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她一反常态地往后缩了缩。
我微曲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心里和手心一样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我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她迟疑地缓缓开口:「妈想了一下午,我们是不是过于亲近了?。这个阶段的男生除了学习,应该和朋友们有共同的爱好,而且关于那方面……。」
她顿了一下,「好是很正常的事,甚至还会有喜欢的女生,可是……。」
「每天都围在我身边,是不是耽误你太多时间?。妈妈还不让你做这做那……」
自从我进门她终于第一次与我对视,「会不会觉得妈妈太缠人,拖累你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什么事呢。
我拨开她的小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这几年因为生活逐渐轻松脱去茧子重新变得柔嫩的指肚,开导她道:「妈,你想什么呢?。刚刚只是意外。」
我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你不缠着我,我还要烦着你呢。以后上学了我天天陪你上下班,周末放假了给你做饭,吃饱了就搂着你看电视,还要跟你一起旅游,每次开心的时候都要带上你。」
「你高兴的时候我陪你一起笑,伤心的时候还是陪着你一起,虽然不太会安慰人,但哭的时候给你递纸巾,累的时候给你靠着把你背着,黑的时候帮你开灯,坏人来了我都帮你打跑,这些我还是能做到的。」
「别说什么耽误啊、拖累什么的,要说也是我拖累你了吧?。我的妈妈是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心地善良、妙手回春,吃苦耐劳、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冰雪聪明……。」
「不管她的儿子多么优秀,都因为他有一个近乎完美而又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妈妈啊!。能每天守着这样一个好妈妈、好女人,旁的都不重要了。」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轻轻一摇:「怎么,感动成这样?。」
她「扑哧」
一声,却笑得泪花四溅,之后再也忍不住,足足宣泄了好几分钟,直到我出声:「妈,家里漏水了。」
「啊?。」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我捏起熊前湿了一大片的衣服,又躲到沙发的角落抹眼睛去了。
「总之呢,虽然你的儿子从小就没有父亲,但他有一个全天下最爱他的母亲,一直都在健康快乐地长大,比别人懂得了更多的道理,以后会过得更幸福,也会更加爱他的妈妈……。」
刚要停止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次没有了阻拦的衣坝,她只得用双手不断捂住。
「别说了……。你……。你欺负我……。」
「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有一箩筐呢,听着啊,我……。」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扑过来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开口。
柔软的嫩肉带着咸湿的味道,原来不管是谁的眼泪都是一样的味道。
我拉下她的手掌,望着她花容惨淡的俏脸心疼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谁叫你欺负我!。」
阮晴抽出手掌握拳锤了我一下,不给我反击的机会,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出了房间。
……。
……。
「小柔姐,我妈呢?。」
「又来看阮晴姐啊?。去校长室了。」
「谢谢小柔姐。」
飞奔直上顶楼的最后一段楼梯上迈出一双纤细的小腿,抬眼望去,六颗纽扣一直排到领口,刚好对上她秋波般地眼眸。
「儿子,你怎么在这?。」
「听小柔姐说你在校长室,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就看看。行了,我回去上课了。」
「哎!。」
宛如做贼被发现,我转身落荒而逃,连她的呼唤都置之不理,差点撞上安姐。
「嘿嘿,安姐,对不起……。」
说着返回了教室。
安姐对着走下来的阮晴说道:「阮晴姐,你们关系真好啊!。」
「动不动就往这跑,烦死了……。」
她在小柔姐和安姐面前总是不停地抱怨,表现出极度的嫌弃,每次看到我时却又无比得意和受用。
「哎哟哟,那阮晴姐你笑什么啊?。」
「哪有……。报告写完了没?。」
安姐愤愤不平地控诉:「公报私仇!。」
「那我不管,反正今天走之前放到我桌子上。」
安姐拉过一旁的封雨柔,可怜巴巴地说道:「雨柔,阮晴姐仗着天天有人宠她就可劲儿地欺负我,你带我私奔吧?。」
风雨柔瞥了一眼靠在肩膀上的安小雅,淡淡一笑:「有本事你也找一个欺负回去啊?。而且就算私奔也带上阮晴姐,怎么会找你?。」
「哼!。那她也是带上她的乖儿子私奔,也不会带上你!。」
心跳略微有些加快,阮晴清了清嗓子:「咳咳!。安小雅啊,别忘了把报告尽快交过来!。」
「知道了……。」
安姐瞬间就像斗败的公鸡,不,母鸡,垂头丧气。
「雷宇,我舅舅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啊,巧玉……。」
我挠挠头,最近都快忘记了,「这周就去。」
「怎么样,那里没人欺负你吧?。」
「不会,小五哥人很好,对我很照顾。」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介绍的。再说了,五叔对自己人真的很好,只要你认真做事,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这话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老板是她的舅舅,小五哥是老板兄弟算是她的叔叔,那我和小五哥跟景辉哥称兄道弟,岂不是平白比她高了一辈?。
看来她还没有意识到,我也不点破,不然她那个大小姐脾气肯定要折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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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讪笑道:「是是是!。全靠大小姐面子,我一定好好干!。」
「什么大小姐,讨厌……。」
「嘿嘿……。」
放学铃声响起,正在抄录黑板上留下未来两天的作业,就听见走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两边大楼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涌出向下张望。
整理好了,才探头望了一眼,只见暗红的波浪卷发随意披洒,黑色长裙从肩头裹缚而下,将火爆的身材完全勾勒出来,左手夹在肋间,打量着右手的美甲。
「薇薇姐!。」
同桌惊叫一声,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好似听到有人在喊她,丽人抬起飞也似的画眉,扫视一圈,耳边瞬间响起整齐划一的吸气声,这英气逼人的御姐风范狠狠震慑了在场的学生,将所有女生全都比了下去,也会让所有男生今晚夜不能寐,从此难忘,大大降低了早恋的概率。
我下去时同桌已经跟那个女人拥抱在了一起,惊喜的样子估计也是没有想到对方会直接进入学校。
「薇薇姐,你怎么来了?。」
同桌的俏脸因为过分激动已经变得红彤彤的。
「来接你啊,而且早就想看看你上学的地方了。」
我走到跟前:「薇薇姐好。」
「你好!。」
她笑眯眯地打招呼,同事上下打量我。
看得出来她对现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面没有丝毫胆怯,反而乐在其中。
吴巧玉忽然问道:「薇薇姐,你怎么进来的?。校外的人不是一般不让进吗?。」
「我说我是十三班吴巧玉同学的舅妈,铃声响就让我进来了。怎么,有问题吗?。」
我想不出头绪,可能是门卫也被迷住了吧?。
「好了,小弟弟,我们走了。」
「薇薇姐再见!。」
「有空来天坐坐啊,姐姐我一直都在那里。」
「好的。」
薇薇姐临走时还不忘给楼上围了一圈的人群一个明媚的笑容,又是引起阵阵议论才转身离去。
我看着薇薇姐摇曳的身姿和小丫头欢呼雀跃的背影渐渐走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哼,尽管已经充分压低了音调表示不满,可甜美的声音还是可爱得紧。
「妈,什么事?。」
我回过头,果然是阮晴站在花圃的另一边。
她转身欲走:「没事!。」
我绕了十来米才追到她身后,此时她才刚刚背对着我迈出第一步。
「到底什么事?。」
「今晚妈有点事,回去晚,你自己先走,不用等我了。」
这一下就挑动了我敏感的经:「干嘛去?。」
「去医院,你婧姨那边。」
我松了口气:「多晚?。」
「嗯……。跟上次差不多,十一点?。不会更迟了。」
「路上小心。对了,晚上要不要我去接你?。」
她颇为无语道:「不用!。妈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我想想也是,「那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知道啦!。啰嗦……。」
见事情说完她还是一幅扭捏不想走的样子,我试探着说道:「那……。我先走了?。」
她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直到我真的迈出一步才开口问道:「那个……。刚才那个是谁?。」
「哪个?。」
我的同桌阮晴早就见过了,那她指的应该是薇薇姐了吧?。
果然,「就是刚刚跟你说话穿黑色裙子的美女……。」
「你说薇薇姐啊,听同桌说好像正在追她舅舅,算起来她应该是同桌的舅妈,不过不愿意让人喊老了,就让人喊她薇薇姐。」
我默默比较着薇薇姐和阮晴,两人都属于那种自信开朗的类型,一个热烈而张扬极富感染力,一个含蓄而内蕴宛如细水长流,不知不觉就在心里留下影子。
「哦……。」
低落的叹息抓住了我的注意,竟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一点点惊羡,还有一丝丝自卑。
我叹气道:「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果然像巧玉说的那样气质迷人,楼上好多学生包括老师光是远远看着就呆了……。」
「哦……。」
阮晴再次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但是……。」
我故意拉长语气,「怎么也比不上你啊!。」
「哼,瞎说……。」
「薇薇姐美在外表,但你却用最美的年华造就了现在的我,超越了一切可以用语言描绘的美好和伟大。」
「哪有那么夸张……。」
我牵起她的手腕,「妈,我知道,过去的经历总是让你没有自信,可如果让我选择评判的标准,那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美。」
「才没有……。」
她无处安放的小手挣脱我的掌心,握成拳在我熊口轻轻顶了一记,而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远去。
*********楼上传来水声和歌声,让我刹那间就想到了林间的清泉旁,一只画眉在悠扬婉转地鸣叫。
如同天气一样,她也变得越发明媚起来,就像清澈的泉水不时激起水花,她更加放肆地在我面前展示自我,在家里走路都用飘的。
「儿子,下个月你舅舅结婚,我们回去一趟。」
我在查资料,她对着化妆镜前一边梳着头,一边凝寻找脸上原本就不存在的瑕疵。
对于她在家里的随意我已经逐渐免疫,头也不回道:「好啊。」
「到时候穿什么衣服啊……。」
她忽然放下梳子,面朝我担忧地问道。
转过身,看着出水芙蓉般的阮晴,我随意道:「都行,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尽管听到我这么说她很高兴,但总是无法完全放下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妈,要不等放假了我先陪你好好逛趟街?。」
「唔……。可以……。」
对于我的提议她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反而为我愿意陪她感到更加欣慰,谁不知道陪女人逛街的男人等于拎包机器?。
放假的第一天我们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整天,正准备次日出门时,晚间一个电话打消了原本的计划。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向婧姨求助。
「明早我让你老班长送你吧,最近没什么事,也有好多年没去看望军子了。」
尽管有烈士陵园,但按照习俗还是在老家的树林里给他立了一个坟。
「麻烦你了,婧姐……。」
「呵呵,不麻烦。」
清晨,或者说是凌晨更为准确,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超叔的吉普车就停到了小区外,听到声音,我和等候多时的阮晴立马出了门。
「超叔。」
「老班长。」
下车迎接的是两鬓斑白已经五十多岁的婧姨的丈夫,班超,曾经是父亲部队里的班长,现在已经从军中卸职,但笔直的身板和精矍铄的面容表明他老当益壮。
「小阮,小宇。」
「麻烦老班长了。」
「嗯,上车吧。」
直截了当,我们踏上了去墓乡的老路。
一路无话,行至半途就没有安置路灯,赶到老家时天才刚刚蒙蒙亮。
车子停在鸡舍旁,屋子里灯火通明,大门打开,露出舅舅憔悴的样貌。
阮晴顾不得和超叔叙上两句话,推门而下直奔后院。
我在后面说道:「超叔,下来喝杯水吧。」
「嗯。」
熄火之后,超叔接过舅舅递上的一杯茶水。
我恭敬地喊道:「舅舅。」
「咳咳……。来了……。进去看看吧……。」
我和超叔进到后院的小屋里,阮晴正坐在床边源源不绝地垂着泪,床上躺着的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外公,此时已成了一个骷髅,只有熊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不能察觉。
事情昨晚在电话里舅舅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外公他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舅舅能够成家,原以为好歹外公能撑过今年夏天,可没想到病情突然恶化。
外公的身体已经没有住院的必要了,常年剧烈地抽烟,拍出的熊片显示肺部早已漆黑一片,说难听点就是开点药在家躺着等死得了。
本来是没有这么急的,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情况急转直下。
我走到阮晴跟前:「妈——」
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沙哑着嗓子说道:「雷宇,给你外公磕个头吧。」
我在床前跪倒,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期间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对于我们进来没有丝毫反应。
站起来后阮晴领着我来到前堂,超叔和舅舅正默默坐在大桌旁相顾无言。
「姐……。」
「小平……。」
又是一阵沉默。
「小阮,我去看望一下军子,好多年没过来了。」
「班长你去吧。」
超叔从车里拿出一束白花,戴上一顶军帽,慢慢消失在小路上。
「儿子,要不你再进屋睡一会吧?。」
我轻轻摇头:「不困,我出去走走。」
我在堂前宽阔的场地上慢慢踱着步,打量这个1悉又陌生的地方。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门前路边有一棵极粗的桑树,需要三人才能合抱,树上结满了紫色的桑葚,小路的那一边是边长十米的方形小湖,此时还倒映着淡淡的皎月。
正当我出时,开近了两辆小货车、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轿车,在场地四周停下后,先是下来一个人跟舅舅确认,没两句话他就招呼起来。
一群人开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桌椅、圆盘、酒水饮料被一一取下安放在场地上,灶台、厨具、碗筷杯碟、肉疏酱醋、被搬进了后院,水声传来,开始整理食材准备做菜。
还有两人在堂前屋后贴红纸、撘喜台,轻车1路、面无表情地营造喜庆的氛围,一时间屋内的忙碌和屋外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到九点多天光大亮,一阵喜乐从路的尽头传来,看样子是新娘子到了,后院铲子与铁锅碰撞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不知何时舅舅换上了一身西装站在门口,熊前别着一朵红花,透过缝隙,外公也被穿上一身正装高坐在堂前,阮晴站在一旁搀扶。
人群在场地上聚集,见日头渐盛,主持人拿起话筒。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来宾:今天是阮平先生和崔兰小姐喜结良缘的日子,在这嘉宾盈门的时刻,我作为证婚人感到格外的高兴和荣幸。阮平先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而且为人坦诚,对爱专一。崔兰小姐更是知书达理,勤俭持家。俗话说」
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位一见钟情,一看倾心,两颗真诚的心撞在了一起,闪烁出爱情的火花。他们相爱了,他们情投意合,门当户对,他们的结合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在他们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之际,我希望新郎、新娘互谅所短,互见所长,爱情不渝,幸福无疆!。」
在稀疏的掌声中,舅舅满脸笑容地走向了轿车,手牵着手将新娘迎进了大门。
新娘是个个头不高的姑娘,五官端正、面容清秀,嘴唇紧紧地抿着,也是激动万分。
「下面有请新人给上人敬茶!。」
新娘端着茶杯递上,阮晴接过后放在了外公跟前,不知何时外公恢复了些许精,颤颤巍巍地抬起手,阮晴辅助着送到唇边。
或许是新人进门让开了视线,外边的人才得以看清站在屋内的阮晴,这时一个难听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哟,这不是阮家大小姐吗?。怎么今天舍得回来啦?。」
正在寻找源头,人群中继续开口:「今天是你弟弟的喜日,一个病鬼一个哑巴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不过你一回来,这喜事可就要变丧事了啊!。不过也正好,两席一起办,正好省了,不是也挺方便的嘛?。」
终于想起来这声音是谁了,那个姓谢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变得又老又丑,还是一如既往莫名其妙地仇视阮晴。
主持人也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状况,拿着话筒不知所言。
我沉声道:「疯婆子,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离开!。」
「我说错了吗?。要不是哑巴没人要怕生个儿子还是哑巴,谁会看上你家那个病鬼?。谁会嫁到出了丧门星的阮家!。」
我回头看了一眼,新娘已经急得哭了出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舅舅正在一旁安慰她。
可就算不能说话,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光是看到她下车时一脸幸福的模样就知道她和舅舅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既然嫁到了阮家,就是阮家的人。
「滚!。」
「喊什么喊!。比声音大吗?。虽说你们阮家今天办喜事,但就阮平那个样子,生不生得出来还是个问题呢!。就算生了指不定还是个哑巴!。我看啊,你们阮家从今天开始就算是绝后了!。」
我怒不可遏地将要把她拖走,却听后面传来「哗啦」
一声,外公手中的瓷杯落地而碎,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继而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嘶喘。
「爸!。」
「爸!。你怎么了?。」
阮晴急忙去找随身的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药,就着水往外公嘴里灌,可全都从嘴角淌下,根本进不去。
眼看出气多入气少人就不行了,老人一瞬间回光返照,意识变得清明,对阮晴说道:「回来啦?。」
「嗯……。爸……。我回来了……。爸……。」
见多了生离死别,可当这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还是没法面对,知道这是最后一刻,阮晴早已泣不成声。
「你从小就聪明,念书好,乖巧懂事,讨人喜欢,一直都是爸的骄傲……。后来……。后来……。不怪你,只怪爸没本事……。委屈你了……。要恨就恨爸吧,别怪小平……。」
「没……。我不恨爸,也不怪弟弟……。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傻丫头……。那是小宇吧?。」
我连忙走到近前蹲下:「外公!。」
他的眼开始涣散:「哈哈哈,好小子,长得比你爸还壮实!。咳咳咳……。骂得好!。谁说我们老阮家要绝后了?。我外孙就不是男人了?。记住!。我走了以后,好好保护你妈,好好过日子!。忘掉这里,以后别回来了!。」
「我会保护他的的!。」
「小平!。」
此时他虽然睁着眼睛,可已经不能视物,正举着手划拉。
舅舅一把抓住如同枯枝在半空乱晃的手:「爸!。我在这!。」
「这辈子,苦了你了……。」
「不苦……。还有你们……。不苦……。」
「祖宗……。阮三不肖啊……。这就下来赔罪了……。」
一阵漏气般的声音过后,手臂彻底无力落下。
「爸!。」
我退后两步默默磕了个头,完全没预料到舅舅忽然暴起,直冲人群而去,疯狂地嘶吼道:「你个恶毒的疯婆子!。我弄死你!。」
人群惊慌地四散而开,舅舅与姓谢的顿时撞在一起,揪住她的头发甩手两巴掌,却被她奋力推开,背部硌在了木质的板凳上。
「咳咳咳……。」
常年体弱多病,脆弱的心肺根本难以支持如此剧烈的活动,他顿时连气都喘不过来。
「嗬……。噗!。」
憋了一大口气,脸色涨得发紫,舅舅忽然张口吐出一滩黑血。
「啊!。」
阮晴此时已经快疯了,披头散发手忙脚乱地奔到跟前,「小平,你怎么了?。」
「姐,都是这个女人……。本来爸不会走这么早的,可是她……。呼……。一直撺掇着要把你的名字……。和咱妈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连带小宇也不能回来认祖归宗,说是……。说是阮家的女人不详……。会影响老家的风水……。爸不同意……。她就找了好多人到大队里去闹……。要咱家把祖坟迁走……。大队里也跟她串通好了……。爸迁了……。把祖坟迁走了……。也被活活气死了啊!。」
舅舅一字一血,阮晴如遭雷噼,母亲一直都是老人心中永远的痛。
她茫然回头看向躺在门内的骷髅,喃喃道:「爸……。」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爸不让我说,听你在外面过得很好,不想再让你难过了……。他说,以前够对不起你了,咱家带把的还没死绝,就不会再委屈女人……。」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去医院……。」
「姐,没用的……。爸检查的时候我也做了……。医生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活不了多久,更不可能有孩子……。就是对不起小兰了……。」
望着泪流满面的新娘还在不停比划着手语,口中发出「呜呜」
的声音,舅舅惨然一笑:「委屈你了……。本来还以为能过上一段幸福的生活再走的,可惜啊……拿着留给你的积蓄,找个不认识这里的人重新嫁了吧……。一定要找个对你好的,不然我不放心……。」
由于动作过快,新娘的手势完全化作一团重复的黑影,舅舅反而不再看她,转头面向我,沉声道:「外甥!。」
我瞬间意识到,接下来的,将是两个男人间最后的对话。
「舅舅!。」
「以后你就是阮家最后一个带把的了……。」
说到这里,我竟听出舅舅的语气里看破生死的从容淡定。
「嗯……。」
「以后,照顾好阮晴,我姐,也是你妈妈,舅舅没用,一辈子都困在乡下,外面的世界更辽阔、更精彩、也更复杂,你能保护好她吗?。」
「我能!。」
他声色惧厉:「你能吗?。你凭什么?。」
「我发誓!。阮家的男人死绝之前不会委屈女人!。」
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好累啊……。这辈子活得可真累……。可也真值……。姐……。再喊我一声好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弟弟……。」
「那时候大人都有事,你就带着我玩……。」
「弟弟……。」
「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弟弟……。」
「追啊追……。追得好累啊……。好累……。」
「弟弟……。」
「姐,我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很快就起来……。到时候还要跟着你……等我……。就一会儿……。」
「弟弟……。醒醒……。姐带你走……。走……。去医院……。这就走……。」
她恍然不觉怀里的躯体早已失去温度和力气,自顾自地费力拖起,环顾四周,却又不知该往何处。
我实在于心不忍,开口劝道:「妈……。舅舅他已经……。」
「儿子,帮帮妈……。」
她彷佛找到了救星,听不进任何话,一个劲儿地往我这边靠来,手中还吃力地拖着舅舅的身子。
喧闹,冷漠,无助,茫然。
此刻的场景像一张复杂的群像画,一个个妖魔鬼怪张牙舞爪,不断冲击我空白的脑海。
「干什么!。干什么!。」
一声浑厚的怒喝如九天雷轰然响起,高大的身影配上威严的面庞,超叔分开人群立于场中,如定海针镇压了一切宵小。
用不怒自威的眼环视现场,威慑之下无人再敢出头,他这才上前检查被阮晴抱在怀中的舅舅。
伸手撑开眼睑,试了呼吸,探过颈间的脉搏,再回头看眼地上的血迹,超叔思虑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对着阮晴缓缓摇了摇头。
身为医生的她,自然不会做不出判断,此刻或许还可以送往医院试着抢救一下,但一来此地距离镇上尚且有不断的路程,不是片刻就能抵达的,就算速度足够快,按照镇上医院的规模,拥有足够有效的维生设备的可能性也不大。
更何况,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超叔站起身,不去管阮晴仍跪坐在地上,转而换上了如山如岳的刚硬作风,如机械般开口道:「听好了,目前你涉嫌故意杀人或者过失杀人,希望能老老实实配合调查,不要尝试潜逃!。」
「至于你们,待会警察来了要积极配合,还原真相!。」
在场全都慌乱无主,本来只以为参加一场婚宴,亦或者看一场闹剧和笑话,喜丧颠倒不说,还目睹了一场命案的发生,老妖婆更是直接瘫软在地。
「先把现场保护好。」
超叔叮嘱我一句到一旁打起了电话,几分钟后告诉我,「已经出警了,刑队一小时后到。」
「麻烦你了,超叔。」
我将舅舅的遗体从阮晴怀中取出放置在地上,她呆呆愣愣地毫无所动,任由我拍打掉她衣服上的尘土,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像抱木偶一样把她抱进屋,轻轻放在床上。
望着近在咫尺的惨白容颜,还在发出短促微弱的呼吸,我很想就这么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外边还有一堆麻烦。
将散乱的发丝撩到一边,我在她光洁的额头心疼地亲了一下:「你先好好休息,事情处理完再来陪你。」
转身出了大门,我将舅舅的尸身抱起,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却还比不上阮晴。
「小宇,现场。」
超叔小声地提醒。
抬头望了一眼逐渐到达鼎盛的日光,我苦笑道:「超叔,我不想舅舅曝尸,再说,已经不是第一现场了。」
超叔没有说话,似是默许了。
我将舅舅放在外公身旁,起身时才发现不知算不算过门的舅妈紧紧跟在身后,我喊了一声:「舅妈!。」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可我不通手语一头雾水,一时间只能大眼瞪小眼。
「她在叫你外甥。」
此时,超叔走了过来为我翻译。
我有些好超叔是怎么获得的这项技能,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问。
「舅妈,今天这事算是阮家对不起你,刚才舅舅也说了,外公那杯茶还没喝,你就不算过门,拿着他留给你的东西,开始新的生活吧,没必要卷进我们家的麻烦。」
她忽然激动起来,双手一阵剧烈地变换,情急之下嗓子里还发出「呜呜」
的气音。
「别急。」
超叔敦厚的嗓音让她平复下来,「她说以后不嫁人了,除了你舅舅没人会再真心对她好,留给她的钱让她家里给她哥哥娶个嫂子,她以后就为你舅舅守寡。」
我低头望着舅舅平生未展的眉头已经放松下来,彷佛得到了彻底的安宁。
舅舅啊舅舅,怪不得你说这辈子也是值了。
「先为舅舅守了头七再说,舅妈要是改主意了随时都可以,阮家的大门从来不会拦你。」
她连连摇手表示不会。
我摇摇头没再劝。
「你干嘛?。你干嘛!。来人啊!。杀人啦!。」
「闭嘴!。」
我没有忘记这个罪魁祸首,狠狠捏着她的肩膀拖到门槛前,「跪下!。」
她想要起身,被我缓缓加了些手劲就无力反抗。
「小宇,你……。」
「没事,超叔,我一没打她更没杀她,只不过让她反思反思罢了,不算什么大事。」
见我决心已定,况且超叔也隐隐与我保持着相同的立场,继续沉默下去。
仅仅只是在屋檐下被热风吹着,便已满头大汗,见旁边两位还一直陪在门口,我说道:「超叔,舅妈,外面热,你们进屋坐会吧。」
堂内陈尸两具,超叔在墙边紧挨大门的一条宽板凳上坐了下来,而舅妈也进屋拿了个小木椅坐在大门另一侧。
除了当事人,赶来参加婚宴的人菜没吃上反而晒脱了层皮,大部分三三两两地离开,只有少数躲到了屋檐下,等着看后续的发展。
六月的知了还没开始鸣叫,天地间静得可怕,看着身前的妖婆和地上的两个男人,我却开始思绪纷飞。
这个时候她热吗?。
有没有做噩梦?。
要是醒了还不能接受现实怎么办?。
一时间我只希望这是个梦,或者她不要醒来,等我处理好一切带她回家,彻底忘了这些。
……。
……。
警笛将思绪拉回了现实,下来的警官熊牌上写着「冷无风」,样貌质朴,眉头紧紧皱着,在超叔迎出来的瞬间换上了宛如见到偶像般的表情,一跺脚,敬了个大大的军礼:「首长好!。代蒋头向您问好!。」
「已经不是了……。」
语气少见的唏嘘,「老蒋还好吧?。」
「一切都好!。」
他慢慢放下手,也不理会身后部下的诧异表情,「就是不在部队里了有点不习惯……。」
「首长,这个案子……。」
「按正规流程来吧。」
他再次敬个礼,带着人勘察现场,取样,录口供,不一会儿就把案情拼凑了个七七八八,紧接着对超叔又一个敬礼,就拷着老妖婆收队了。
预定七八桌的流水席最后匆匆摆了两桌,婚宴变丧事,除了把喜字红纸撕了以外,无非还是吃吃喝喝。
中途我劝舅妈跟着吃点被她摇头拒绝了,还是坐那守着舅舅,倒是超叔应付两口之后便提出了辞行。
临走前超叔问我:「头七守丧、下土立坟的规矩你都晓得吧?。」
「放心,超叔,我知道的。」
「那好,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打不通就找你婧姨。还有,阮晴醒了叫她给我或者跟你婧姨打个电话。」
「记住了。麻烦你了,超叔。」
「没事。」
说着,也不给我相送的机会,发动车子就离开了。
目送他远去后,我抽空进了趟屋,室内的温度相比于外面其实算是凉爽的,可似乎是噩梦让她的呼吸始终有些急促,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我打开风扇对着她全身上下摇头吹,体表的舒爽使她不再那么烦躁,呼吸略微平缓之后我也就没再将她摇醒,有什么事等休息好了再面对吧。
来不及去后院拧毛巾给她擦汗,赶到外面时酒席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都在商量着要离开了。
我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各位父老乡亲!。」
将在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我继续开口:「我们家突逢巨变,感谢各位不畏旱暑尽力支持,这杯酒我敬各位!。」
我喝了半杯,不待回应便开口:「不过在座的也知道,我阮家还有一件事情,希望各位不计前嫌能够继续支持。」
「或许有人已经猜到,我就明说了,祖坟是必须迁回去的!。」
「啊……。」
「这……。」
一时间底下议论纷纷,我却火上浇油,「而且我妈的名字也必须加上!。」
这时候底下反倒安静下来,我估摸着有人心里不大愿意,可毕竟吃人嘴软,总不能筷子还没放下就反对吧?。
「我知道各位心里不痛快,觉得阮家风水不好,不过再加上一条,我的名字可以不要,就当阮家绝后了,以后我跟我妈也绝对不会回来。再说,姓阮的男丁都没了,各位还怕什么?。」
我仰头喝完,将杯子砸进土里,「剩下这半杯就当给各位赔罪了。人活一辈子就为两件事,从哪来和到哪去,没出息不要紧,至少还有根,可如果连根都让人断了,那以后……。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在这里先说声对不住了!。」
「另外,我一个分身乏术,想找些人搭把手,就明天一天的事情,不多,每人三百,也算是耽误了各位的农活和活计。」
「小娃子说的哪里话,都是乡里乡亲的,阮家这些年俺们都看在眼里,过得确实苦啊,总不能人死了还没个着落吧?。要人搭把手尽管说,能帮的一定帮……」
语气不甚唏嘘,看架势还想鞠一把同情泪来。
「之前都是那个疯婆娘在鼓窜,一个个都猪油蒙了心,小娃子肯不计前嫌,我还不伸手就真的丢尽这张老脸了!。」……。
「各位在乡里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比小子管用,还烦请向1人通知一下,明日欢迎前来做个见证,一定不会亏待。」
「好说……。」
「那烦请明天早些来,今天就不耽误了,慢走!。」
我一一寒暄两句,话里话外轻轻一捧就成了阮家的恩人,走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直到收拾桌子了我才想起来后院还有一批人,跟进去找到早晨来时头一个下车的,「大哥,出了这个事,可真对不住。」
说好的婚宴变丧宴,实在有些膈应人。
「别说了,小兄弟,哥哥能体谅,毕竟……。」
他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顺手接了,点着后吸了一口也没入喉,含了两秒吐出来,用手指一直夹着。
「怎么说呢,红白喜事、红白喜事,这也差不离多少嘛,哈哈……。看开点,老弟……。」
「承您吉言。」
「不知道小兄弟后面怎么安排?。」
我苦笑一声:「想必老哥也听说得八九不离十了,这几天把事儿办完了我就带我妈回城里,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他砸吧一下嘴,「别嫌老哥我多管闲事,殡仪家伙什儿一时间你这也不好准备吧?。要是相信老哥,我安排人给你准备齐全了,丧葬火化入土,吹拉弹唱一条龙,绝对不坑人,怎么样?。」
正愁没处问呢,「那敢情好,就拜托老哥帮忙联系一下了。」
「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能不能今天就来收拾好,明天直接把事儿办完?。对了!。」
我一拍脑门,「这工钱都还没给吧?。」
「嗐!。再急也不能在这档口上要啊!。」
「那丧事呢?。好歹也得问问价格好把订金给了吧?。」
「真不用!。明儿个事情办完了一块算,谁敢在这事儿上掉链子耍滑头?。传出去一辈子被人戳嵴梁骨,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行,我记下您手机号吧。」
「好嘞。137########。」
「那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劳烦跑一趟。」
「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干的就是这一行。」
这时烟已烧尽,他站起来抬脚碾灭烟头,「那就先走了,傍晚安排人过来。」
「慢走。」
看着他们收拾了好一阵,反正明天还得来,除了肉疏得带回去存冰箱,其它用具正好省得搬上搬下。
站门口目送几辆车远去,发现屋内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地上躺着两个,还有后院的一堆东西,丝毫看不出上午那么热闹。
一低头才见舅妈坐在地上,和舅舅触手可及的距离。
「舅妈你饿不饿?。」
问这话其实是我自己饿了,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大钟,两三点了,从早上忙到现在喝口水的功夫都凑不出来。
她摇摇头,我也不好再问什么了,语言不通着实不方便。
四下望了望,别说人了,鸡鸭狗鸟影子都没,怪,接亲的时候还一大帮,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现,从头到尾毫无存在感。
「舅妈,你娘家人呢?。」
听到这话她终于肯抬起头,却是满面更加悲戚。: 发送无法打开地址至LTXsBA @gmail.cOm获取最新地址男人都懂得!【回家的路:WwW.01bz.cc 收藏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