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有了预感,真正听到这一句,许融仍是大为惊讶:“你跟……”她看了一眼萧信,暂且略过,“是定了亲的?”
韦氏倒有不解,点头:“当然了,不然,不然——”
当着萧信,她也不好意思说全。
不然怎么会婚前失贞给他。
许融盯着她问:“有文书吗?”
韦氏摇头:“我们两家五口人,没一个识字的,只是定个亲,谁写文书呢。”
一般百姓家定亲时不过合一合八字,正式婚书要到成婚时才写,或者不写的都有,把两家亲眷请来,在亲眷见证下拜完天地吃个席就算成了。
许融念头一转:“那有别的见证吗?”
韦氏犹豫着想了一下:“宝儿好花钱,虽是定亲,也摆了席,他没亲眷,就把邻居们请来充了数。只是后来,我再没回去过,不知他们还在不在,记不记得。”
必然记得。
韦氏要是和林宝儿平平常常地成了亲,那定亲时的情景湮没在往事里,混沌着就过去了,但随后林宝儿出门遇难,韦氏反而嫁入高门,这么有戏剧性的发展,邻居们怎么可能忘记?
说不得嚼过多少遍。
而且,邻居可能搬走一两个,不可能全部搬走,百姓人家本来难离故土,这个见证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
许融再问出下一个关键问题:“侯爷要纳你的时候,知道你身上有婚约吗?”
韦氏立即点头:“我当时就同他说了,我许了人家的,不愿意跟他做小。但他不听,我爹娘又贪图富贵,我逼不得已,告诉了娘,我已经跟宝儿做了真夫妻,不能再跟旁人。谁知道,娘竟然仍不肯死心,她、她去青楼里求了法子,教我在手心里藏针……”
她声音又低下去,许融猜得到她的下文,洞房时戳破手指装处嘛,拿血来辨初夜本来就很愚蠢,她有萧信配合随便过关,韦氏没有萧侯爷配合,可是有了专业人士教导专业手法,就那么一晚,要骗过去实在也不难。
在这点上,她一点都不同情萧侯爷,男人们以无知和愚昧压迫女子,到她那时还有这种蠢蛋,被反杀只能说应有此报。
她脸色十分平常,并无任何鄙夷,韦氏的声音渐渐便又大起来:“我不是有意骗人,那时真的是没法子了,我娘那样鬼迷心窍,我实在不敢再告诉她,我那个月的月事没来,她如果知道,一定会逼我打掉,这是宝儿的孩子,如果宝儿和他爹一样,一去不回,那就是宝儿唯一的骨血,我一定要保住。”
第90章 我们需要一个中人。
在摇晃的车身中, 许融思考了一阵子。
她受了韦大雄单方面说辞的误导,以为韦氏是冲破樊笼自由恋爱,没想到, 其中其实也有父母之命。
这更像韦氏的性情,且也是合理的,以韦家境况, 连豪门的边都摸不着,未必一开始就存了那么大的妄想去攀高枝, 林宝儿身世畸零, 但他知感恩, 又大方,没成丁已经能去赚到钱财, 有一分往韦家填一分, 多少人家养亲儿子养不到这么孝顺,韦家父母在当时生出招赘之念,希望眼下帮衬自家,将来帮衬懒惰不成器的韦大雄, 实是人之常情。
只是林宝儿无论如何经济适用, 当萧侯爷出现时, 他就太孱弱了, 因此韦家父母放弃他毫不犹豫, 连韦氏说出失贞也不能阻止, 最终, 酿出了这起人伦上的悲剧。
许融边思考, 边捡出中间的疑问又问了几句,得知韦氏在被卖进侯府以后,不久查出身孕, 韦母大喜过望,前来探望,韦氏在这时才告诉了她真相,韦母惊恐又悔之晚矣,没能耐在侯府里对韦氏下手,只能配合着韦氏将这身孕牢牢地栽到萧侯爷身上去。
要成功,生产那一关绕不过去。
妇人怀胎都是十个月,韦氏不能怀出十二个月去。
她必须“早产”。
要找到这个时机不难,因为那时候萧侯爷已经与阮姨娘瓜葛上,萧夫人满腔暴烈之气,够不到被护在府外的阮姨娘,就全出到了韦氏身上,三天两头地,要训她罚她。
韦氏一概忍耐下来,直到将临产时,又被萧夫人罚跪,她动了胎气,就势“早产”。
萧侯爷当时闻讯赶回来,却不是看望命悬一线的韦氏,而是以此为筹码去和萧夫人谈判,要让阮姨娘进门。
夫妻俩吵了个翻天覆地,竟没人去管被抬回去挣扎在产床上的韦氏,韦母出钱收买的稳婆派上了用场,不算精巧的设计,因赶上了“天时地利”,成了。
此后韦氏缩头做人,凭被如何亏待欺压,她一声不吭,一混混过了二十年,直到如今,方被韦大雄报复揭破。
……
“大雄那时不知道这件事。”韦氏咬唇低声道,“他嘴不严实,娘一直将他瞒着,我生下二郎以后,娘越想越害怕,还搬走了,所以……如果我知道娘后来告诉了他,我不会叫二郎那么打发了他。”
许融点头。韦母害怕是当然的,初夜不过一晚,蒙混过去就完事,生下了非侯府血脉的孩子,却是一辈子的心病了,孩子越长越大,随时可能不知在哪个节点上露馅,韦家因此吓到连攀上的富贵也不敢要了,将韦氏和萧信丢在侯府里跑路。
“老太太应当是临终前告诉了他罢。”许融想了想,道,“不然,他不会至今才找来。”
韦大雄那性子和韦母不同,他要赌不要命的,早知有这个把柄,绝不会在乡下受穷,早就来敲诈韦氏了。
韦氏微微点头,她一贯温柔的目中也闪过郁怒:“娘只怕是担心她去后,大雄胡闹活不下去。”
于是把女儿的秘事作为最后一重保险留给了韦大雄,却不想想,此事一旦暴露,韦氏和萧信又要如何活得下去。
这种父母,难怪以韦氏的性情都对他们没什么感念之心了。
她们在这里说,萧信坐在一旁,一直默然,他垂着眼睛,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整件事论起来,他是最无辜最不知情的受害者,但上上一辈和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最终却都汇集到了他身上,令他毫无选择也毫无准备地被扯离了人生轨道,不知将要脱缰到什么方向去。
许融觉得他还要几天时间缓和一下,也不去引他说话,只和韦氏继续说起来,韦氏把往事交待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感激与羞愧之色:“二奶奶,都是我做出来的糊涂事,你不要责怪二郎,你——不然你还是回去罢,我和二郎以后的日子,不是你过得的。你回去了,就说都是我的错,这件事说起来,也是萧家对不起你,侯爷想来找不得你的麻烦。”
许融扬一扬眉,正要答话,此时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身一晃,萧信往她这边倾斜了过来,她被挤到车厢壁上,待车身恢复平稳,萧信却并不坐正回去,就那么颓颓地把她挤着,仍旧一声不吭。
许融被他挤到动弹不得,好像懂一点他的意思,又好像不那么懂——这感觉实在微妙,连她也说不出,大概介于好笑与怜爱之间,想拍他一巴掌,叫他闪开,又想胡撸一把他的脑袋,叫他别难过了。
当着韦氏,她自然稳重地一样也没有干,一本正经地绷着脸道:“姨娘错什么了?明着回绝了侯爷,告诉了他已有婚约,他还要勉强,拿钱势砸人,强夺民妇,该我们和他算算账才是。”
韦姨娘:“……啊?”
她反应不过来,连萧信也侧了一点头,望了过来。
许融叫他挤着坐,固然不那么宽敞,可也没那么晃悠了,就不挣扎,挨在夹角里道:“姨娘,你没对不起谁,你为了保住未婚夫的骨血,才被迫屈从权势,非但没有什么不贞,反而是贞烈节义。要保住二公子的功名,从今天起,就按照这个思路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