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糯看不清他,小声的“嗯”了一声,想了想说:“我不太舒服。”
厉显立马翻身站起来,拧了灯转身走回来:“糯糯,哪里不舒服。”
许糯是乱说的,不过反正也睡不着,就伸了伸胳膊,跟他诉苦:“我手好酸哦,腿也酸。”
厉显在床边坐下,把人轻轻的抱到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大手力度适中的在她肩上揉捏。
白日跑太欢了,就跟那些农活干多了的人一样,肌肉劳损。
“好点了吗?”他低声问。
“嗯,舒服。”
小屋虽不富丽堂皇,但温馨干净,灯火下,许糯嘴角笑得弯弯的,头靠在厉显身上。
肩上的力道适中,指力均匀,许糯转了个身,面对他:“好啦,我不难受啦。”
她穿着奶白色的棉绒睡衣,小脸被忽明忽暗的灯泡映的明艳动人,脸上又是那样的娇憨和乖巧,厉显将人抱在怀里,哄她睡觉:“明日你不是要去山上吗?早一些睡,要不明早你会困。”
而且这会儿时间不算早,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
许糯也想,怎奈闭着眼也睡不着,只好拉着厉显陪她聊天,她本就对厉显父母平反之事很是上心,听厉显说他外祖又寄了来,便闹着要看。
“我去拿。”他下了床,见她两只白嫩嫩的脚在外头动来动去,拿薄毯子给她包住了,才转身去抽屉里拿。
抽屉里没什么东西,有两封书信,还有几本叠放整齐的书,厉显的目光在那本英语练习册上停了一下,指尖很是爱惜的摩擦了一下。
“找到了吗?”
许糯许是等急了,催促他。
“找到了。”
厉显转身走回去,将人连着被子抱到怀里头,小心的把信展开。
寄来的信有足足两大页,这让许糯有些意外。
厉显的祖父柯崇山当年并不赞同女儿柯薇嫁给厉程闫,后来出了右派事件后,柯崇山更是不再认这个女儿,连柯薇怀孕被遣返的事情都没管。
现在厉程闫和柯薇已经故去,柯崇山还费心去关注此事,不过是为了摘掉自己身上的脏名。
右派的父亲,让他蒙羞了几十年。
“这么多啊。”许糯拿在手上细细的看,越看越惊讶。
信中事无巨细的写了事情始末,也写了当年导致厉显父母被判定右派的笔记本已经重新调出,结果将在不多时就能出来,最让许糯觉得怪的,是信里写了不少关切的话:鹿县再南方对吧?南方沿海小城潮湿,冬日想必冷的难耐,虽说夏季已到,但还是要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
以柯崇山对厉显的态度,怎么会写这样的东西啊?
许糯越想越觉得不对。
厉显抱着她,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眼眸有些片刻的暗淡,坏分子的身份确实压的人喘不过气,与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她该多有委屈。
许糯的目光在末尾那个柯崇山上留了一会,突然开口:“你母亲是什么样的呀?”
厉显的目光透过那昏黄的光,回忆起柯薇的样子。
他记忆里的母亲,和父亲留下的照片,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里头挽着厉程闫笑得张扬又欢喜的女子,还是叫许糯赞叹了一声:“厉显,你母亲真美。”
柯薇生的美,是那种张扬又霸气的美,一米七的个头,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头上带着西洋帽,淡妆,美艳。
但厉显记忆中的柯薇,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
1959年春,厉显四岁。
虽说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很小就要背着箩筐帮家里打猪草,挖野菜,但到底保留着孩童的天真和快乐,干活空隙在泥地里滚上两圈也能和同伴笑上一下午。
四岁的厉显,很少笑,也不说话。
只有在厉程闫和柯薇同他说话的时候,他那双警惕的眼,才会露出一些孩童般的懵懂。
“轻舟,你好乖。”
柯薇将他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的喊他的字,厉程闫是学问人,生了孩子也是按照学问人那一套,取了命,也号字。
厉轻舟。
厉程闫希望他能如一叶轻舟,在涛涛江流中保全性命,平安长大。
那天柯薇很虚弱,劳作和夜以继日的批斗打垮了她,将她一张骄傲又美丽的容颜摧残至枯败,厉显觉得心下不安,问柯薇:“妈,你还好吗?”
柯薇粗糙的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很好,妈很好,轻舟,现在过的很苦对不对?”
四岁的孩子知道苦是什么,是夜里不能安眠入睡,因为总是会有一伙人踹开他们家的破院子,然后把厉程闫和柯薇拖出去,柯薇是女的,村里人就不拿绳吊她,但厉程闫会被倒吊在房梁上。
被捆起来的还有厉显,他被绑的结实,放在院子外头,只能听见厉程闫和柯薇的哭声,厉显记得很清楚,最初几年,厉程闫是咬死不说错的,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的说:“我厉程闫留洋归来,一心为国家事业做贡献,那些莫须有的...”
后来被打的多了,厉程闫和柯薇改了口。
在厉显的记忆力,柯薇穿着破烂的粗布衣,天不亮就要到农场劳改,身子褴褛,面容灰败了。
但柯薇最常对他说:“轻舟啊,现在很苦,妈知道,但你要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记住,爸妈不是坏人,爸妈没有犯错。”
后来柯薇病死,厉程闫带着他上山。
那一晚厉显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后山阴冷,黑不见光,不会有任何一个村民敢单独上山来,因为山里有猛兽,会吃人。
厉程闫和厉显在山上坐了一夜,或许是天要他们活,天亮时,厉显睁开眼,发现自己安然无恙的睡在厉程闫身边。
厉程闫脸上有泪痕,但眼里似乎恢复了一点光,他摸着厉显的头:“轻舟啊,你要熬下去,咱们都要熬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等到那一天。”
许糯靠在他怀里,眼里蓄着一框的泪泡,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厉显心口一痛,轻柔的将她的泪珠揩去,额头贴着她的额:“糯糯,不哭。”
他的人生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像是暗夜里照进了光亮,将他心头堆积的阴霾都被扫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