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5日
正是夕阳欲落的时候,斜阳失去了正午的热力,呈现出如血的红色,悬在茫茫无际的黄沙瀚海之上。『地址发布页邮箱: [email protected] 』【最新地址发布页:WwW.01bz.cc 收藏不迷路!】
大漠的酷热像潮水一随着斜阳退去,热气从士兵们铁甲的缝隙里,葛布的战袍下泻出来,被烟火和尘沙染的灰仆仆的大旗,在腾起烟尘中拉出一道道长长的蠕动着的影子。
远处几点炊烟袅袅升起,一直升腾到蔚蓝无垠的天际,呈现出一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的景色来。
此时此刻,如果能有一个哪怕是高出众人头顶的地方登高远眺,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快意的事情。
此时的玉灵凤就在这样一个高处,不过,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无论如何也引不起登高赏景的兴致来。
这不仅因为她是被人用绳子绑吊在两丈多高的木柱顶上,一动也不能动;也不是因为经过了近一天的烈日暴晒和绳捆索绑,她的肉体已经虚脱,志已经昏迷;仅仅是作为一名曾经驰骋沙场的俊俏女将,如今却面临被敌方俘虏的命运,已经在大漠和酷刑之前摧垮了她的精。
有什么能证明眼前这个被吊绑在高杆之上、衣衫狼籍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的女将玉灵凤呢?。
难道就凭她满面灰尘的脸蛋、干裂失血的嘴唇,暗淡无的眼?。
还是蓬乱的长发,衣裙上的残甲,绳索间突兀隐现的身姿?。
那绑在横木两端的纤纤素手,怎会挥起令人闻风丧胆的绣绒刀?。
裙裾下颓然垂落的修长美腿,怎会跨上风驰电掣的桃红马?。
其实根本用不着费心去猜,只要看看高杆上那一面写着「女贼玉灵凤」
的破旗就知道了。
最先看到那炊烟的,是绑在高杆上的玉灵凤。
当那袅袅炊烟落入玉灵凤眼中的时候,她明白这段路途的折磨算是到头了,可那又不知是怎样的另一段苦难的开始。
那炊烟处就是簏州城了,在那里等着她的,自然不仅仅是荡蔻将军冉庆郾,总之还有许许多多令她这个阶下囚想象不到的折磨和屈辱。
尽管在被俘的那一瞬间结局就已注定,但接踵而至的念头却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始终搅扰着玉灵凤,让她心不宁。
被俘的叛将是什么下场,她是明白的——朝廷的法律向来对反叛者冷酷无情——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甚至腰斩、车裂、凌迟。
在那些充斥着厮杀亡命的日子里,在短暂的休憩和空暇中,这些念头也曾浮上她的脑海。
但那一切不过是一个模煳的、没有血淋淋的事实填充的概念而已,摇一摇头,就能被厮杀甚至疲惫轻易驱走。
而这次当她被几个粗壮的官兵扑倒在地时,一切自由的努力和臆想都被打破了,就像太阳落下黑暗升起,一个粗暴的推搡就摧毁了她看似坚强的外壳和美丽的武装,把她打落在尘埃里;她软弱地挣扎了两下之后就原形毕露,像一个寻常女子那样惊恐万状,战栗不已,擒住她的士兵甚至怀疑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子竟然是传说中的女悍将。
从那个士兵把膝盖顶在她后腰上开始,恐惧就从模煳的概念一点点化成了冷酷的现实,像身上的绳索越来越紧地捆住了她的心灵。
恐惧从她的记忆中搜肠刮骨,一点点地搜寻,汇聚出一团团残酷的影象来。
两条胳膊从指尖到整个膀子除了针刺一般的麻木再无任何知觉,倒是胸前没有被官兵剥去的铠甲鳞片被一股绳子刹在腋下,随着车子的颠簸彷佛一只小锥子一下一下地剜着胸肋上的肌肉;玉灵凤咬着牙扭动了一下绳索间的肢体,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更剧烈的疼痛,好像一把锥子刺在肋骨缝里,疼的她忍不住「呵」
了一声,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眼前沙丘起伏连绵不绝如同瀚海的波涛,那滚滚黄沙之下,不知埋葬着多少人的白骨。
听说在遥远的东方,陆地的尽头是浩瀚的大海,难道那大海会比这沙漠还要深远,还要凶险吗?。
第二个看到炊烟的人,是大军前面骑在马上的许副将。
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颗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然后打马围着那高杆转了一圈,看了看被吊在上面的女子,不由得嘿嘿笑了一通,连一脸的麻子也像熟了的大饼似的绽开了。
虽然叛贼首领玉春城下落不明,但其部下大半被歼,而且捉住了她的女儿,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大功一件,在冉帅面前自然面子十足,封赏好处就更不用说了。
十余里的路程对数千大军来说,不过抽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何况这些拼杀了数日的兵丁们,一看到簏州城那破败的土夯城墙的影子就像鬣狗见了窝一样,恨不得扔掉笨重的盔甲武器,一步就回到城里边,好慢慢享受掠夺来的战利品,顺便松弛一下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着的肉体和经。
于是我们就在夕阳下看到一股弥漫着人喊马嘶、裹胁着尘沙旗帜,分不清车辆马匹甚至俘虏士兵的浊流,好像一窝蜂似的涌进了簏州城门里边。
顿时小小的簏州城里就像一锅粥似的沸腾起来,陈旧的空气里充满了新鲜的马粪味、拖放物品的乒乓碰撞声,放肆的调情和军的浪笑声。
玉灵凤就在这种可怕的声响里,飘浮在这股浊流的上面,一路看着簏州城的旗帜越来越大,然后变幻成灰褐色的城墙越过头顶,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这样进了簏州城。
这是生她养她、再也熟悉不过的麓州城啊!。
过了城门洞,就是一处老营,老营旁边的豆腐坊、烧饼铺、绸缎庄、城隍庙、西城酒楼,每一处都留下过她的足迹,可是现在,她却害怕看见这些地方,害怕看见豆腐坊的灰布幌子,害怕看见城隍庙的照壁,更害怕看见烧饼铺里的老头子、城隍庙前面玩耍的小孩,还有绸缎庄里左顾右盼的小媳妇,她害怕平日的玉家大小姐在他们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下贱的囚徒,被捆绑手脚、牵着走过他们的面前,然后玉灵凤这个名字就会沾上市侩的白眼、饶舌的猎和令人恶心的唾沫,从他们嘴巴和舌尖进进出出……。
没有熟悉的行人,只有一列列陌生的士兵。
这让她的心里好受些,士兵她见多了。
随着建筑的变换,她知道快到麓州府了,于是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些熟悉的景物。
呜呜的号角和锣鼓声忽然在耳边响起来。
玉灵凤知道队伍进入了小校场,校场前面是高大的行营辕门;她看见一群将校从辕门里出来,在那里指手画脚。
心又一次剧烈的跳动起来,伤痛处一阵痉挛。
她宁愿就这么一直被吊绑在高杆上,也不愿意以一个阶下囚的面目出现在仇敌面前!。
进而悔恨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自尽,以至于现在落到这般境地;也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中用,竟然被敌人生擒活捉,自己受苦受罪还不说,实在是丢了爹爹的脸面。
木杆嘎吱吱一响,玉灵凤被放下来了。
几个士兵上前解开了绳索。
那些手指触摸在肢体上彷佛是触摸着一块无知觉的木头,双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双手还没缓过劲来,就又被反绑到身后,推进辕门里去。
两旁的军卒凶恶煞,刀枪林立,玉灵凤被半拖半架着从队列中穿过,进入中军大帐,被两个兵卒按着跪在地下。
到了这时,她反而什么恐惧和顾虑也没有了,面对刀枪和仇敌挺起胸膛,彷佛又恢复了驰骋沙场的些许英气。
一个沙哑的嗓音从堂上响起来,「这就是玉贼的女儿吗?。」
有人回禀一声「是」。
那个声音又说:「让她抬起头来!。」
有人便从背后揪住头发,扳起了她的脸。
玉灵凤抬眼往上看去,只见帐后端坐着一个身材粗短、面皮黑红的胖子,身穿赭红披风,内衬连环锁子甲,正睁着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往自己面上看,口中还说「啧啧,不愧是大漠第一美女,果然生得这么标致!。」
四周一阵哄笑。
她的头脑一阵眩晕,冉庆郾这个老贼!。
……。
所谓的叛乱对簏州百姓来说彷佛远在天边,因为他们自始子终压根就没有见到叛军的影子。
倒是冉将军平叛把沉寂多年的簏州搅了个乌烟瘴气。
听说叛军被打败,叛将之女也被俘,耽误许多天的生意也该恢复了吧!。
于是在冉将军平叛后的一个清晨,城西的烧饼铺老头天还没放亮就起来张罗生意了。
和面打饼、烧火支炉子,开门挂幌子,然后提了一柄破扫帚慢慢的打扫铺子前面的街道。
灰蒙蒙的街上稀疏的起了几点灯火,城门楼子下边已经开始有等着出城的商贩们了。
一阵晨风把几张残破的毛边纸刮落在脚下,老头子用扫把扒拉了一下,见是半张从城门洞里撕下来的告示,上面用毛笔勾勒出一个女人头像来;连日的风吹日晒已经把头像弄得难以辨认了,只依稀看的出一个娇好的轮廓;头像下面还有几行黑字,半截朱红的官印。
老头子看到这朱红就打了个哆嗦,抬头看看四外无人,伸手捡起这片纸塞进了烧饼炉子里。
长街那头骤然响起了一阵轱辘声,几个黑衣士卒彷佛从晨雾中浮起的鬼魅,簇拥着一辆平板车向这边走来。
老头像见了鬼似的急忙拖着扫把闪到了铺子门口,可又不敢进去,只好拄着扫把戳在门口不动,只剩下两肩瑟瑟发抖。
车子近了,老头子这才发现上面还躺了一个人,看到这个人,老头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来没见过被折磨成这个样子的人。
破碎的衣裙裹不住伤痕累累的肢体,手脚上钉着粗大的木枷,铁链子从脚踝上垂下来,僵直的身子只是随着车子的颠簸才不时晃动一两下,分明就是个死人。
老头子想:这大概是衙门里死了的犯人,趁清早拖出去扔到荒郊野外吧!。
他住在城关,这种事实在是不罕见的。
不过已经死了的犯人,为什么不把镣铐摘下来呢?车子重重的颠了一下,把那犯人的头晃到了朝老头子这面,乱蓬蓬的长发下面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来。
这张面容彷佛在哪里见过,老头子禁不住多看了一眼,可是一个死囚,自己会在哪里见过呢?。
老头子想。
他忽然脸色变得煞白,眼睛往烧饼炉子那边看过去,那张告示已经变成一团灰烬了。
城门吱呀呀的开了。
此后的几天里,进出簏州城的人们会发先西城门外多了一处风景。
那是一个高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木笼子,笼子里蜷伏着一个手脚钉着木枷的少女,衣衫破碎不堪,容颜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只是从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姣好的轮廓。
笼子上还挂着块木牌,写着「女贼玉灵凤」
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于是簏州百姓都知道了那个关在木笼里的女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叛贼之女,于是护城河的河沿上就老是聚拢着一些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整日对着木笼指指点点。
免不了也有些顽童往木笼里扔石头吐口水、吹口哨,希望笼里的女子能有些反应,可那女子总是一动也不动,彷佛一件没有活力的物体,或许她也在动,不过是人们没有看到罢了。
这是簏州城最高的地方。
我的头颅被固定在木笼外面,身子蜷缩在木笼里,手脚上还钉着木枷。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背后就是簏州城的城墙,每天看着簏州的人马在下面进进出出,许多路人抬起头惊地望一望,那里面有同情怜悯和惋惜,也有猥琐和轻蔑。
太阳升了又落,黄沙吹了又积,却始终不见有人来救我。
……。
我知道,他们这样做,是想拿我作诱饵,引父亲的残部来救,好借机一网打尽。
自从被抓进簏州城后,我就没有一天日子好过。
那天我被押到老贼帐前,没有问上几句话,他便迫不及待地命人把我提到后帐,摒退众人,言行之间竟想轻薄与我,说只要我从了他,就可免于一死;我怒不可当,大骂老贼卑鄙无耻。
拼命反抗之下,那老贼恼羞成怒,严辞逼问爹爹和其他将士的下落,可惜我早已和他们失散多时,怎会知道;即使我知道,又怎能出卖自已的父亲。
那老贼以为我不肯说,便对我动了刑……。
那是在簏州城的府衙里,我被两个军卒拖到院子里,绑在院墙旁边的一根木桩上。
军卒们扒去了我的铠甲和战裙,仅留下贴身的衣裙,像抽打一头骡马一样用鞭子轮流抽打我。
皮鞭隔着薄薄的衣衫,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鞭痕,鞭痕很快又被抽破,渗出道道鲜血来。
我听着皮鞭飕飕地划过空气落在身上的声响,随后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痛楚,知道这些都是成为阶下囚的我必须忍受的,在此之前我已经把这种情形想象了无数次,我希望自已能忍受得住,区区鞭挞怎么能奈何得了玉春城的女儿!。
鞭打在我几乎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停了。
我被解下来拖到冉将军面前,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已呻吟出来,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
我的倔强惹恼了老贼,他下令对我严刑拷打,直到说出父亲的下落为止。
士卒把我带到一间石室里。
屋子里光线昏暗,血腥刺鼻,墙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凳,墙上挂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几根黝黑的铁链子从屋顶垂下来,链子一头晃动着白森森的铁钩,彷佛黑暗中毒蛇露出的长牙。
几个赤膊的彪形大汉一见我便眼放淫光,围拢上来。
眼前令人胆战新惊的景象轻易地摧垮了自已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我不再是包裹在盔甲里挥舞长刀的那个武艺高强的女将军,而彻底还原成了一个娇弱胆怯的需要人呵护的年轻女子,一个落入人家手新里任凭宰割的女囚犯。
从他们把我绑在刑凳上开始,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孱弱的智和知觉尽量远离这遭受摧残的肉体。
接下来的时光是在持续的煎熬和间断的昏迷中度过的,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都无法确切的用语言描述出来。
我熬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经受了自已从来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的酷刑。
各种各样的刑具不分白天黑夜,轮番施加到女儿的身体上,还有作为一个少女难以启齿的种种凌辱。
用夹棍夹腿,拶子夹手指,烙铁烫肌肤,坐老虎凳……。
,肉体上的折磨彷佛汹涌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击溃了脆弱不堪的意识。
我被折磨的血肉模煳,死去活来,每次昏过去的时候我都希望自已能不再醒来,可随即又会被冷水泼醒。
当意识又一次从痛苦中苏醒的时候,我就发先自已被关在了这个木笼子里。
有时,生命恍惚还附着在几乎没有了知觉的肉体上,这时我就能感觉到自已的头在摩擦着笼子的栏杆,手脚接触到枷锁的木茬,便意识到自已还活着;甚至有时还能依稀听到车马在下面走过的声音,路人和围观者的喧哗,士兵在城墙上走动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意识就会延伸得更远一些,记起自已是玉春城的女儿,是被敌人擒住了关在簏州城墙上的木笼里示众。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簏州城彷佛沉入了黑暗的漩涡里,一切白日的喧哗都随着夕阳坠落在大漠深处了,归巢的鸦鹊围绕着城楼破败的檐角盘旋,聒噪不已;寒冷的夜风从大漠深处吹来,把带着余温的沙子吹落在我的头发和衣裳上,吹得衣角扑簌簌的响;随着城楼上笃笃的梆子声响起,清凉的月色当空泻下来,把圣洁的银辉徐徐洒在大漠,也洒在我的身上。
白天士兵从笼缝里抛进来的食物就丢在脚下,我极力地蠕动了几下肢体,却没有力气把它捡起来送到嘴边。
寒气像一团海绵一样,把体温从衣裙破裂的地方不停地吸走,也吸走了头脑里残留的一点知觉。
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见呼吸,心魂虚弱得好象要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了。
大漠和月光交接的地方,彷佛升起一团茫茫的雾汽,这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逐渐把我也笼罩在里边。
好大的雾啊,好多年没见过大漠上降雾了!。
迷雾中,我恍惚看见一面「玉」
字大旗在大漠中冉冉升起,旗下人欢马嘶,阵中挺立一匹银鞍玉镫的桃红马,马上端坐着一员戎装女将。
只见她头戴包发雁翅紫金冠,凤钗插青丝,翠钿堆云勒,扎着斗龙红抹额,红缨飘洒,雉尾分飘;身披龙鳞连环银铠甲,熊前镶嵌护心镜,内衬银红紧身袄,外罩紫萝百花袍。
小蛮腰紧束袢甲丝绦,团花湘裙遮住双腿,足蹬牛皮绣花小战靴,手中平端一口绣绒刀。
别看是娥眉杏眼,樱口朱唇的俏红颜,却也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那不就是我吗?。
虽然我是叛将的女儿,可这并不能阻挡少女多情的梦想。
人们都说美貌能给女人带来幸福,可我的美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上天赋予了我美貌和武艺,当我在大漠上纵马驰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等待一个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彷佛三国的赵子龙、隋唐的俏罗成。
我爹爹是麓州城的副将,多年镇守漠北重镇,我从小跟随爹爹到簏州,母亲不久故去,整天就喜欢跟着爹爹舞刀弄枪。
边关的风沙寒暑并没有泯灭了江南儿女的颜容,等我长大以后,大漠上人人都说「麓北双绝」,一绝是爹爹的刀,那另一绝就是我的容貌了。
十五岁那年冬天,我跟随爹爹去大校场看朝廷的比武大会。
我穿着心爱的银甲,骑着桃红马,跨着长刀。
各州府的守备们见了我都挑指称赞,夸我是小花木兰。
夸得我心花怒放,再到后来我就看见了他。
那时他已在校场力战三将,无人能敌。
这样勇猛的男儿自然是万众瞩目,甚至夺去了本来属于我的光彩。
我情不自禁地打马走近校场,想看个仔细。
却见他远远招手说:「这位小将军,你也想比试比试吗?。」
身后满场大笑,羞得我满脸通红。
我一赌气就打马上前,只见这位小将军生得剑眉星目,细腰吒背,配一身银盔银甲、白马长枪,正是女儿家心目中的英雄少年郎。
他走近后见我原是个女子,便磨磨蹭蹭不肯与我交手。
禁不住众人起哄,我恼将上来,抬手便是一刀,他只是避开了。
可是我刀刀紧逼,他不得已举枪相迎,只十几个回合,他趁我魂不守舍,把我晃下马来。
我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摔落马下,却是满心欢喜,竟然半晌没有起身。
他十分尴尬,俯身过来扶我,却又不敢碰我的手,便让我拉住他的枪杆起来。
那一刻,英雄在侧,气息逼人。
我的心荡漾不已,几乎要沉醉了。
从校场回来后,爹爹十分恼怒,不让我再出去。
但他的身影早已深深印在了心里。
我只隐约知道他是刘守备的儿子,却连刘守备驻守何地,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好把这份心思深深埋藏在心底。
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书上说三月桃红柳绿,姹紫嫣红,可漠北的三月只有一场又一场的漫天风沙,吹了又落,落了又吹。
好不容易有那么几株小草从窗外吹积的黄沙间探出头来,还冻得凄惶惨绿的,似乎来一阵风就会又缩回去。
我无聊的翻着手里的《女诫》,腮帮子枕在书上,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荡着,踢着桌子腿,心里边空落落的。
七年前边关一场鏖战换来了数年难得的和平,戍边的将士们整天除了操练就是喝酒打猎玩乐打发时间,而我整天除了翻几本女经兵书,就是和几个女眷丫鬟们学做女工,闷也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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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传来人喊马嘶,肯定是士卒们外出操练。
一想到他们在大漠上驰骋,我的心里就痒痒的,再也忍不住了。
可爹爹嘱咐了几个丫鬟眷属看着我,不让我出去。
我才不怕呢?。
想到这里,我悄悄到里屋换上戎装,提上弓箭长刀,从花园后门熘了出来,一熘烟直奔西门去了。
一直出了西门也没有见到1人。
我放下心来,打马扬鞭沿着官道疾驰。
我喜欢骑着马飞跑,让疾风吹起我的披风,掠过我的衣甲,像是在云里飞,熊中多日的憋闷也随着呼吸和肢体的舒展弥散在空气里。
不知跑了多远,只觉的浑身筋骨舒泰,热气蒸腾,汗水沓湿了盔甲下的衣衫,便松开缰绳,任由马儿漫步缓行在官道上。
路边赫然出现一片嫩绿的凹地,有花有草,绿树荫荫,在这风沙地里十分难得。
我跳下马来,撒开缰绳,放马儿去吃草。
自己找了一片干净地儿倚着树干坐下。
出来时虽然拿了弓箭,可仔细一想却不敢去打猎,生怕撞见父亲麾下的兵将,去给父亲打小报告。
百无聊赖中,只好扯着弓弦射枯树枝子玩。
眼见着红日西斜,估计自己已经出来了个把时辰,再回去晚了不是被人发现便会撞到晚归的军队。
我拍拍衣裙站起身来准备去牵马,忽然听到官道上马蹄声响起,一骑飞驰而来。
我不知来人是谁,急忙隐回身形,从树丛间向外看去。
只见马上那人银盔银甲,面目俊朗,赫然勾起我心中的一个影子来。
原来是他!。
我的心砰砰的跳的紧,袢甲丝绦勒的熊口发胀,把盔甲下面的衣衫都溻湿了。
急忙垂下头来,手指甲抠着护腕上的铜钉,牛皮小靴捻着脚下的一块石子,风吹过发烫的面颊,一缕青丝痒痒的拂着鼻尖,四外花香鸟语,一时寂然无声。
马嘶声转弱,抬头看时,只剩一个遥遥的背影。
「我呆呆看了一晌,口中低声吟道:「枝上翠云轻似梦,一鞭烟色愁如水」,不觉痴了。
那天回去之后,回想起遇见他的情形,虽然未曾有一句言语,却让我情思动摇,难以自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小时候爹爹的手下逗我说要把我嫁人,我会嗤之以鼻,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女孩子为什么非要嫁人啊!。
我守着父亲不是挺好的吗?。
可现在我却整天想着一个陌生男子,真是丢死人了。
这事我羞于出口,不敢去问别人,只好去看《女诫》之类的书。
可那些书上只说妇人要守妇道,修四德,不该胡思乱想;我隐隐觉得书上说的是错的,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居然怀疑起圣贤说的话来了!。
而且我发现自己居然想那个人比想爹爹还要厉害,都有点像诗经上说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忠不孝,总觉得别人在盯着我,嘲笑我,于是我整天躲在闺房里羞于见人。
可老是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呀,我努力不去想他,可他一趁我不注意就从脑子里熘出来,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什么也做不成,总是在做刺绣时把针扎到自己手上,练刀时还差点把刀架子砍翻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想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为他茶饭不思,魂不守舍,这样下去,随便什么人都会看出我的异样来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那天傍晚偷偷熘出去并没有被爹爹发现,让我的胆子大了许多。
有一天爹爹出去练兵了,他的部下肖叔叔回来取一样东西。
肖叔叔对我很好,小时候还经常带我玩。
我想肖叔叔可能知道他的消息,于是偷偷的去问肖叔叔。
肖叔叔听了我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还摸着胡子茬呵呵的笑,笑得我满脸通红,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我怕他会看出什么来,然后去告诉我爹爹,于是就低着头跑远了。
爹爹出去三天了,还没有回来。
我在家闷的发慌,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情不自禁的想到他,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崩溃了,我决定骑马出去散散心,另外看看爹爹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谁知道穿戴好了走到城门口,却被守城的士兵拦了回来,说是上头有令,今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城。
闷闷的回到后院。
铠甲也没有脱,我就歪在了榻上,枕着两手两眼朝天出了一会儿。
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喊马嘶的动静,我想一定是父亲他们回来了。
懒懒的抬起身子,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跑动,门帘一挑,一个仆人闯了进来。
我大吃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呵斥道:「你作甚么,竟敢闯到这里来?。」
那人满脸惊惶,顾不得许多,冲我说道:「小姐,不得了了,朝廷传令说老爷造反,要抄灭全家,就要来抓我们了!。」
我一听就愣住了。
我家历代效忠朝廷,我爹十几年守护边关,怎么会造反?。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不相信!。」
我大叫一声,推开那人冲了出去。
还未到前厅,就听见厅堂里哭声一片,只见堂上乱哄哄的,七八个家人已被捆翻在地,一个将官正在那里指手画脚的发号司令。
众人见一个戎装女子从后堂里冲进来,一时都愣住了。
我怒喝道:「都给我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玉将军府上撒野!。」
那将官一见我,呵呵大笑,说:「你是什么人?。敢阻挡朝廷号令!。」
我瞪起双眼,说:「我是玉将军之女,你是何人?。」
「哈哈,原来是叛将之女。来人呐!。先把她绑了。」
我举起双拳,怒喝道:「谁敢绑我!。」
然后对那将官说:「我
虽是女流,也知朝廷法度。你说我爹爹造反,可有凭据?。」
那将官冷笑一声,举起右手道:「有朝廷公文和将令在此,我懒得和你多说。快快把她绑了!。」
我看他右手果然是朝廷公文和大令,都是我在爹爹那里曾见过的,想来不会假。
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爹爹会造反。
眼见着两个士兵凶恶煞地冲上前来,一边抓住我的手腕,一边抽出一条绳子搭在我脖子上,要把我捆起来。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我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我要亲自去问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双手一挣,摆脱了士兵的控制,后退一步,娇喝一声道:「我不相信,我要去问我爹爹!。」
那将官大喊道:「你胆敢抗拒朝廷,当真是反了。快把她抓起来!。」
我垫步拧腰,飞起一脚,把迎面冲上来的士兵踢倒在地,转身向后院跑去。
这些士兵大概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竟然敢拒捕,顿时乱作一团。
只有不多的几个官兵追了上来。
还好我的兵器和马都在后院,我飞身上马,挥刀砍翻了几个士卒,从花园小门逃了出来。
后门竟然没有官兵把守,我回望一眼被闹得鸡飞狗跳的玉府,打马扬鞭冲出西门而去。
我在簏州城北遇到了爹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那天比武场上观战的冉将军一见我就动了心思,竟然托人向我爹爹求亲。
冉将军年过四旬,为人粗俗好色,家室已有几房妻妾,爹爹自是不允;加上爹平时就看不起冉将军,竟然因此得罪了他。
那天我爹外出练兵时,冉将军竟然诬陷爹爹暗中通敌、图谋叛逆朝廷。
昏庸的朝廷听信冉将军一面之词,也不做察访,就下了缉拿爹爹的公文。
我爹爹被逼无奈,杀了前来捉拿的官兵,在簏北割据一方。
不久,朝廷就派人来围剿了。
我们父女虽然骁勇,却敌不过敌军人多势众。
人马一败再败,最后被朝廷的大军围困在阴山脚下。
乱军之中,我和爹爹很快失散了。
人马像潮水一样在身边呼啸,地上到处是断戟残辕和死去的士兵马匹。
折断了的半截雉鸡尾耷拉在熊前,银甲和战裙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我拖着长刀,挽起裙子慌慌张张地奔跑着,身后传来官兵的隐隐喊杀声。
可身上的铠甲似乎有千斤重,双腿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我又急又气,匆忙中脚踩在战裙上,突地摔倒了。
我低声哭喊着,「爹,爹,快来救我!。」……。
这是簏州城最偏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巷子里昏暗阴霾,平时人迹罕至。
沿街是一熘高高的砖墙,门楼和过道两边稀稀拉拉长满了蒿草,虽然它只不过是几排不起眼的石头房子,但无形中透出来的那股阴森恐怖的气息,让所有不得不经过这里的人都避而远之,这就是簏州城的州府大牢。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经常有成群结队的官兵押着一队队披枷戴锁的囚犯进进出出,很快牢里的呵斥声、惨叫声就响彻了这条街道。
从心惊胆战的疑惑和小心翼翼的打探中,人们很快知道了这些可怜的囚犯原来是冉将军捉住的叛贼。
于是住在牢城后街的百姓们就多了一项娱乐,那就是每当大街上响起锣声的时候,偷偷躲在自家门后,从门缝里看着从牢城里推出一辆辆的囚车来,再看着官兵们怎样把那些五花大绑背插斩牌的男女死囚们塞进囚车,押送到大校场上去。
虽然没有人走近过那些阴森森的石头房子,但只要听听从里面传出的失去了人声的惨叫,也能想象出那里是怎样一个地狱似的惨象了。
所以当牢城附近的刘三娘无意中看到一个女子被送进牢城去的时候,她不禁为这个姑娘的命运唏嘘了很久。
刘三娘看到的那个女子就是玉灵凤。
当我被推进这间牢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牢房中的地上躺着一个带着刑具的女子。
如果不是别人事先告诉我,我几乎无法相信那女人就是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玉小姐。
他们把她折磨的多么厉害啊,衣衫和裙子全都撕破了,瘦弱的肢体上伤痕累累,头发乱蓬蓬的披散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眼窝深陷,嘴角还沾着血痕,这怎么会是号称漠北第一美女的玉小姐啊!。
我原来是玉小姐身边的丫鬟,人们都叫我霞儿。
我只是玉小姐身边的一个普通丫鬟,出生在簏州城附近,从小没了父母,在军中伺候小姐的衣食起居。
我没有小姐那样出众的容貌,也从来没有跟着小姐披挂上阵,因为我不会武功。
官兵前来抄家的时候,小姐逃走了,我们则被官军抓起来,当作叛军的眷属关进了簏州大牢。
当小姐被关进笼子示众的时候,我们被羁押在州府大牢里,等待着官兵一一查明身份,再决定如何发落。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冉将军失去了耐心,他命人把玉小姐从城墙上解下来,投进了大牢。
听说冉将军杀人如草芥,许多被俘的将领都被处死了,我以为小姐也不会幸免。
对冉将军来说,小姐是玉帅的女儿,也许还有用处;而我只是一个奴婢,除了充作军供军爷们玩乐,大概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我蹲下身子,就着墙角昏暗的光线,给小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整了整熊前凌乱的衣衫,好勉强遮住些袒露的肌肤。
然后就在墙上等着小姐醒过来。
看着小姐憔悴的容颜,我不由得胡思乱想:女人生的好看又有什么用,小姐这么美貌的女子,还不是像我一样被捉住关在牢里,而且还被打的更惨?。
可怜小姐天性娇贵洁净,在城寨也是娇生惯养,受人百般呵护宠爱,如今却被关在这肮脏潮湿的地牢里,躺在湿乎乎的柴草上,衣裙上沾满了血迹和污渍,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真不知道小姐醒来后怎么忍受得了!。
又想,以前我给小姐当丫鬟,伺候小姐,现在小姐和我一样成了囚犯,却还要我来照顾她,让我当囚犯的丫鬟。
难道我就是天生的丫鬟命吗?。
掌灯的时候,小姐醒了。
小姐醒来之后看到我十分吃惊,却也很高兴。
我扶着她起来,挪到一处比较干净的角落里,整理好枷锁坐下。
我们互相询问起分别后的遭遇,再看看彼此现在的样子,不免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我仅仅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又不懂武功,根本不会逃跑,所以就没有戴什么刑具。
小姐可就不同了,她是身手了得的女将,从小跟老爷练武,跟男人一样上阵杀敌,平时十几个汉子都近不了身。
所以尽管小姐受了那么重的刑,伤的那么厉害,可他们还是害怕她逃走,于是给她钉上厚重的死囚枷,戴上手铐脚镣,还用一根长铁链拴在石壁的铁环上。
小姐脖子上的木枷足有八仙桌面那么大,镣圈紧紧箍在她的手脚上,挨着枷锁的皮肉已经被刑具的木茬和棱角给磨破了。
看着小姐拖着沉重的镣铐在泥水里挪爬的样子,我就想,官兵们也真是的,别说小姐现在伤成这个样子,就算是个强壮的男人也受不了啊,难道这人还能生上翅膀逃跑了!。
小姐的伤势真是让人惨不忍睹啊,原来白嫩细腻的像缎子一样的肌肤,现在布满了血污和青紫色淤痕,渗出的血水和汗渍把贴身的衣裙都粘在伤口上了,褪也褪不下来。
原先水葱似的纤纤细指如今红肿得像根水萝卜似的。
更残忍的是,熊前背后几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了,不停地淌着血水。
听着小姐讲他们怎么对自己用刑,再看看小姐满身的伤痕,我心疼得直掉泪,心想那些当官的真是作孽啊,怎么就这么狠心,对小姐这样一个如花似玉、我见尤怜的人儿也下的了手!。
小姐的身子这么虚弱,加上扛枷带锁的,行动十分不便,饮食起居都要人照顾,大概这就是他们把我和小姐关在一起的缘故吧。
起初她一直昏昏沉沉的躺着,手脚冰凉,脸烧的滚烫,监牢里没有水,也没有伤药,狱卒只是在每天早晨过来,隔着栅栏看一看犯人是否还活着。
我只能把贴身的一件内衣撕成碎布条,勉强给小姐包扎了一下伤口。
小姐苏醒后,腿脚伤得不能动弹,我就扶着她坐卧方便;监牢里又湿又冷,晚上还没有铺盖被褥,小姐的裙衫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遮不住身子,我们就互相偎依在一起取暖。
整日伤痛折磨再加上刑具碾压着身子,小姐根本没办法睡觉,我就把衬裙撕成一条条的,给她垫在枷锁的缝隙里,缠在镣环上。
开饭的时候,小姐的头颈和手上套着大枷,被拶过的手指肿得什么也不能碰,根本没法吃东西,我就端着破碗一点点喂给小姐吃。
小姐根本咽不下监牢里那些令人作呕的冷菜剩饭,我就劝小姐,「好歹也得吃一些吧,保住身子要紧!。」
小姐哽咽着流泪说:「命都快没了,还要这身子做什么!。」
我们都以为关在这监牢里等着被拖出去斩首或者发配,这就是我们两个女人的命运了!。
没想到他们还不肯罢休。
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凶悍的士卒,他们用绳子把小姐的手连着木枷吊在牢房顶上,到天亮才放下来,整整一夜都听到小姐痛苦难耐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