绡金帐幔之下,沉世安只搭手切脉。过了会儿,他收回手,转身对秋夫人说道:“晚辈开两副药,夫人先喂秋世子喝下,热度退下去就没事了。”
秋夫人担心了半天,现在听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疑心道:“可先前的大夫都说恒儿体虚,会受不住药性,就是灌进去了也会因为药味给吐出来。”
沉世安一笑:“吐出来再灌就是了,吃药哪有不苦的。至于药性,晚辈开的方子分量已经减半,不会对秋世子的身体造成损伤。”
秋夫人想他毕竟是杏林沉家的人,医术自然要比城里坐诊的大夫强,点了点头说:“有劳沉大人。”她送沉世安到门外,悄悄塞了一个荷包到他的手里:“要沉大人雪夜赶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沉世安也没推辞,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顺着话说:“夫人放心,晚辈只管开药,旁的是不会多嘴的。”
秋夫人更加感激,年关将近,玉恒患病一事传出去,不定会被传成如何。
屋内,木童用金钩挂起帐子,打了水给秋玉恒擦汗。两人一起长大,感情一向笃厚,他何时见过少爷这么奄奄一息的样子,还记得在书院,少爷整一匹脱缰的野马,每日眉飞色舞、意气风发的,那个时候的少爷多快乐。
这才两年,木童都不敢把眼前郁郁寡欢的秋玉恒和记忆中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另一厢,秋鹤招呼着沉沉璧坐下。
“坐吧。”
沉沉璧局促地坐到一旁,秋鹤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又放下,这才开口道:“你父亲的事,眼下未尝不是件好事。”
“秋大人,此话何解?”
“圣心未决,旁的话我不能多说,你只需记住,要快。”
沉沉璧心沉了下去。
两人闲聊几句,秋鹤起身送他出去,沉世安已在花厅等候,见二人过来,拱手道:“秋大人。”
秋鹤忙让他不要多礼,“今夜之事,老夫还没有感谢沉大人出手相救。”
沉世安笑笑,温和道:“医者本份,何况我与秋世子也算得上点头之交,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秋鹤感慨还是沉家会教孩子,大房的也好叁房的也罢,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沉沉璧一出仕就是从五品,前途无量,沉世安同年进士,虽无官职在身,却因为他父亲在坊间名声极好,陛下对他很是看重,听闻明年就要去太医院出任。
若非出了沉太医一事,沉家算得上盛京里难得的诗书济世之家。
秋鹤送两人到中庭,沉世安于黑夜中微微侧目,游廊下,斗篷及地的女子缓缓远去,夜风吹落她的连帽,露出小半张白皙的侧脸,是她。
沉世安看得愣了,连怎么走出将军府都不记得。
当天夜里,秋玉恒出了身汗退了热,隔过天才醒,等到稍微能落地,已经是除夕夜里。
今天的将军府少见的热闹,席开十桌,正厅摆不下,便在园子里挂起了纱幔,点起炭盆,又摆开五桌。
晚上开宴前,宫里的赐菜也到了,燕窝山药酒炖鸭子热锅一品。能得宫中赐菜是莫大荣耀,一群管事虽不能分食,也觉与有荣焉。
张妈和木童将外面打点好,便到燕云歌的屋中回禀情况。燕云歌看了几天账,情很是疲惫,靠在榻上,盖着毡毯,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取暖。
张妈凑近,压低声音说:“大小姐是不是小日子来了?怎瞧着这般没精。”
燕云歌摇摇头,她只是有点乏,但张妈说到月事,她恍惚间想起月事是有阵子没来了。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想到最不希望的一个可能,手上的账本砰地一下摔在了案几上。
张妈取了姜茶来,燕云歌接过时手都有些抖,她闭目吐息好一会,才就着喝茶的功夫问:“春兰呢?”
“还关着,秋夫人现在后悔不已,要是没安排那一出,姑爷也不会受罚,更不会生病了。”
燕云歌想起春兰曾握着秋夫人送她的碧玉手钏不放,计上心来,将账册交给张妈,叹气道:“放她出来罢,她一个丫鬟,也不过是听命于人。”
“可是秋夫人现在敢拿一个丫鬟敲打您,您若轻拿轻放,就怕其他丫鬟有样学样,这样的事情以后会没完没了。”
燕云歌垂下眼,淡淡说:“我就是要这样的事情没完没了。”
“您……”张妈大骇。
燕云歌捧着茶盏,慢慢说:“他若不犯错,我又如何能脱身呢。”
她看向窗外,树叶被风轻摇,簌簌而响,仿佛又下雪了。
过了年,燕云歌迎来了自己的弱冠之年。
想到生辰,她竟不知道确切的日子,只知每年八月会收到莫兰捎来的生辰礼,等问过张妈后,她从恍惚中明白,今生与前世并不全无联系。
两世她都是七月半生的,一个世人闻之色变的日子。
初一当天,秋家要开祠堂,迎先祖。
张妈一早给燕云歌梳了一个妇人的燕尾髻,用一根木簪点缀,又翻出一件白色的复襦给她换上,下面配的是丝绵的长裙,外罩着一件黑色的狐裘,用银线滚的祥云边,腰上不着饰物。
犹嫌不够,又找出双袖套给她裹着,连汤婆子都是捂到正好,张妈手脚麻利,将内外打理好还用不了半个时辰。
燕云歌走出院子,秋玉恒已在廊下等了一会,她的情温淡清冷,秋玉恒瞧着连手都不敢伸,明明这个人同床共枕无数次,可是每次见,他都能觉得陌生得厉害。
温柔的是她,冷漠的是她,凌厉的也是她,看似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秋玉恒想得失魂落魄,原本活泼的性子也变成安静,自从初一跪了祖先后,有帖子喊他出去走动,他也一概回绝了不去,宁愿陪在府里和老太爷下棋。
这番转变令所有人欣喜,老将军欣慰之余,想着总算不白挨了这十记板子。
倒是木童耐不住了,这日趁燕云歌去秋夫人那请安时,逮着机会就问道:“少爷,您再和少夫人置气,这不是把少夫人往外推么?少夫人多好啊,温温柔柔的一个人。”
秋玉恒心里还委屈着,凶巴巴地回:“我被打成那样,她连句好话都没说过,哪门子的温温柔柔。”
木童听着直乐,笑眯眯地分析说:“可少夫人一连看了几天账本,您也不是连句好话都没说过?您想啊,少夫人平常龙不见尾的一个人,能这么用心管府里的账是为谁?您别说是为夫人,少夫人何曾在意过夫人怎么想,说来说去,她还不是把少爷您摆心上了,想为您分忧嘛。”
秋玉恒一下子被说服了,心里甜意上头,面上还是板着,“她是我娘子,本来就该为我分忧。”
木童见他想通,脸上比他还高兴,添油加醋的说:“是是是,少夫人哪里舍得不理你,好几次我过来添茶时,少夫人一看不是少爷您进来,眼里都还失望哩。”
“真的?”秋玉恒不敢信。
“当然真的!”木童满口保证。
等燕云歌捧着新的账本回来,秋玉恒拿着刻刀乐悠悠的在书房里鼓捣着什么,见她进来,他紧张地将手里的东西握了握,但好歹敢对她点了点头。
燕云歌坐在外间,看了几本,就心烦地罢了笔。布庄、酒楼、香料铺,秋家随便挑间铺子出来,半年的账本都能堆得人这么高,难怪前世的母亲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对着账本也要头疼。
秋玉恒出来看她眉头紧锁,猜她肯定是看的烦了,好心的倒了茶水递过去,瞧见账本的红批,也皱眉嘀咕:“这店铺亏成这样,我娘怎么还不关了它。”
燕云歌接过茶,面不改色说:“连你也知道的道理,你说母亲为何不关了它?”说着她又翻出一本,打开指了指上头的明细,“入不敷出叁年,铺子里还能连连进货,难为这管事心善,自掏腰包为主人家倒贴了不少。”
秋玉恒听出味来了,想笑又极力忍住,手上继续为她添茶,随口道:“可能是我娘出嫁前的铺子,她一向念旧。”
“看来是我想岔了,原来真正心善的是母亲。”
秋玉恒的笑容顿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