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距离,少抬起头,便能见着塔上窗户里边,母亲那双映着灰蒙天光的眼。
他父亲,是当今红漠狰兽一族,前头赭王灰刃已逝的弟弟,玄王弋猎;而母亲,则是这白鹿,树谷星瑶。
而他却隔了代,似他祖母,生来,取了火凤之形。
五百年如一日,他母亲星瑶,总在窗边望着远山,她知道远山后头,即是龙谷,而龙谷后头,又是群山环绕,川泉泠泠,那处,仙界唤鹿岭,是她的家乡。
近塔之处,严严围着一圈守塔兽兵,兽兵长向灰刃与少致意。命人拉开了沉沉的塔门,将一连串铁链震得叮当作响。
「子冀。」他母亲在窗边早见到了他们,已在门边等着。却只向他招呼。
灰刃并不介意,想是早也习惯了。
少喊了声娘,跟着灰刃进塔。而星瑶,早已将他想要的东西搁在桌上。一如往常,他几步上前,取过了桌上一本破旧的蓝皮小书,坐到一旁便读。书封上,落了《太虚论》叁字。
灰刃望了一眼,也没说什么。这鹿岭的玄学,他并不大懂,从前翻了几翻,也不觉得有甚么妨碍。
他径自在案边坐下,搁了酒坛上桌,要星瑶同她喝酒。
这星瑶怀胎亲生的儿子,和她说起来,没有多少情感。
无论是他父亲弋猎,还是这灰刃,都不是她丈夫,且还是她心里头永不会忘的至恨。
五百年前的仙界之乱,他们让兽兵剿平了鹿岭,在她鹿岭崇高的丘上,围杀她父王母后,而她,屈辱地让兽兵肆虐过一回又一回,本该是她丈夫的人,在旁看着,却降了弋猎。那人,如今是鹿岭王。她呢。
她困在这红漠高塔中,幽居了五百年。
从前这塔里,只有火把、刑具、和形形色色的兽兵。弋猎将她掳到红漠,辗压她一颗早碎尽了的心,将她的自尊踩成一团泥巴。她不分日夜,让人剥了衣裳,光怪陆离的异兽原身,以各种湿黏捆缠凌迟她。有时她午夜梦回,彷佛还能听见自己的惨叫夹杂群兽狰狞的笑声,回荡在塔里。
让那毫无人性的兽性摧残,她和这少子冀,又能有多少亲情。
唯一的庆幸,是那段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生产之时,已是赭王灰刃掌权,孩子一出生,便让人抱了走,她并不太在意。事实上,她渐渐对身旁诸事都不在意。
而她的塔里,灰刃来过后,没了火把刑具,多了正常宜居的摆设。后来,又让她拥有些鹿岭旧物,以遣怀乡之情。
再后来,她且同灰刃有了两个孩子。
这么些时日,灰刃屡次让她以接受红漠后位换自由,她却不能接受这毁灭她家园的赤狰势力,更不能接受自己向他妥协,即使如今的赤狰氏,待她温柔,即使,他比起从前的伊人,早也更像夫君。
而子冀大了些,灰刃让他来见她。
但比起见她,子冀似乎更喜欢她这处的书,鹿岭太上真境的学问。那是他在红漠少主的日常修习里碰不着的东西。或许,也是那讲究万物无差的道理,才让他并不若两个弟弟,嫌弃她这半为囚的母亲,还肯唤她一声娘。
「最近,我要整兵驻军龙谷。」灰刃起手替两人倒了酒,径自豪干了一杯:「翼山若是插手,这趟,说不定回不来。」
见星瑶不答话,他且又笑了笑:「对你而言,该是喜讯?」
星瑶蹙起眉,一声若有似无的沉叹,她起身走回窗边。
「儿子们太小,若有闪失…,我打算,让子冀接位。」
「那都是你红漠的事。」星瑶一阵抑着的愤怒,打断了他。
龙谷震得她心烦,逼她不得不想起早放弃去思念的人,和那些一扯动,还痛得剧烈的伤。
「那么,你的事听么?」灰刃说着,往桌上放了串透着谷老仙气的玄铁色细长钥匙。
星瑶闻声,略带震惊的转了过身子,望了钥匙一眼,又望向灰刃。
「弋猎旧部,同我手下,都肯听子冀,对你来说,这里还算安全。但…」他一笑起身,拾起钥匙,走到星瑶身旁。「我和自己打个赌。」
他牵过她的手,掌上运咒,星瑶双腕随之现出了两圈玄石手环。一直以来,这对环用来锁她灵力,虽是弋猎安上的,灰刃却也没拿下来过。
「打赌…?」星瑶喃喃问了声。
灰刃淡淡一笑:「我若打得赢他,便还你一个鹿岭王位。或者,你也可以…就这么回去找他。总之,你自由了。」他说着,将那玄环拆了下来。
星瑶震惊的眼闪闪烁烁,她等了五百年,等到恨,恨到绝望,透了、淡了,早也放弃的什么自由,却忽然这么临到她。
「你…。」她颤着声,想说些什么,却好像丢失了所有字句。
「子冀,走吧。」灰刃淡淡转身,唤了唤那少,笑道:「你恐怕得说服你娘,把那本书留给你。」
望着他二人离开,星瑶静静感受着掌间缓缓流转起的仙力,却不知怎么的,那玄环,好似还带在她手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