琴都不会。”
元隰离去前,留有好心的忠告,“处置了罢,别逼宫里那位出手。”
段锦离一袭广袖儒衫,青丝高束,跪坐在茶几前,久久不动。直到外面北风大作,那熟睡着的人皱眉轻吟,似有醒来征兆。
“来人。”他淡淡吩咐。
暗中守卫的仆人三步并作两步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焚香,更衣。”
氤氲水汽中,是结实的胸肌袒露,纹理分明的腹肌若隐若现,是哗啦啦的水声勾得人心猿意马又得极力忍住。
燕云歌认真喝着茶,对醒来能见此美景除了最初的意外后,是沉定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梳洗换装。
余香袅绕,她细嗅之下竟觉浑身温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
“是种花酒,以香丸同煮,能调五脏,却腹中诸疾,每冒寒夙,小生便有饮此酒的习惯。”他伸手掀帘,目光闪耀着浅浅的笑意而出。
他已换上一袭白色的居家常服,不若穿青衫时伟岸,腰带系以同色,勾勒出松紧有致的腰肌,竟被他穿出潇洒不羁的风流。
他的头发被简单束在背后,天青色的束发缎带随着他踏步走来,也跟在身后活跃飘动。
燕云歌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却连一眼都挡不住,竟要忍不住闭目,暗自调息起来。
分明是孤高傲冷的人,却在换了身衣裳后,俊逸更添丽色。
尤其是此刻眼亮,仿佛看见什么心爱之物一般。
这个人……
燕云歌有心要躲避他的视线,身前的男人却轻轻笑了两声。
“姑娘如此拘泥,倒令小生不敢亲近了。”
燕云歌差点底气不足,转了话题问:“不是说府中无人,那是何人掌的灯?”同时打量外头的天色。
此时华灯映水,明烛煌煌,梅花窗格望出去,是庭外一株红梅摇晃,仔细聆听窗外动静竟还有各家院子中传出的丝竹和欢笑之声,他们唱曲闹酒,男声女笑里夹杂着嘈嘈的牌九之声,当真是小隐隐于市,不可小看。
更教她意外的发现,她一个打盹的功夫竟过去了两个时辰?
段锦离正捣弄着香灰,听到话也不过是慢慢抬了眼,见她看着中庭出,不由轻笑着将香捣到蓬松,烧起红碳,将香丸放在灰里半埋半露,由它慢慢出香。
“是小生自己掌的灯,自己烧的水,以及这一室的香气,姑娘手中的酒,皆出小生之手,姑娘是觉得哪里不妥?”他将逐渐出烟的莲花炉放在地板上,一腿盘坐,另一腿曲高,这般坐姿颇为慵懒。
略带轻飘的反问,不若平常沉稳,又显几分亲近之意。燕云歌心砰砰一跳,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个荒唐的想法来仔细再看书生态,平静无波,更无轻浮之色,她忍不住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手指捏杯而起,面作吃惊地问:“看段兄双手金贵,想也是养尊处优的人物,怎好做这些。”
“与姑娘比,小生轻微寒士算哪里金贵。”他淡淡回应,又抿嘴笑道,“先前一别,还当此生无缘再见姑娘,如今相逢即是有缘,小生想与姑娘畅饮都来不及,再谈俗事难免俗套。姑娘,居衡敬你一杯。”
燕云歌不动声色地回了笑,却是轻抿了一口,不像往常一口饮尽。
“酒中无毒,姑娘放心饮就是。”他抬眼道。
燕云歌有被看穿的恼意,面上只作微笑,打趣道:“我只怕唐突了佳人,上次春风一度不就因它而起么?”
“姑娘真是会说,当日我劝姑娘莫要贪杯,姑娘偏要勉强,今日小生想几杯浅酌,姑娘倒要瞻前顾后起来,真怕小生强了姑娘,会以身相许不成?”他挑眉嗔怒,端杯饮尽,仰头垂眉之间慵慵懒懒,却更显大方。
燕云歌哑然,很快失笑。
看来这酒不喝,以身相许这四个字就要绕不过去了。
“我喝就是。”她无奈饮酒。
段锦离唇角勾起,很快又为她斟酒,语气兀自低落,“莫说现在落魄,便是先前,我这等手上操持着官非的生计,也不是个能叫人托付的。小生贵有自知,岂会去耽误姑娘。”他一口饮尽,很快满上,又是一杯。
燕云歌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句丧气话,皱了眉,“段兄何以……”微顿,她无意探究他的失意,她知道失势的滋味,倒不好劝他宽心。
“妄自菲薄么?”他自若接了话,摇头斟酒,又问,“姑娘觉得我此处如何?”
燕云歌打量着他的书房,微微颔首道:“虽藏匿于市井,却不与世争,更无视他人与嘈杂于不见,是处难得的悠然自得处。”
“不过是寻常宅院……”
“若说寻常,我也有宅院一处,前山后水,风光不尽相同,可尘世的污浊日日倾轧,我每日奔波不停,哪有功夫停下来欣赏,相较之下,段兄这里身处尘世,又能忘却尘世,教我不过片刻功夫,已想沉湎于此,不怪是叫仙都要流连的居所。”
她这番话讨好的恰当好处,段锦离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他的愉悦掩藏不住,单手提着酒壶,想为她斟酒却因多饮了几杯早不胜酒力,面前重影,叫他无论如何都对不准酒杯位置。
“我自己来。”
燕云歌欲接过壶柄,他却将手掌覆上,目光无比认真地问:“既然如此好,姑娘留下可好?”
“你……”
“不愿意么?”
她一惊,马上松了手,不料他也同时松手,哗啦啦一壶酒全洒在了她下摆上。
“我去为你找衣服……”他皱眉。
“不必不必,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燕云歌面红耳赤地胡乱擦拭,见他真要往里去,急忙起身叫住人。
“叨扰了一日,不好再叫段兄麻烦……”
她正要告辞,前面却传来他轻飘飘地一句
“落荒而逃。”
“你”燕云歌羞恼回头,忍了一瞬,平静道:“今日不便打扰,我改日再来拜会段兄。”
她告辞离去,却连中庭都没走到,已被身后的力量拉去,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燕云歌只觉自己被铜墙铁壁困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自然恼了,“松开,发什么酒疯!”除却男女之间身体上的纠葛,他们相见不过两面,哪有什么感情可言,现在说什么心悦,当她是那些无知的怀春少女不成。
段锦离将人抱得更紧,微熏的眼里倒映出的全是她的影子,嗓音清丽如琴音,徐徐在她耳旁荡开,轻叹之余还有几分无可奈何在里头,“真是好心狠的姑娘,明知我百般用计只为将你留下,姑娘偏却视而不见叫人伤心。”
浓郁的酒气充斥着鼻尖,竟叫燕云歌这千杯不醉的酒量也有了微酣之意。
“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闻着她发中的清香,那是他一手调制的白兰,此时轻淡雅致,若能熏上一宿,可要从里到外花香浓泛。
他可真稀罕这姑娘能沾惹上他的气息,便是一夜也好。
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能在江南巧遇,能叫他凡心初动,纵然顾盼生辉中各自做戏不忘算计,可超乎寻常的在意,如落笔时的灵机一动,谁能说飞鸟在水面随意的一掠而过,便是无情呢。
段锦离缓缓的叹息响起,松开她,往后退了退,“姑娘说看江中千帆竞过,不知是心在动还是船在动,小生参详一天,却还不解其中妙,姑娘可否为小生解惑?”
燕云歌愣了愣,不解他为何在意这个,她原是随口争辩,心中并无答案。
她也要想了想回答,“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以竹排参照青山,便是两岸山走,若以脚下为参照,看山恰似走来迎,山不动,便是船行……”
段锦离微微一顿,“原来如此。”
他忽然没说话,眼似乎凝着一层雾,又似乎有什么就要破雾而出。
“明白了。”段锦离低头,轻声道:“是我的心在动……”
她怔愣出,以为他的唇要做什么,最终却是手指轻捻而过,依旧将强硬的将气息传递。
段锦离闪耀着风光的眉目轻叹:“姑娘请回吧。今晚……多谢姑娘了。”
他没有送她到门口,只在中庭的过道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转身。
燕云歌在恍惚中顺势离开,推门出去,果然长夜将至,万籁俱静,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她回头,灯火下的人好似还在看她,浅浅一笑。
她岂止落荒而逃,独行路上,更因那句心动,那个简单的碰触心头格外扑腾,脚下的路漫长没有尽头,抬头是星星点点,汇聚成璀璨夜空。
她莫名有回头的冲动,不知是为这黯黯阴霾,还是为那孤独背影,她不解怎么会有如此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人,而当那样的人露出寂寥又撩人的笑容时,她心里被触动,手抬起好几下摸着唇,止不住的心猿意马,停不下的想要回去
回去。
回去。
她咬咬牙,还是忍不住转身,步伐更快到难以置信。
安静的朱门,光亮逼人,她抬起眼细细一看,走前还漆黑的府门口,又在何时挂起的明灯,灯火璀璨夺目,映的她眼前漆黑的夜空一片红火。
她差点抚掌大笑,被算计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夜路难行,姑娘为何回来?”门后是他清冷的询问。
“问我为何回来,那你又为何留灯?”她忍住笑,反问。
段锦离薄唇一抿,终是掩不住的愉悦之色,谁能想到在官场刚正不阿说一不二、极难讨好的尚书大人会有如此百般示好怀柔的一天,若叫主子和陛下知道,她怕是出不去这长安大街,就要身首异处了。
他自然想要再刁难,就见门外的声音略为无奈。
“现下宵禁,段兄再不开门,等会禁军寻来,可别要怪我拉段兄下水……”
段锦离冷哼着开了门,见门外之人美目流转,装模作样地拱手行礼,
“漫漫长夜,燕某叨扰了。”
……
船动还是心动出自佛家慧能和尚的一个典故。
看山恰似走来迎,山不动,便是船行,出自《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