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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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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我站在窗前,今天的阳光真好。这里通常是母亲站立的位置,她边晒太阳边看万变不离其宗的风景。我要体会她活着时的小小幸福,体会到了,以前被我忽略的宁静与缓慢。老人的视野会被收回吗?不,母亲没带走,又留给我。尽量从她的角度用她的眼光看风景,觉得自己融化在里面了。我分享着母亲晒过的太阳。母亲,你也来晒晒吧,哪怕借用我的身体。你看:外面的梧桐树、家属楼、挂满床单与棉被的晾衣绳,一点没变呀。

44.母亲住院,在病床上寂寞难耐,让我多带点报纸给她看。当天的晨报读完了,就读旧报纸,读三天前的、一星期前……她的日子仿佛倒着过的?新闻都变成旧闻了,她读着依然新鲜。需要用多少天发生的事情,帮助她熬过医院里的一天?世界变化很快,而她的每一分钟都很慢:为忘却自身的痛苦,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报纸上。我每次去探视,都要从家中废报纸堆里抽出厚厚一叠。母亲去世了,床头还有几张报纸没有读完。她的阅读还会继续?要知道,她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一点未减。新闻与旧闻对于她几乎没有区别。

45.家门口槐树上的鸟巢,夏天还有鸟呢,冬天就变成空巢。妈妈,记得我陪你散步,也陪你一起仰着脖子望好久,你说:“鸟的家还挺热闹呢。”如今只剩我一个人盯着空巢看半天,越看越冷。你要是活着,一定又会问:“鸟儿都到哪里去了?”我也这么想的呀:妈妈,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了你,家变得空荡荡的,不像一个家了。天气转暖,候鸟会回来,你却回不来了。千万别忘掉家的地址啊:南京最高的一棵槐树下面,与树梢的鸟巢相对称。即使回不来,请你在心里默默惦记着……

46.母亲消失了,我开始承认天堂的存在。母亲去另一个地方安家,只能是天堂。本来觉得天堂很远,甚至还很虚幻,因为母亲的缘故,天堂变近了,变得很实在。就像相邻的一座城市。天堂里也有众多的人口、基础设施,门牌号码,也有思念,只不过没有痛苦。其实我原本不相信天堂的:“怎么可能发展成另一个国家?”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相信:母亲仍然活着。为了让自己相信:母亲去了更好的地方。幸好有天堂,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妈妈,在那里你要会自己照料自己呀,分离是暂时的……”

47.城市没有停电,母亲,你却停电了,如同一小片陷入黑暗的街区。只有你的名字偶尔闪烁。我的头脑也在瞬间停电,陷入的不是黑暗,而是空白。这一分钟,失去对其他事物的记忆,为了用空白来表示怀疑:“妈妈,这是真的吗?黑暗从头到脚笼罩住你……心是什么?心是身体里的发电站。”空白虽然短暂,可它比黑暗更让人窒息。

48.母亲老了,变得像另一个人。脾气也大了,她说经常有一股无名火,使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她知道自己变了吗?知道自己老了吗?我必须虚构出自己的老,才能理解母亲的老。我也会老的,每个人都会老的,即使是我的母亲也无法例外。我也会老的,也会力不从心,也会有坏脾气,说不定老得还更难看,像另一个人,像另一个人的另一个人。我会知道自己变了吗?承认自己老了吗?即使那样,我仍然是母亲的儿子。是一个老母亲的老儿子。人变老是容易的,由老而变得年轻则很难。我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年年老了,束手无策。其实我也在变,一点点变老。因为我在变老,母亲才显得更老。我可以不原谅时间,但又怎么能怪母亲的老呢?即使她变得像另一个人,仍然是我的母亲啊。我的老母亲。

49.这些年在外地,总是能碰见长得像母亲的人,老人。有的是侧面像,有的是背影像,有的是脸型或态像。如果不是在外地,我肯定就要认错人了,我差点就要叫错人了。其实也不能算完全错,她们确实是母亲,只不过是别人的母亲。离开母亲久了,总是想碰见长得像母亲的老人。越想,也就越容易碰见。碰见了,难免会更想,更想自己的母亲。别人的母亲总会跟我的母亲有几分相像。毕竟,都是当母亲的人。别的儿子的心情,是否会跟我的心情有几分相像呢?是否有人遇见我每天上街的母亲,差点误认为自己的母亲?上次回家,准备把这些巧合跟母亲讲一讲,她却抢先说了,她说她只要逛街,经常能碰见长得像我的人。远远看见,她的心总是一颤:儿子这次怎么没预先打招呼就回老家来了?母亲,不怪你认错人,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虽然你碰见的是别人的儿子,在那一瞬间,就把他当成我吧。

5o.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想也该给自己做点事,该给自己换换脑筋了,调节一下低落的情绪。恰好有一次远游的机会,去桂林采风。当地的接待者兴高采烈地安排了各种游览项目,逛月下西街,看歌舞剧《刘三姐》,乘船游漓江,去邻近的荔浦县钻溶洞……不想把悲伤传染给主人及同行的诗友,我只字未提丧母之事。谁也没看出我是个有心事的旅行者,我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只有靠自己慢慢解开。漓江的豪华游轮上,同伴们坐在船舱里喝茶聊天,我想离他们的高兴远一点,就独自去甲板上吹一会风。风啊既无法把我的忧愁吹走,又难以将其稀释:眼睛看着青山绿林,心里浮现出母亲的面容,两者似乎重叠在一起,画外音是十几天前的哀乐……“母亲,我携带你旅行,也许你并不需要旅行,我却需要你的陪伴。”漓江的风景,没看出感觉,桂林的美食,没吃出滋味。玩了也等于白玩,一首诗没写出来。以后再说吧。这一趟旅行对于我,真正的目的不是采风,而是在思想中替母亲送行,尽可能陪她多走走,走得远一点。数月后,当地的诗人,还半开玩笑地打电话:“你去新疆、青海、天姥山,都留下好诗。为什么没给我们写一个字?嫌桂林的山水还不够美吗?”唉,让我怎么说呢?桂林,对不起啊,都怪我的坏心情糟踏了你的好山水。这笔人情债先欠下。桂林别着急,多等等吧,我会补偿的。待我给母亲写完了再给你写啊。桂林山水我还可以再去看,它跑不掉的。可母亲我是想看也看不着了。

51.母亲在人间,我就是人间的儿子。母亲去了天堂,我就是天堂的儿子。我拒绝做一个没有母亲的人,更不会如此承认。母亲离开人间,人间仍然是我的母亲。更何况母亲去的是天堂,天堂也将成为我的母亲。母亲无论在哪里都是有儿子的人。母亲在哪里,我就把哪里当成我的母亲。虽然我没去过天堂,可母亲去了,天堂呀你对于我一点也不陌生:“星星是什么?是一盏盏节能灯……”

52.这是愧疚的一天:我没有陪你看电影、逛公园、吃肯德基,却陪你来到火葬场,一个最不好玩的地方。“要知道所有的计划将在这支烟囱下搁浅,为什么不早点去实现?”这是提前到来的一天:我一直以为它应该很遥远。你付出的,我一直以为可以慢慢去回报。都怪我:只想着匆忙的自己,却忘掉匆忙的时间,似乎比我还缺乏耐心?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你迷路了,我也不见得更清醒,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晴转多云,傍晚时有零星小雨……”天气预报上这么说的。它对我隐瞒了最重要的消息,再也不相信它了。可我同样不敢相信你,真的将迷失于一片灰烬。这一天里,那么多人给你献花,收下吧。这一天里,道路在你脚下打了一个结。这一天里,你穿上最后一件新衣服,还化了点妆,仿佛出门去旅行……该替你做点什么呢?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为了克制内心的追悔,站在烟囱下,我只能给自己点一支烟。

53.最初的母亲,拥抱着我的童年。她那么年轻:一半是母亲,另一半还是少女,有着尚未破灭的幻想与忧愁。自从我出生,她的梦更多了,相当一部分准备留给我,替她去实现。哦,梦也是有传统的。我必须使劲回忆,才能看见她:第一次送我上幼儿园,在门口转身离去,我没哭,她却哭了。她恨这一天!这一天我将属于别人。最初的母亲体验着最初的离别,随着次数的增多,她会成熟起来:忧愁将大于幻想。随着我的生长,她逐渐葬送了作为少女的自己。我的视力很好,看见她还站在那里,孤零零地站在那已拆除的幼儿园门口,很不放心的样子。因为有最初的我,才有最初的母亲。因为有最初的母亲,我才永远长不大:“我可以不要世界,但我要妈妈!妈妈,你别离开,就站在门口等我啊。”

54.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像捧着飞机失事后的黑匣子。想知道她还有哪些话要跟我说。对于一次不可抗拒的空难,我是迟到的搜救者。来得再迟,母亲也会等着我。“听见了什么?”“听见了沉默。”可那毕竟也是母亲的沉默。“母亲的嗓音已消失,她的沉默依然活着。需要破译吗?我本身就是她最大的秘密……”让我的手掌摊开成飞机场,你的梦碎了,你的沉默却平安着6。

55.清明节快到了。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该给母亲上坟了。这是母亲的新坟。往年的清明节,我陪母亲给外婆上坟,给母亲的母亲上坟,她哭了一遍又一遍。今年,她再也哭不出来了。今年,母亲也有自己的坟了!写下这句话我就想哭。是的,该轮到我哭了。为母亲而哭,是所有的哭里面最真实、最痛彻肺腑的一种。我还记得母亲为她的母亲而哭的情景,那种悲伤又在我身上重演。清明节快到了,郊外的油菜花全开了,我在等待一场唐朝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啊。这是不一样的清明节:母亲的新坟也在等待着……我必将被淋湿。而在以前,母亲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母亲,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别担心,我会比那场雨更及时。每年我们都将相约在这一天重逢。清明节,扫墓的日子,我会乘飞机来、坐火车来、打出租车来——其实在心里,是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一步步走过来。翻山越岭来看你,看看母亲一点点变旧的坟,直到自己也变成再也走不动路的老人。

56.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光。新切的盐水鸭,给母亲挟一块,再给自己挟一块——那滋味真难忘啊,再也吃不到了。再也无法和母亲共同品尝、共同享受,那对于我是双倍的享受。母亲的牙齿快掉光了,咀嚼得很慢,我也放慢速度,边吃边等她。就像陪母亲外出散步时一样,必须照顾到她的节奏。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的慢生活,时光如同橡皮筋被拉长了、再拉长,然而不断……母亲仿佛仍然坐在我身边吃饭,不大说话,但笑眯眯的,在我劝说下又喝了一口汤。我挟给她的菜,比她自己挟的味道要好吧?毫无疑问,母亲也最喜欢跟我一起吃饭了。跟漂泊在外、偶尔回家的儿子一起吃饭,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我看都能看出来。想起大多数日子她都独自吃饭,或者是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吃饭,我挺惭愧的,赶紧再给她挟一块她爱吃的盐水鸭。现在想起来,更加惭愧了:要给她挟菜,却看不见她坐在哪里。称职的儿子,应该每天陪老母亲吃饭,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可惜我经常生活在缺憾里,同样也给母亲留下太多缺憾。等到有条件弥补,母亲已不在了。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日子,不管是中饭还是晚饭,太阳都等在老地方,轻声催促我:快来呀,再不来菜就凉了。母亲,你不该离开的,应该多等我一会儿,我多么盼望能和你再吃一顿饭啊。今天晚上,我做了满桌子好菜,特意加上一双筷子,再摆一口空碗。母亲,闻见饭菜香了吗?从空气中走出来,陪我坐一会吧。瞧我给你挟在碗里的菜,有荤有素,都是你爱吃的,即使你不饿,也请尝一口啊。

57.这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写了好久,写了好长。写了好多个段落。我记得写到哪段时,想哭,忍住了;写到哪段时,忍不住还是哭出来了。但愿你也能看得出来,看得出哪一段的原稿曾被泪水打湿过。我一直以为,用墨水写的文字和用泪水写的文字,是能看出来的,是有区别的。哪怕它们一律变成了樱孩体,区别并不会消失。开头的那部分贴上我的新浪博客时,好多网友留言,说读到第几段落开始流泪,或者说噙着泪花又读第二遍。我知道你们一定由我的母亲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没有母亲的人”。我的母亲只是暂时不在了,并不代表我没有母亲。我需要她继续活着,哪怕仅仅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文字也是有体温的。哭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哭是爱的最高仪式,因为笑毕竟短暂,你所欢笑的内容终将逝去。哭是在伤逝啊。哭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因为你毕竟还会哭,等于证明自己还会爱。哭也是幸福,因为你还有可哭的对象,爱的对象。母亲,用更多的文字来弥补我的损失。这些从方格稿纸里长出来的文字不是小麦,是水稻,摸上去湿漉漉的。

58.曾经以为死亡是虚无、是空白,通过你而明白了,死亡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存在,或者说是不需要形式的存在。我不愿意承认你的消失是一种事实。只要没有被忘记,就不能算是真的消失。我要用文字来增强记忆力。即使我不存在了,文字依然存在。我用文字重塑的你的形象依然存在,只要读者还存在。情感不会死亡,它甚至会通过文字而繁殖。母亲,你的死讯对于我是巨大的打击,可我不会倒下,因为头脑中还屹立着你的身影。我不愿意相信你已死亡,只不过换一种活法。你的影子也会伸出手,把我从原地扶起。谁叫你是我的母亲呢!即使你在死后,也能带给我力量呀。这篇文章,我写每一个字,都那么使劲。

59.回忆录被拆散了。回忆也被打碎了。回忆录里的你,分解成一个个你,更多的你。你在不同时刻的表现,你的正面、侧影乃至背影,构成不同角度的你,构成你的整体。母亲,爱是一本书,我先是从前往后翻,现在又从后往前翻,顺着翻倒着读都可以。有时太忙了,随便挑一页看,虽然只是其中一页,只记载你的一个瞬间,我还是能看见完整的你。我不敢说多少次忘记你,只知道多少次又想起你。你消失了,可我想起你的次数并没有减少,说明你并没有真的离去。你怎么舍得离去呢?你是我的母亲,你有两个儿子,可我只有一个母亲啊。陪我一会儿,再去陪弟弟一会儿,他也想你呀。“妈妈,请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弟弟的。”

6o.每次离开家都乘坐夜间的火车,母亲早早就上床睡了,希望我在她睡着的时候再离开。不知道她是否真能睡着,至少假装睡着了,熄灯后的卧室没有任何动静。我探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她盖着棉被仰面躺着的轮廓,于是在内心里喊一声妈妈,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如果她真睡着了,是否梦见准备离开的我?如果她假装睡着,在黑暗中会想些什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悄悄离开,仿佛在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也确实对不起,明天醒来后她面对的将是少了一个我的家。母亲说她越来越畏惧和我的离别,既担心我一去不复返,又害怕我下次回来已找不到她。希望我在她睡着后再离开,可以把分别当作一个梦来对待,或者根本就不曾察觉儿子已离开。这样更容易承受一些。于是我总选择夜间的火车,轻手轻脚合上家门,下楼梯时也避免发出声响: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的梦。每次离开故乡都像是离开母亲的梦乡,虽然我看不清车窗外的夜景,虽然我看不清母亲梦见了什么。后来才知道:每次我离开的晚上,母亲都要靠吃点催眠药才睡着的呀。这哪是催眠药,分明是母亲的止疼药。和儿子分离,会让母亲很疼很疼的啊!母亲越老,越来越怕疼了。

61.我的母亲已经等于灰烬,没有变成灰烬的是她的遗物。生活在母亲的遗物中间,找啊找,想替这些物品找到原先的主人。为了避免承认自己已成为半个孤儿,只好把灰烬当作母亲。从哪一天开始?我改变了身分:属于灰烬的儿子。在我的天平上,世界很轻,那一小堆灰烬是最沉重的砝码。已经失去太多的真实,再不能舍弃这虚拟的母亲。母亲的坟墓占地一平方米,那也是我的祖国,祖国中的祖国——并不需要很大面积。我的有生之年都属于它的使用期。为了避免成为没有祖国的人,每年清明,都要把坟墓当作我的母亲。母亲的版图只有一平方米,在这座星球上,那是我最珍惜的一小块国土……“要知道,在闻知母亲死讯的那一天,我晦暗的心情,还真有几分像亡国奴。”

62.旧书里夹着母亲的一根长头发。不可能是别人的,我在谈恋爱时也不曾这么做过。回忆起来了:那次离家,特意把这根花白的头发夹进书里,而它是从母亲的梳子上取下的。并不是作为书鉴来使用,因为这本书久已不读了。纯粹做个纪念,偏偏被遗忘。整理书架,无意间翻开这本没读完的书,我读到书里没写到的情节:母亲已不在了,只剩下一根长头发。生活以这种方式提醒我:母亲在的时候,好多细节曾经被忽略。本来要记下书的名字,后来一想:算了,提它干嘛,书中的人物全与我无关,除了里面夹着的这根头发……

63.答应过母亲:等她身体好一点,带她去北京看颐和园。却拖了一年又一年。颐和园还在北京,母亲还在南京,南京离北京有多远,母亲离颐和园就有多远。说实话,虽然我长住北京,都很少去玩颐和园,忙啊,忙成了拖欠一切的借口。在我眼中,颐和园不是我的,是别人的,甚至仍然是慈禧太后的,与我没多大关系。我信口说道要带母亲去逛颐和园,母亲偏偏当真了,不曾催促我,却悄悄地等了一年又一年……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一套印有颐和园风景的明信片,是她在家门口的邮局买的。母亲,你一定等不及了,独自去颐和园看了一会儿。怕我惭愧,不曾告诉我一声。已经晚了,但不能再晚了,最近要抽时间去一趟颐和园,替母亲补买一张门票。我要站在明信片里的十七孔桥上,希望远方的母亲再看我一眼。

64.1985年,长江上的客轮还没停运呢,我要坐船去武汉上大学。父亲和母亲在南京码头送我,船快开了,一场暴雨倾泻而下,把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他们是非常称职的父母,没有去旁边候运室避雨,一只坚强的公鸡和一只温柔的母鸡,继续站在雨中,目送着自己的小鸡第一次出远门。在他们眼中,我折叠在旅行包里的翅膀是用来飞的,我正在长大,正在张开翅膀……他们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把自己淋湿的雨?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比落在父亲身上的多了几滴,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谁叫她是母亲的呢。即使在晴天,母亲也会为孩子远行而下雨。哪怕雨常常只淋湿她自己。我仿佛还站在愈去愈远的船舷,凝视着变得越来越小的父母,和那场在码头上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一眨眼,我仿佛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视着那个暂时还不知道离别有多么沉重的自己。

65.墓地总有那么多的油菜花。因为我总是清明来,清明节是油菜花的旺季。天地一片金黄,仿佛要帮助人忘掉忧愁似的。母亲,我特意来看你的,却只看到满目的油菜花。你也出来看一看吧,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免得想看的时候,油菜花都该谢了。油菜花没长眼睛,看不见你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如果它说自己看见了,那是我把自己当作了一株油菜花。

66.陪衰老的母亲去吃肯德基,周围都是年轻的父母,带着各自的孩子。他们买汉堡,我也买汉堡。他们买鸡翅,我也买鸡翅。他们买大可乐,我也买大可乐……让母亲跟别的孩子一样的待遇。他们哄孩子,我哄着老母亲: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他们有多么宠自己的孩子,我就有多么宠自己的老母亲。如果她眼馋邻座的孩子玩积木,我愿意把她介绍过去:大家做个玩伴嘛。是母亲自己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她说肯德基真像幼儿园,在这里可以把童年重新过一遍。还使她想起小的时候,被父母领着下馆子的情景。是的,就在肯德基快餐店的位置,是一家拆掉了的老店,多年前专卖刘长兴小笼包。母亲,没准我们坐着的这块地面,曾经摆一副长板凳,上面坐着个吃汤包的小姑娘——她的影子将和你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我努力模仿外公年轻时的动作,弯腰替你把失手掉下的餐具捡起来。

67.把母亲留在照片里,把照片镶嵌进镜框,安装在墙上。母亲,不需要去效外的墓地,我就时时可以看见你。有什么好吃的,多备一份。有什么好事情,首先想到告诉你。没瞧见电视柜也朝向你嘛,我特意摆放的,有什么好节目,你一览无余。昨天我熬夜了,今天睡得又晚了……除了不会眨眼,你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一清二楚。生与死是一道玻璃,一堵墙,因为挂着你的照片,这堵墙也变得透明。

68.母亲留下几件没舍得穿的新衣服。它们身上没留着母亲的气息,还留着商场的气息,只能勉强算作母亲的遗物。它们整整齐齐挂在橱柜里,一件挨一件,一挂多年。多年后依然是新衣服。母亲,你太节俭了,干嘛舍不得穿新衣服?我用辛苦挣来的钱替你买了名牌时装,难道只是为了给衣架穿的?当然,现在我眼中,那些磨破了领口、袖管或者绽线的旧衣服,似乎还带有你的体温,比这些没洗过一水的新衣服更值钱!

69.第一次出远门:去武汉上大学。母亲往我手心塞了几张十元钞票,作为第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好像还没有百元大钞,几十块钱能买好多东西。可我还是省着花,慢慢地花,还没花完呢,第二个月的零花钱就寄过来了。那时没有电脑,汇款单上的姓名地址都是手写的,我至今记得母亲寄给我的第一张汇款单,上面有她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体。她生怕写错了、寄错了,生怕我收不到,每个字都写得那么用劲。收款人:“武汉大学中文系85级王军”,汇款人:“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潘文珠”。我虽然已满十八岁,仍然要靠母亲的名字来哺育我的名字。整整四年后,我分配在北京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赶紧跑到单位楼下的邮局,象征性地给母亲汇了一小笔钱,终于把汇款人与收款人的姓名颠倒过来。

7o.父亲是琴棋书画,母亲是柴米油盐。母亲的白天是洗衣做饭,父亲的夜晚是青灯黄卷。我有一个诗化的父亲,又有一个散文化的母亲。好在母亲形散不散,从菜市场到厨房,从厨房到洗衣间,三点成一线,忙个不停。居然还能抽得出工夫,在阳台砌起小小花坛,不是种花,而是种出一大把青葱绿蒜,作为生活的调味品。东进西出,纷乱的脚印,无不是为父亲书房里写下的诗作出注解。出国讲学是父亲的无限风光,熏鱼腌肉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年轻的时候一直如此,直到老了,有了多余的时间,才静静坐下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成为彼此的读者。像两张翻开的书页。中间还隔着一个我呢。我是他们的装订线。

71.送给母亲的礼物,一只蓝印花布的老虎,仍然摆放在床头柜上。不,她又还给了我。几年过去,老虎没有长大,也不曾缩小,外套上沾满灰尘,掸也掸不干净。那是我去南通出差时买的,为了让它代替我陪伴母亲。母亲果然喜欢这布做的宠物,我的小名叫嘎子,母亲也喊它嘎子。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跟它说话吗?它是否能听懂?这事也只有它知道了。它很敬职,母亲不在了,仍然守在床头。很少送母亲礼物,就这么一件,可她又还给了我。布老虎完成了使命:母亲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今天,又承担起新的义务:我看见它就想起不在了的母亲。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才没舍得把这只小老虎给带走。

72.“我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这是废话。谁不是这样?“母亲去世之后,我只剩下一个父亲了。”这同样是废话,却不多余,废话也能让人伤感。“我看见父亲总想起母亲。”哪怕想了也是白想。“父亲自己也在想啊,想着想着,他身上逐渐出现母亲的影子。”这个粗心了一辈子的男人开始变得细腻,学着做一些本该母亲做的事情,譬如给儿女煲烫汤、打电话、购置换季衣物。“甚至在嘘寒问暖时,父亲的表情都越来越像母亲了。”我知道,他自己也感到冷。“是母亲借助父亲的身体继续照料儿女,还是父亲的肩膀又挑起母亲卸下的担子?”体会到当母亲的累,他又加倍体会到当父亲的累。轻松点吧爸爸!“我只剩下一个父亲了。不,我只剩下半个父亲和半个母亲。”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半和属于母亲的另一半相加在一起,使我失去母亲之后,并未失去母爱。“我是否也该做得更好点:把母亲没来得及享受的孝敬,全部倾注在幸存的父亲身上?不用分那么清楚:哪些是对父亲的,哪些是对母亲的。毕竟,还有一个爱的对象。”不怕没有爱,就怕没有爱的对象。“我有一个尚未随母亲离去的父亲,又有一个长在父亲身上的母亲。”

73.母亲在她的日记里活着,在蓝墨水里活着,在姓氏笔划里活着,在她认识又遗忘了的汉字里活着。母亲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在身体外面活着,在纸上活着,照片里活着,在新装修的坟墓里活着。母亲借用我的手翻开自己的日记,借用我的眼睛阅读褪色的字迹,如果愿意,还可以借用我的心,想一些怎么忘也忘不掉的往事……母亲在死后仍然活着,在她中断的日记里活着,把旧日子重新过一遍,再过一遍,母亲可以周而复始地活着。只要我没有失去记忆,母亲就无法被忘记,只要我还在走动,母亲就停不下来,只要我活着,母亲就活着,只要我活得好,母亲就活得更好。

74.母亲躺在临终的病床上。那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天,除了腹部,全身上下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然而腹部在日渐隆起,像一点点吹大的气球,快要胀破了?医生悄悄告诉家属病人腹部有大片积水,不要再喂她流质了。我担心母亲渴,医生说一直在输液,而病人无法把多余的水分排泄出去。我们对母亲隐瞒了病情,只说坚持几天就可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母亲将信将疑,并未多问什么。她也对我们隐瞒了心情。当她伸手抚摸孕妇般隆起的腹部,肯定意识到我们对她隐瞒的事情,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并不点破。我们都在避讳着“死”这个字眼,生怕伤着了对方,伤着了自己。为转移注意力,我把母亲轻抚着腹部的手挪开,然后紧紧握着。母亲说:“你的手心全是汗。说明你排泄功能好。我不行了。”我低头细看,母亲手背的皮肤果然像塑料薄膜一样枯燥。她已不会出汗了,腹部却像晦暗的校寒库一样郁积。几十年前她也在医院里挺着大肚子,是为了生下我。现在,她又挺着孕妇般的大肚子,不是在孕育生命,而是在孕育死亡。我们对母亲隐瞒了隐瞒不住的病情,母亲也对我们隐瞒了隐瞒不住的心情,生怕吓着了对方,惊着了自己。

75.我和母亲说着同样的方言。因为继承了母亲的故乡,连口音都那么相似。我也经常把母亲与母语混淆在一起。母亲死了,可母语没死。作为依赖汉语生存的诗人,今天,我要用母语为母亲写一首诗。“母亲,谢谢你生下我,并且给予我非凡的语言天赋。谢谢你把我养育成人,是你的爱、你的教诲乃至你的唠叨,把我培养成最初的诗人……什么叫母语?母语是一根想割也割不断的脐带。”我用声带维持着和母亲最后的联系。我在找着母亲,我的诗也在找着它的母亲。

76.母亲,我的眼睛里像进了沙子,总是想哭。你能替我看一看吗?小时候,眼睛里进了沙子,你总要帮我吹一吹。如今,再没有谁能把沙子吹出来,它只会越陷越深。想到这一点,即使眼睛里没有沙子,我也想哭。停止了呼吸的母亲啊,已看不见沙子那么小的事物,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在哭。正如每颗珍珠都受益于一粒沙子,每滴泪水都有一个故事。

77.如同旧社会的一个孝顺儿子,我把母亲的遗像端端正正挂在墙上,每隔几天擦拭一下玻璃镜框。母亲,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为了替你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我有时要站在小板凳上。为了跟新时代接轨,我又把母亲的遗像制成电子版,粘贴在自己的新浪博客里。从来没碰过电脑的母亲啊,今天,你也上网了!记得你问过我互联网怎么回事?这么说吧,它跟你移居的天堂有几分相似,是一个虚拟的空间,一个没有尘埃的地方。

78.不管一个人的版图有多么大或多么小,故乡永远是我的首都。那是母亲生我的地方,同时也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离开,仿佛为了给我提供一个支撑点。不管一个人的流浪有多么近或多么远,母亲永远是我的岸。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看母亲一眼。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让母亲看我一眼。我是双重的游子:既远离故乡又远离母亲,体会到加倍的孤单。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亲却不在了。南京正在大兴土木,高楼更高了,行人更多了,街区更繁华了,我却觉得它空空荡荡。与以往不同,我这次回到的是已没有母亲的故乡。它也就越来越像一座废都。我也就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

79.母亲终生供职于一所老学校。教工宿舍就在校园里。母亲退休后,每天都去带花园的小操场散步。操场边有一堵公告墙,经常贴出形形色色的通知,母亲总是很仔细地读,仍然关心学校又发生了什么。最近几年,这所老年化的学校不断有老教师逝世,母亲看见贴出的讣告,心情就受到影响。刚开始还坚持把亡者生平及治丧委员会名单之类认真浏览,后来只匆匆看一眼亡者的姓名就绕开了,回家后无限感伤:某某系的某某走了,某某学院的某某某又走了……那些都是她的老同事,他们的6续离去使母亲心痛不已,有时沉浸在回忆之中而导致失眠。再后来便不大敢看那类讣告了。有一次我搀扶她散步,远远望见公告墙上又贴出讣告,好多人围观并议论,母亲赶紧换了一条路走。她跟我解释:“不管他(她)是谁,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总觉得他(她)仍然活着。就让他(她)继续活着吧……”我该怎么样安慰母亲那颗善良而多愁善感的心?只能想法让她转移开注意力,多去看看无忧无虑的花草树木。直到某一天,母亲自己的讣告也出现在那堵公告墙上。我也有了那种不敢看的心情:与其说是不敢看,莫如说是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母亲的一生浓缩成了贴在墙上的一张纸,和纸上的几百个字。路遇看见母亲讣告的邻居或老教工,他们总要向我表示慰问,几乎每个人都说了类似的一句话:“你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母亲,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的:那么多人为你的一生打了这么高的分!你以讣告的形式为自己的一生交了答卷。你是没有遗憾的。我惟一的遗憾则是: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使母亲的讣告晚几年再贴出来?真希望母亲能多活几年啊。

8o.墓地的风呼呼地吹,像盲目的孩子寻找失声的母亲。掀起落叶,掀起烧成灰的纸钱,为了找回被埋没的一张脸。风吹过我没遇到任何障碍,我站在自身的风中,四肢冰凉,心却被揪紧了:我想找的那个人岂止从视野里消失?她还同时失去自己的视野……“在风吹不到的地方,她知道有人找她吗?”清明节的风像纸包住一团火,这是一个属于寻找的日子,也属于失落。母亲的墓碑是一块界石,我无法穿越自己看不见的边境线。只有风,只有风可以无视这种障碍,只要给它一个针眼大的理由。“我走了好远的路来给母亲扫墓,却发现风已提前替我扫过了……”

81.离开故乡时,想给母亲买一部手机。母亲不要。母亲说自己退休了,天天呆在家里,社交面越来越窄,用不着那么先进的通讯工具。我说为了我随时可以找到你,还是买一部吧?母亲笑了:“家中有座机,我天天守着,还愁找不到我吗?”我也就没有再坚持。我知道母亲想替我省钱。生活很朴素的母亲啊,一直连手机都不会使用。到了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母亲走了,可她连个手机都没有,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呢?怎么才能找到她呢?思念母亲的时候,真想给她发一条短信呀,可她却无法接收。拨通家中的座机,电话那头,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嗓音。唉,去了天堂的母亲,当然不可能把固定电话给带走。当初要是给她配一部全球漫游的手机就好了。

82.母亲留下的她的工资卡,里面有她最后一个月的退休金。恰好是在她临终前几天,通过银行划拨的。母亲却再也用不着这笔钱了。她以前的退休金,也没全用在自己身上。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省下来,贴补家用。譬如家中购买商品房。母亲就承担了一份;弟弟举办婚礼的开销,也有母亲的赞助……去年母亲还很高兴呢,因为她的退休金涨了。谈论起来,她对所在的单位充满感激:都赋闲在家了,还给发钱呢。母亲知足,所以快乐。这一个月的退休金准时到了,母亲,你却提前走了,都来不及补偿一下自己。

83.安葬亡母之后,我又在旁边的空地,挖出巴掌大的土坑,埋进一大捧落花。并不是模仿黛玉葬花,我是想让这些花,为我的母亲殉葬。或者说让母亲,跟这些香喷喷的花作伴。她就是这么个爱美的人,送她一把烧成灰的纸钱,还不如送几朵凋谢了的花。不,花哪是凋谢了,它睡得正香……

84.自从母亲老了,我就经常回忆小时候,回忆母亲年轻的时候。那一张面孔就浮现在眼前,像另一个人的面孔。这有什么怪的,我本身也变成另一个人了,作为另一个人去回忆另一个人:她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喜欢回忆,因为可以继续用童年的视角,来仰望自己的母亲。哪怕她越来越老了,哪怕我越长越高了。我真的不想长大啊,不是怕自己长大,而是怕母亲变老……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又经常回忆她在的时候,每一个年龄阶段的表情。我自己,也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变小。也许母亲没变,不断调整的是我的视角。

85.旅行,说不清是向前走还是往回走。在河南焦作的青天河,忽然想起母亲,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可流水还在持续。在别人的风景区没看见风景,只看见母亲的影子,忽而倒映在水面,忽而与树木混淆在一起。想一个人,确实比看风景更圣。想一个人,甚至使风景变得透明了。风景背面是远方,远方的背面是母亲——你离开我快半年了,可是今天,异乡的河流拐一个弯,我情恍惚,仿佛也离开了自己……岂止对这条河流感到陌生,对自己也感到陌生啊,仅仅因为:我还不太适应失去你。一个儿子,还不太适应失去母亲的日子。失去母亲简直像是失去另外半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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