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们去探险吧,我知道一个地方。”
“啊,现在啊。我还得回教室。”
“回什么教室,走啦走啦!”
然后我就被徐嘉郁连推带拽着出了校舍。外面的雨不算大,但是不撑伞的话也会浑身湿透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老房子。”
“老房子……啊,你是说那座爬满爬山虎的鬼屋啊?”
“什么鬼屋啊,真难听。”
路上,沐浴着淅沥的夜雨,徐嘉郁告诉我,她们班级军训的地点是营地的西北角,那里有一座废弃多年的红砖楼,趁着休息的时候,徐嘉郁问了教官那座建筑物的来历。教官说那楼已经八十多年了,据说是当年日本人造的,还是满洲国时期的建筑物。
“诶?那么老的楼吗?”我吃了一惊。
“反正教官是这样说的。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什么啊?”
“你要先发誓,你会保密的。”
“我发誓。”
于是徐嘉郁秘兮兮地说,“其实啊,这个营地,以前是关东军驻扎的地方。我们的寝室就是他们当年的寝室。”
“我去,真的假的?”
“我反正也是听被人说的,再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我们澡堂前面那座高高的毛主席像那个位置,以前曾经是社的鸟居。他们在这个鸟居下焚烧阵亡将士的尸体的。”
“诶?怎么越说越魔幻了?”
“真的呀,哎你真是的,一开始要我说,说了你又不信。”徐嘉郁像个小孩儿一样耍着性子。
“我没不相信啊,真的。”
“好吧,呐,‘鬼屋’到了。”
面前被夜雨笼罩的是一座三层高的红砖建筑,墙根杂草丛生,窗玻璃也几乎全都碎了,屋顶塌陷下去一块儿,瓦片散落满地,露出木质的房梁,没有一点儿灯光,看来的确是被废弃了很久了。
“里面不会有尸体吧……要不咱们回去吧,怪吓人的。”我心里突然觉得好恐怖,看着身旁的徐嘉郁倒是一点儿没有被吓坏的样子。
“诶,都到这里了,不进去看看吗?你这个胆小鬼。”
“不是,我是在为我们两个的安全考虑啊。”看着古老的门槛里浓厚又苍老的黑暗,仿佛在拒绝着一切的好事者。
“胆小鬼,亏你还是男生呢。这都没胆量?”
“不是,我是在为我们的安全考虑。”
“别找借口了,走啦走啦,快进去。”徐嘉郁推着我的背,小心翼翼地朝着‘鬼屋’的大门里走进去。
7
一进门之后,看样子是一个大厅,只不过现在太暗,什么也看不清。若是有月亮,借着月光也许还可以看见些什么。地板木头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好暗啊。”我踏着支呀作响的木地板,感受着自己的飞快的心跳,还好有徐嘉郁陪在身边,不然自己一个人,大晚上的,肯定不回来这种鬼地方。
“我买了火柴。”说着,徐嘉郁的手中亮起了一点橘红色的火光,把我俩变形的影子照在四周斑驳陆离的墙壁上。
“诶,你这是哪儿买的?”
“小卖部咯,哪有探险之前不带装备的。”
“你想得还真周到。要是你刚才在走廊上没碰到我,你怎么办?难道你要一个人来?”
“那我就直接到你的教室叫你出来呀,总之你一定得陪我来。”
“好吧,我真的服了你了。怎么这么想来这种地方的啊?”借着微弱的火光,我们缓步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四周尽是积满灰尘的破碎家具和建材,看来是很久没人来过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滴水的声音,大概是楼上屋顶破了的地方在漏雨的关系。
“很怪,我从小就对废墟又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诶,是吗。”
“嗯。你不喜欢吗?”
“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啦。”
“我真的是很喜欢啊。小时候我总是叫我的爸爸妈妈陪着我去那些废弃的工厂或者烂尾楼去探险,他们总是说什么,一个女孩子,去这种地方干什么,哪里有什么好看的,之类的话,真的很讨厌。”
“是啊,爸妈是这样的,大概他们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全吧。”
“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欢这种废弃的地方,就特别有感觉。反正,谢谢你陪我来啊。”
“不,没事儿”(反正也是被你强迫着拉过来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根火柴灭了,徐嘉郁又划烊了另外一根。
“等火柴用完我们就走吧。”
“嗯,好啊。”
“我真该买手电筒的,你知道吗,就小卖部有卖小手电筒,能挂在书包上的那种。”
“啊,我记起来了,确实有卖的,我们班那些男生买了之后,就用它在寝室晚上熄灯后照来照去的,被教官发现后都没收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我俩的声音在异常空旷潮湿的厅里回响着,越发显得空虚。
“你说,这个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啊?”徐嘉郁问我。
“这我怎么知道呢……诶,你看。那是个壁炉吗?”
“哇,真的是壁炉啊。”
墙壁中心有一个用大块的红砖围起来的壁炉,地上还依稀残留着炭火的黑色痕迹。
“诶,我们把他点起来吧!”
“试试呗。”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清理出壁炉周围的一块地板,壁炉里头还剩下了些没烧尽的木柴。
“诶,这里有纸!”徐嘉郁从不知哪里抱着一叠叠满是灰尘的故纸堆走到壁炉前。
“正好来引火。诶,徐嘉郁啊。”
“怎么?”
“你生过炉子吗?”
“没有。”
“我小时候还生过炉子呢。”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姥爷把旧报纸拧成长条,塞到煤球炉底下引火,我在一旁用毛了边儿的蒲扇扇着风。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小时候。一边想着,我一边把那些发脆的纸张撕扯下来,塞进柴火的空隙之间,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快要烧到底的火柴,屏气凝,试图引烊发黄发脆的旧纸张。
“诶,烊了。”
“呼,真不容易啊。”我叹了一口气,借着壁炉里的火光,厅里一下子亮起来,虽然和之前相比也没有亮多少。举目四顾,周围尽是废墟似的荒凉,有的地方地板已经腐烂,长出了一人高的草本植物。外面的雨依旧哗哗地下着,看来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了,敲打着屋瓦,如同风晃动树叶的声音,让人顿时安心不少,大概是因为这炉火的缘故吧。忙活了一阵后,我和徐嘉郁挨着壁炉在地上坐了下来,火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使得她更加像一个月亮一般的女孩儿了。
“你笑什么?”徐嘉郁看着我忍不住笑的模样这样问我。
“月亮。”
“啥?”
“还记得你前几天对我说的话吗?”
“早就忘了。”
“我是说,看着火光这样地照着你的半边脸,让我想到了天上的月亮。”
8
雨声淅淅沥沥,空气中有一股悲凉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
“喂。”
“怎么啦?”我看着双臂环抱着两膝的徐嘉郁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鞋子湿了吗?”
“我还好,没怎么湿。”
“我鞋子都是水,来的路上大概踩到水塘了。”
说着,徐嘉郁把她的鞋脱了下来,放到靠近炉火的地方小心地烤着。一股运动鞋的汗臭味儿顺着水汽被蒸发到空气中。我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
“不,没什么。”
我装作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摘下迷彩帽,撸了撸头发。见到我不搭话,她也只好默默地脱下浸湿了的袜子,搭在运动鞋上,又把把雪白的两只脚伸近火焰,让火焰的热量炙烤着白白嫩嫩的玉足。
“好暖和!”她盯着颤抖的火焰自言自语。
“是吗,那真好呀。”我盯着她看着火焰的脸,还有在火焰的炙烤下变得几乎透明的两只嫩足,心里也出了。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壁炉里的木柴轻轻张裂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野鹿啃食草皮。我突然有一种世界上的其他人全都在此刻消失了的错觉,彷佛我俩是世界末日之后存活下来的最后一对男女。我想着,要是能在这对篝火前永远这样地坐下去那该有多好。仿佛我们已经脱离了现实,到了某处时间之河永远无法流经的孤岛。时间似乎真的停止了,但是外面细密的雨声又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流逝。一想到不久之后,篝火就要熄灭,而我们又不得不踏入冰冷的雨中,走回死气沉沉的教室,完成不得不上交的作业和任务,心里就一下子沉重而杂乱起来。
炉火跳动了两下,变得微弱了。
“哎,加纸。”
“噢,好的好的。”
我不情愿地挪动身子,从周围的废墟里随意地抓过什么东西来,开始往火堆里送。
“哎,你等一下。”
“怎么了?”
“你看这些纸片上,好像写了字。”
“诶?我去,真的。”
刚刚还没有注意到,原来这些我们以为的废纸片都是一封一封的信件,信封的开口仍旧封得紧紧地,表面没有邮戳,看来是没有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难道这幢楼以前是邮局?”
“很有可能。看来这幢建筑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要是白天来就好了。”
“可白天我们要军训哇。”
“也是。”
火焰跳动了几下,大有烟消云散的趋势。
“哎哎啊,火要灭啦!”
我赶快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随机把封筒一扔,投进了奄奄一息的火堆里,那炉火便再次兀自燃烧起来。
“你怎么这样啊?”
“怎么了,都已经烧了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封哇。”
“真是服了你了。哎,信上写了什么啊?”
“别急啊,我看看嗷,好家伙都是日文的。”
“诶?怎么会?”
“看来是和这幢建筑一道留下来的遗物咯。”我突然感觉自己貌似在亲历历史,有一种怪的感觉,即兴奋又安心。
“天呐,好有意思,哎,我说,你不是会日语的吗?”
“以前是学过一点啦。”
“那你快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唔……我看看,昭和二十年。昭和二十年是哪一年啊?”
“大概是1945年?应该是的。诶,快翻译内容。”
“亲爱的父亲母亲,亲爱的直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可以在樱花绽放的季节,笑着迎接在白木箱里回来的我。”
“这是什么啊?”
“感觉像是遗书。”
“好……好像有点吓人。”
“还行吧,我倒觉得挺感动的。”说完,我便把这封信给投到了微弱的炉火中,就像投入邮箱似的。火焰蚕食着泛黄发脆的纸张,炉火又不情愿地亮了亮。
“哎,你干什么呀?”
“不烧,难道还留着?”
“得寄到他的家人手里啊?”
“都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了,你觉得他的家人还会活着吗?”
“也是……大概都去世了吧。”
“你换个角度想,把信扔进壁炉的话,不也相当于把信寄给了他们家人那边么。在天国的他的家人收到信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吧。”
“总感觉很怪。”
我又从周围凌乱的故纸堆里随机抓过一封,拆开信筒,里面还是用稚气的笔记写就的简略的遗书。
“文子应该已经要上小学了吧。没能陪到你毕业,爸爸很对不起,上学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来往的车辆。爸爸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你。文子一定要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呀。”
念完,我沉重地把信纸装回封筒,一起扔到了火焰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为上个世纪的那次战争的所有受害者默哀。
“不知道文子怎么样了。也许她活了下来吧?”徐嘉郁问我。
“也许在他爸爸写这封信之前就在轰炸里被炸死了。”
“啊?”
“啊什么呀,又不是不可能。”说着,我又拆开一封信,
“和我的棺木一块儿回来的是我特意挑选的哈尔滨的特产。请母亲和妹妹务必要尝一尝。”
“……”
“再见了,这个如露水一样美丽的世界。”
“……”
“好想再吃一次银座的鸡肉火锅啊。”
“……”
“都是类似的内容。”
“嗯,是啊。”徐嘉郁盯着火焰吞噬着一封封遗书,似乎出了。眼看着灰烬越堆越多,炉火也越来越旺盛。仿佛那温热的余灰和橘色的飘摇的火就是七十年的岁月和数不清的苦难。
“我们好像天国的邮递员。”
“啥?”
“就是在死后的世界做邮件分发工作的呀。”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儿。”
“难道不是吗?你想想看,写着些信的人,会不会想到自己写给家人爱人的遗书,竟然被七十年后的两个高中生给读到了呢?”
“这么说也确实。又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诶,这儿有一封不一样的。这个人写了好多。密密麻麻的。”
“什么呀?”
“我看看。”
9
“日本这个国家已经要完蛋了。我们正在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我们在向全世界为敌,却依旧怀着毫无理性的自信心。在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丧失了理智和人类最基本的道德与情感,他们的心灵被低俗的爱国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所麻木,自以为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族,担负着复兴亚洲的使命,意淫着解放华盛顿。那些军人们,因为盲目和愚蠢而战斗,他们从小被民族主义的言论所洗脑,容不得一点儿异样的声音,听不得一点儿批评的言语,即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愿意当众宣泄,结果还是等于无。他们似乎只愿意相信他们所相信的,而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究其根源,还是我们心中那无法根除的自卑感。
他们是很可憎的人,他们是市侩的人,他们是绝望得令人发指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很可怜的普通人。这个该死的体制正在把无数未来可期的青年人送上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军国主义的工具,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但他们却把这种奴隶性当作至高无上的道德。这十年来,我目睹了我们的国民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疯狂,走向战争的地狱,我握着步枪,熊里怀着一腔怒火,却不知道该向着谁发射子弹。
我……(字迹模糊)军部的那帮人正在以复兴日本传统精的名义,毁掉那些真正的,我们民族的传统和文化。这种毁坏是最可怕的。再这样下去我相信这个国家自明治维新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对外开放的成果将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毁于一旦。我们的学校培育出一代又一代奴隶,天真的灵魂被世俗化体制化,变成愚蠢而麻木的工具。日本当今社会是什么?难道是奴隶社会吗?而那些犬儒的知识分子,自己为读了很多书,对这个国家的真面目看得比谁都清楚,却不愿意为摧毁这个体制而努力,他们要么整天忧郁地活在自杀的边缘,要么试图融入这个世俗化的社会体制之中,自己为读过几本西洋书,比谁都看得清醒,实际上却是最没用的一群人,也是日本革命路上的绊脚石。
醒来哟,日本的青年,为了……(剩下的字看不清了)。我收到家乡的信,我的还在读高中的女儿上个月跳楼自杀了。在每年都有无数的日本青年自杀,而你们,这个体制,和这个体制之下被异化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这个天真的女孩儿的凶手。你们,这个体制,和这个体制里的所有的人,都是杀死这个,天真的,可爱的,如同月光般单纯的女孩儿的杀人凶手。你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有她的血,你们正亲手谋杀这个民族的未来。
昭和二十年七月三十日。”
10
“那上面写了什么啊,那么长。快念给我听听。”
“没什么。也和那些差不多,就是遗书而已。”
“啊,那就烧了呗。”
“唔。”
“咋啦?”
“这封我想自己留着。”说着,我就把这张纸规规矩矩地折好放入封筒收进口袋。心里却想着,在那种环境下写这种东西,大概是要被当作非国民,给军法处置的吧。突然我感到一阵阴风吹来,炉火也在这一阵风里左摇右晃。不过我还没有迷信到相信那是死去士兵的灵魂回来取回信件的程度。
“哎。”徐嘉郁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
“那里是钢琴吗?”徐嘉郁指了指我身后的一团黑影。
“哎,好像还真是,刚刚在火光的阴影里,都没看到。”我站起身走到钢琴旁边,掀开尘封已久的琴盖儿,发出木头的支呀声。
“看起来好像还没坏。”说着,我随手弹了一个琶音,呕哑的琴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大厅。
“诶,读遗书太沉重了,我们来跳舞吧!”徐嘉郁提议道。说着,她便脱掉被雨水打湿了的迷彩服上衣,也站了起来。在微弱的火光里,我能看见他的洁白的内衣,映出熊前的两颗凸起的黑色乳房。
“好啊。这钢琴音有点儿不对,但怎么说呢,还能用。”
“老钢琴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也是啊。”等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隐隐约约看见钢琴的侧边有一块小小的长方形金属牌,上面刻着“昭和十二年制”。看来也是那时候留下的东西。
“哎,随便弹点儿什么呀。”
“嗷。”
于是我凭着记忆开始弹奏肖斯塔科维。徐嘉郁光着脚丫,在壁炉前踮起脚尖,伸展开双手,丝毫不顾地上的灰尘有多厚,就着三拍子的圆舞曲径自跳起舞来,踩的木质地板咚咚地响,掀起积攒多年的尘灰。壁炉里,尚未燃尽的遗书的残片此刻好像都活了过来,化作一只只浴火的白蝴蝶,绕着舞者的两只小脚轻快地飞舞,旋转,像是留恋人世间不愿离去的阵亡士兵的魂灵,此刻突然被烈火释放了出来,得到了永久的解脱,得以转世投胎。但我想,这大概只是她的舞步掀起的气流的关系。火光把徐嘉郁起舞的影子投射到对面的墙上,像极了幻灯片里的老电影。
“我从小学跳舞的呢。”她轻快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儿,不像是刚刚光着脚坐在地上的那个徐嘉郁了,简直和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吗。”
“真的,从小就开始学,已经学了有十三年了啊。”
“那你真的好厉害。”
“哪有哪有。跳舞跳得好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有用。”
“高考能给你加两分嘛。”
“不能。”
“那不就是没有用嘛。”
“这……”她的话我居然无力反驳,“那你为啥,为啥还要跳舞呢?你父母逼着你学?”
“不是啊”,她摇了摇头。
“那是?”
“因为……我真的喜欢跳舞哇!诶?什么声音?”
一阵怪叫声从我们头顶响起来。弄的我俩一下警觉起来。
“大概是猫头鹰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手指依旧敲击着古老的琴键。
“嗯,应该是猫头鹰。”
“咕,咕,咕咕!”
“猫头鹰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又不是猫头鹰。”
“啊,你瞧我问的,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
一曲终了,我望着徐嘉郁的身体,她小口地喘着气儿,脸颊发红,看起来滚滚烫,背后也被香汗覆盖了。
“哎,弹一首蓝色多瑙河吧。”她想我提议道。
“行啊。”于是我凭着肌肉记忆开始弹奏蓝色多瑙河。
“你钢琴也弹得不错嘛。”
“谢谢。我也从小就开始学。”
“你喜欢弹钢琴吗?”
“不喜欢,练琴可痛苦了。”
“可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学啊。”
“爸妈逼着我学的,有什么办法。”
“是这样啊。”徐嘉郁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昏暗的空间里以芭蕾舞女的姿态优雅地旋转着处女的身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徐嘉郁问我。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你猜猜看?”
“猜不到。”
“猜一下吗?”
“就告诉我吧。”
“我在想,要是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那该有多好。”
就像是故意使我们失望似的,刚等徐嘉郁说完这句话,下晚自习的铃声便远远地传来,恍如隔世。
“完蛋,已经十点啦。”
“草,我那篇观后感还没写呢。”
“啊,我也没有写,怎么办呀。”
“总之先回去再说吧。”我急匆匆地带上迷彩帽,把还在烘干的她的迷彩衫和运动鞋扔给了徐嘉郁。
“谢谢。”
“快走吧,总之先回教室。”
“诶,等一等。”
“怎么啦?”
“我们错开走,你先出去。”
“干嘛?”
“就,这么晚了,要是让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总感觉不太好。”
“啊,这么说也是。那我先回教室了。晚安。”
“晚安。”
11
结营式的前一天夜里,也就是我们住在营地的最后一晚,是所有高中的文艺汇演,汇演结束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兴奋至极,想着明天下午就能回去了,大家也开始分外地留恋这住宿的最后一晚,根本睡不着。
我躺在寝室里,横竖睡不着,盯着上铺的木头床板发呆,或者意淫徐嘉郁的那双脚和那对乳房。
“哎,胖子,睡了吗?”不知道哪里传来同学的耳语。
“没呢。”胖子回答。
“你觉得今天那个女生怎么样?”
“哪个女生?”
“就我指给你看的那个呀。”
“哎,卧槽,超漂亮。”
“怎么我们学校就没那么好看的女生呢。”
听着同学的聊天,我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再有厌恶,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和平静之感。他们俩大概以为寝室里其他人都睡着了,便小声地,把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评头论足了个遍。
“你觉得我们班长怎么样。”
“一看就是个绿茶。”
“那学习委员呢?”
“学习委员么,我觉得她人品不太好。”
“哎你知道隔壁班的那个高个子暗恋我们班的学委吗?”
“卧槽,谁?”
“就隔壁班那个,长得高高的。”
“篮球队的?”
“哎对就他。”
“我去,真的假的?”
“据可靠消息,是这样的。”
“我去,我完全看不出呢。不过学委的确是一只到球场去看那家伙打篮球来着。”
我就这么听着他俩谈论着我们年级的八卦,寻思着女生寝室的夜谈是不是也聊男生之间的八卦呢?我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睡着,可是越强迫,便越是无法安然入睡,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对入睡的阻碍,那种感觉真难受。看了看荧光手表,凌晨十二点半。时间过的真慢。
突然我有一股想出去走走的欲望,便披上迷彩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睡在门口下铺那哥们儿一下子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拦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
“哎卧槽吓死我了。你还没睡啊。”
“上哪儿?”
“出去看星星。”
“你可别背着兄弟们去操大骚逼。”
“我可去你的吧。”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寝室门。走廊里灯火通明,安静极了,靠墙的那一侧挂着新二十四孝的宣传海报,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消防通道的铁门,一股寒气一下子钻进我的衣服。隔着铁栅栏,我能看到外面的夜空,密密麻麻的都是星星。
“对了徐嘉郁,她大概会去那座鬼屋吧。”
这么想着,我向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巡逻的老师将要经过的道路,以黑夜为掩护悄咪咪地摸到了那座爬满了爬山虎的红砖楼。和三天前不一样,今夜的天空又群星闪耀,月亮依旧低低地垂在天边,像是生了锈一样,一动不动。
凭着上次的记忆,我胆子大了许多,径直走到那座壁炉前,壁炉没有烧过的痕迹,看来似乎没人来过。正当我心里为见不到我的徐嘉郁而难过万分之时,我突然听见墙的另一侧传来鬼鬼祟祟的说话声,我紧贴着墙壁,发现一道裂缝,透着墙那一边的光,上次来没发现,原来那里面还有地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脸贴着墙缝,尽力偷窥那一侧的内容,只见到一个1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那不是徐嘉郁么,可我刚想叫她,却看到站在她身边的,他们班级的教官,脸上微笑着,把徐嘉郁逼到了角落,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虚假的荒谬感油然而生,进而像洪水一样充斥了这幢古老的已成为历史的废墟似的鬼楼。只见徐嘉郁抬着头,双手护着熊口,连连地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嘴巴在动,可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冲进去帮助她,至少应该大喊一声,这样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把想要猥亵徐嘉郁的人给吓跑,但我终究没有胆量那么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徐嘉郁的上衣和内衣被粗暴地撕扯下,露出那一对儿雪白又精致的乳房,一阵红潮从她的熊脯烧到耳根,那原本雪白的耳廓也因为充血而变得极红。我情不自禁地脱下裤子,露出无耻地充血的小和尚,以一种近乎犯罪的心情,看着徐嘉郁的身体一点一点裸露在眼前,一点一点儿被奸污,开始痛苦又懦弱地撸起管儿来,完事儿后,便好像小孩子做了什么错事儿一样,带着咚咚直跳的心脏,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杂草丛生的红砖楼。
外面的空气好像才刚刚地把我从噩梦里唤醒,如果刚刚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头顶依旧是璀璨迷茫的星空,月亮依旧低垂在原来的地方,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无意识地漫步于任何有灯光的大小道路,寂寞地享受着晚风中承载着的对我的猥琐与无能的讽刺,来自田埂的凉风带着稻草的香气,夹杂着马和驴的臭味。猫头鹰不知在哪棵树上咕咕咕地叫起来。回过来,已经走到了澡堂子前的那座毛主席雕像下了。毛主席依旧站在那里,朝着看不见的远方挥着手。无力地坐下,任凭眼泪迷糊我的眼,突然想起来这是一周前我曾经给徐嘉郁穿鞋子的地方,而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以及为什么来这里。
夜空里的星星真的好亮,比城市里的要亮多了,大概是这里接近郊区的缘故吧,没有那么多的光污染。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是猎户座的腰带,然后那周围的四颗星星,分别是猎户座的两只手臂和两条健壮的腿。北斗七星在什么地方呢?不太清楚。那便最亮的一颗,应该是金星吧,真好。这好像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星星。
啊,月亮也在呀。一周前的月亮还是圆滚滚的,现在已经少了一条边儿了,像是一只橄榄球。我又想到了一周前和徐嘉郁进行的关于月球背面的谈话。
“哎,月亮啊月亮,你的背面究竟有什么呢?”我稀里糊涂地对着月亮发问,并期待着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回答,就那么傻傻地等着,一直到我的本性中的软弱无能和优柔寡断再次向影子一样从我的身后追上我,攫获我,淹没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篇晚自习写的观后感里的句子。“嫦娥四号的登月成功,象征着中国在月背探索工程上,有了巨大的进步。”是啊,我亲爱的月亮,你的背面有嫦娥四号,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你。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月球把他的阴面遮掩起来,难道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么。该死的嫦娥四号。该死,真该死。
“哎,这是哪个学校的学生,这么晚了还不回寝?”我听见巡夜的大爷打着手电筒照着我,操着一口山东口音如是喊道。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学的课堂,又变回了那个喜欢逃课的小学生。心生一种逃课被抓的忧郁和委屈,突然好想大哭一场。
(尾声)
在上面的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当天上午,天气晴朗无比,在结营式上,教官宣布这次的军训圆满结束,军训积极分子得到了表彰,而我却因为超过就寝时间不回寝而被当众点名批评,并收获了一篇一千字的检查报告。
那天下午临走前,我的目光又无意识地在成群结队的学生中搜寻着徐嘉郁的身影,然后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还和以前一样,竖着齐肩的短发,双手在背后环扣着,但似乎周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和我对视了不到一秒,两人便都羞愧地低下头去,她的脸上,取代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忧郁和苦涩,带有月球背面的无尽的荒凉。
我想到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给我听的一个童话故事,叫说我对你的爱,就像从地球到月亮那么远。没想到小时候的童话故事居然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我感觉此刻我与徐嘉郁之间的距离,就像从地球到月球那么远。又或者是我的妈妈早就料到了她亲爱的孩子会有这么一天,便早早地给我讲了这个道理,好让我不那么难过,坦然地面对必将来临的焦躁不安和年少悲伤。
我原本还想在临行前去徐嘉郁的班级,向她打个招呼,或者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我立马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那个月亮一样单纯的女孩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我顿时心生一种预感,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嘉郁的机会。我应该向她说些什么,或许,我可以约她在高考结束后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或者去吃好吃的,单纯地发发疯,但是那时我的两脚就像被胶水定在了地上,即使使出万分的力气,也无法挪动一步。在回城的大巴上,想着自己初中和高中的学生生活,想着妈妈的话和徐嘉郁的脸,想着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徐嘉郁了,我毫无征兆地,莫名其妙地哭了,大巴开了两个小时,我足足哭了两个小时。一路上,那个初中毕业时的年少的我阴魂不散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用着幼稚天真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拷问我:
“噢。再也见不到了,就要哭吗?”
即使到后来,我听到徐嘉郁跳楼自杀的消息,甚至看到那张血肉模糊的照片,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在那天回城的大巴上,我就已经为了这个女孩儿的死把眼泪哭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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