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盛廷没有任何触动,反而轻笑一声:“如果我要收拾赵晓玫,你会如何?”
口吻客气,可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当年她背着我和李宇搞在一起,执念再深,也成笑话了。”
卢修转过身,面色冷冷再点燃一支烟。
“可我怎么看她还想回头来着,不然怎么会找到你帮忙。”
卢修怎么听不出顾盛廷字里行间的嘲讽,勾了勾嘴角冷笑:“你和她更熟,还不了解她是什么人吗。只要对她有好处,能祝她一臂之力到达目的,就算是刘东少那种半截黄土埋颈的老男人她也下得去嘴。”
顾盛廷偏头笑出声,会心顶了顶卢修手臂。
“别拐着弯来骂我,当年她主动送上门,我可是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要不是认识了叶一竹,我不信你有这么好的定力。”
顾盛廷挠了挠额角,似笑非笑,是个无谓态度,不承认也不否认,突然话锋一转:“不跟你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人你是借还是不借,爽快一些。”
卢修吐烟,看了会儿顾盛廷,才摇头:“你先说你要干嘛。”
“我自有安排,你不要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找别人去。”
顾盛廷抖了抖烟灰,锋利目光在锃亮大理石面折射出刺眼线条。
两个人沉默僵持间,顾盛廷表情不耐拿出震个不停的手机。
“哥,成博宇出事了。”
指尖猝不及防被烟灼了一下,卢修饶有意味眯眼盯着他难得失控的表情,慢悠悠抽了口。
“李宇带人跟踪他,人现在在医院急救。”
“有人救了他?”
那头斟酌片刻,才说:“您让我留心的那个人。”
*
顾盛廷回到家,推开门除了客厅有盏落地灯亮着,其余角落都是阴森的黑暗。
他根本不用往里走。
玄关处,她最近喜欢穿的那双香奈儿高跟鞋不在。
钥匙被随意丢到鞋柜上,在空荡黑夜中发出清脆响声,像落进深潭的石头,再无踪迹。
借着微弱光亮,顾盛廷久久站在房门口,看到床铺那处他抱她躺下凹进去的褶皱。
她走得很急,连脱下来的项链都没来得及戴出去。
顾盛廷拿在手里轻轻摩挲过上面微微氧化泛黑的处处痕迹。
八年了。
曾经戴在他脖子上,属于他的东西,再次回到他手里,在指尖缠绕。
多了一份专属她、挥之不去、磨砺不掉的光泽。
*
秦铭匆忙赶到医院,苏玉在电梯口等他。
他边走边把白大褂套上。
“现在什么情况?”
“许哥在手术室,但血一直止不住,刚才一直量不出血压,还有下丘脑嵌入了碎石……”
这些冷淡又急切的字眼充满血腥,让人经绷紧。
穿过厚重的门,秦铭一眼就看到走廊尽头抢救室门前的几个人。
叶一竹陪着情恍惚的宁雪,听到脚步声,两个单薄身影才有些反应。
秦铭稳了稳心,路过的时候,看了眼站在窗边抽烟的男人。
“病区禁止吸烟。”
语气冷酷,严厉指责一个违反医院规定的社会人士。
吕家群没有转身,在玻璃镜里摆了个手势,漫不经心在垃圾箱顶端把烟掐灭。
秦铭没再看他,步子大又稳,最终缓缓停下,看了眼他左手几乎看不清伤口的小臂,皱眉淡说:“我让人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先救人,我这不算什么。”
秦铭回头看了眼苏玉,扭头的同时用力捶了一把吕家群的胸膛,掀起一阵风疾步走向手术室。
那声闷响,似乎能把骨头都撞碎,多大仇怨一样。
苏玉心颤了颤,多看了两眼色始终漠然的吕家群。
“秦铭,你救救他,我求你……”
走近了才发现宁雪的泪痕像一道道晶莹的沟壑盘曲到胸口,两颗哭红的眼睛肿像杏仁。
秦铭还没了解成博宇的具体情况,不敢妄自给她什么希望。他表情复杂看了眼叶一竹,轻拍了拍宁雪的手,戴上口罩快速离开。
门打开又合上,深夜长廊里的啜泣声久久于耳,像安详地狱里微不足道的祷告。
五分钟后,一个小护士有些怯生生走过来,低声对吕家群说:“秦医生让我们带您到治疗室处理伤口。”
吕家群望了眼自己的手臂,没说话,目光长远落及手术室方向。
叶一竹静静遥望着他,脸上如水般淡漠,深邃浮光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最终,他低下头,云淡风轻道了声谢:“麻烦你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做这么危险的事。”
孱弱的声音唤醒了叶一竹,她一时来不及反应,又听到宁雪说:“其实那天你和顾盛廷在我家楼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四周缄默,明晃晃的灯光闪过来,乱人心境。
“他是不想拖累你。”
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窝又被无声捅了一个口子,宁雪用手扶额,已经干涩的眼眶又涌出热流。
抬眼看向悬挂在高处的红色指示灯,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起那天晚上和他在夜色尽头的马路……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中的无奈和深情。
她不相信老天会这么残忍。
她等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换来他的驻足停留,却让她连惩罚他、让他也体验一把爱而不得的机会都没有。
窗外的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薄薄落了一层,不到明早便会消融成水。
“在哪儿呢?”
叶一竹听到他有些焦急的声音愣了愣,拿开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才惊觉天已经要亮了。
“在陪宁雪。”
她没有把另一个名字和盘托出,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其实她没有想太多,只是如今和李宇有关的事,她想尽量和他划分干净。
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程家。
可简短的词句落到他耳朵里,像一根刺。
“早点回来,李宇回国了,现在外面太不安全。”
车后座,顾盛廷目光阴沉紧紧盯着“第一人民医院”几个大字。
叶一竹突然想起在浴室,他那几句不堪一折、悔恨交织的自白。
“吕家群回来了,今晚是他救了成博宇,他现在人也在医院。”
顾盛廷轻吁了口气,隔着电话,她似乎能想象到他无奈扶额的样子。
心口一酸,眼泪紧跟着掉下来。
“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成博宇的,我的人会守在医院,你照顾好自己。”
“顾盛廷……你想知道,我对初雪许了什么愿吗?”
夜雾开始散,可冬天的早晨,没有绚烂如花的朝阳。
长久沉默后,叶一竹笑了,走到窗边,尽情感受夹雪清凉的风拂过面颊。
轻声告诉他:“我希望今年跨年的时候,我可以和我十七岁那年喜欢的男孩子结婚。”
她没来得及看,手机里一条在她接起这通电话之前发送进来的消息。
“我想,十七岁那年喜欢的女孩,一生平安。”
末了,他加了一句,“好好陪宁雪,我有事要去做。”
*
远处高悬的指示灯蓦地熄灭,一群穿青蓝色手术服的医生聚拢在白色床边缓缓走出来。
死一般沉寂的夜就此打破。
叶一竹醒来时,枕头的那只手完全麻掉,短暂缓解后,又酸又胀,她忍不住梦呓般倒吸了口凉气。
迷迷瞪瞪瞧见身上的外套,她抬头,看到一团黑色身影似远又近,比那轮高悬在夜明交汇洪流处的月更朦胧清冷。
少年单薄的身体多了几分北风吹尽的苍凉。
她的视野逐渐清晰,缓缓坐起来,用沙哑的声音问:“你的伤不要紧吧?”
冬天的时候,他总是穿得很少,一件短袖、一件黑夹克就应付过去。
“不碍事。”
她突兀出声,看似在沉吟的他也并未有半点波澜显露。他无谓看了眼自己缠满纱布的小臂,叶一竹却木然盯着那些偶然露出来的纹身。
位置比从前还要往下,图腾延及手腕。
“那天救我的人,是你。”
四周静得出,隐约可闻内间秦铭的打鼾声。
她咬紧嘴唇,胸膛里的气要被抽干一般。
“你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她冷笑一声,呼吸颤抖,字字带刺。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如果有一天要回来,当年为什么还要专门约我去河边说一些永别的话。”
他不知道他的离开对于这些跟着他长大的人而言,是多致命的打击。
临走前,他唯独见过她,却什么也没有交代。
这么多年,不止一个人问过她——他的去向和归期。
就在不久前,她还信誓旦旦告诉任心,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偏偏在一切都快要支离破碎的岌岌关头,他偏偏又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
救了她,却和所有人一起瞒着她。
叶一竹满腔羞愤,浅浅的眼窝很快蓄满了泪。
“事情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解决……”
“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她低吼一声,把他的外套砸到他脸上。
拉链锋利,他紧绷的脸霎时变白,高挺秀气的鼻梁上红痕迅速蔓延。
躺在床上的秦铭“腾”一下惊醒,迷糊的思绪被抽得凌乱,像值夜班随时可能被护士站的电话呼醒,他睡得并不踏实,心脏抽痛似地快速跳动。
静坐几秒,他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吕家群垂眸不语,不卑不亢,比起当年,眉骨间又多了几分阴冷几分凶狠。
骇人于无形。
“阿杰死了……我们这些人,也都死过一次了。”
秦铭搭在门把上的手一顿,五脏被击碎般。飞沙走石,在体内卷起狂风,却悄无声息的没有也留下什么。
胃里骤然翻江倒海,倒灌的胆汁顶破喉咙,一阵紧迫,叶一竹捂住嘴巴开始干呕。
“一竹……”
终于,吕家群面色微恙,流露一丝冷淡之外的情绪,修眉紧蹙,弯腰想伸手扶她。
“这里是医院,要吵要闹滚外边儿去。”
秦铭打断吕家群的话,冷冷斥责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叶一竹捂了捂发烫的脸颊,一言不发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在门口恰好碰到拿着食盒的宁雪。
撞到休息室这一幕,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看到叶一竹脸色苍白,又急忙上前搀扶她。
“不让她见我是对的。”
吕家群望着玻璃窗里倒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喃喃自语。
怀里衣服的余温彻底消弭,只剩下冰凉丝滑的触感。
“她比任何人都要恨我。”
秦铭把白大褂脱下来,毫无情绪,淡淡开口:“她要是恨你,就不会在这么多兄弟面前替你说话,更不会和任心说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一切事情做完,秦铭忍无可忍,终于抬眼去看眼前人。
和记忆里那个呼风唤雨的鬼火少年一样,只是下巴那抹青影和深邃凹陷的眼窝,略显颓丧,昭示着曾经恣意妄为的打打杀杀在他人生留下的深刻印记。
秦铭再也无法克制胸腔那股滂湃,兀自抽了一声,眼中含泪,声音都在抖。
“家群,你知道兄弟们有多想你吗?”
他撑够了,大哥面前,重新做回那个只管嘻嘻哈哈的小喽啰。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吕家群抬手握成拳重重砸到他心口。
还他刚才在走廊,不甘、恨意饱满又赌气的一拳。
两人破涕为笑,在东方彻底驱赶走黑夜的一刹那,重走一遍青葱岁月一样,完成了迟到很多年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