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献芝在后头跟着,不时要捉一捉耳朵。
两人抄近路,走小巷,秋日寥索,巷子里堆了杂物,地上枯叶没人扫,又干又脆,一踩就碎成渣滓。翠宝踩着枯叶玩,一面数数。
一片,
两片,
三片。
到了第九片,她突然停住,眼珠打个转,扭身去拉高献芝的手,飞快把他逼到墙角。
高献芝被她贴身抵着,夜色朦胧,小巷漆黑,只看见她眼里的光,腔子下的心脏砰砰乱跳,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没等她噤声,几片灰瓦成串地响了一阵,黑影蓦然从眼前闪过,一个鹞子翻身,拦住她的前路。
翠宝才要回头溜之大吉,四下脚步声迭迭,一迭紧胜一迭,无数身影朝她合围了过来。
看这架势,少说十来人。
个个来者不善。
“小师妹,见了师兄也不问句好,急急要走是为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灯影处传来。
黑影人墙立刻分开一道缝隙。
说话的男人提着盏灯,信步走来。
如果他手里提的不是白纸灯笼,灯笼上不写个“奠”字,就照面容半掩,下半张脸胡子斑斓的长相,其实很有江湖游侠的味道。
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好手。
高献芝才要开口,被翠宝双手交迭地捂了嘴,她费劲地垫起脚,冲他使眼色,扭头笑着应道:
“师兄恶巴巴地要杀我,我害怕,不能不走。”
她哪里像在害怕。
郑克寒步近,一身劲装带着秋夜甚是锋利的寒气。
他用手将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那张高目深鼻,额发微卷的脸。
中原男人少有这种长相,眉眼里显然流着苗疆的血。
邪里邪气,好大的苗疆蛊味。
和小时候长的大不一样了。
翠宝越发笃定师父口诓她。
这就是他嘴里“为人婆妈,脑子不灵光”的大师兄吗?
“那师妹说说看,我为何要杀你。”
郑克寒止在五步外,眼刀子似的,剜了她又剜高献芝,扶着腰刀的右腕微动,他在抽刀。
已经能听见冷兵磨擦刀鞘,徐徐将出的细响,每一寸都像磨在脑髓里,让人冷到倒牙。
翠宝将高献芝死死抵住,不许他乱动,把人护好了,转身才说:
“自然是你对我爱而不得,衔恨在心,天涯海角非要追到我,杀了我才安心。”
“一派胡言!刘翠宝,我看你是活腻了!”
郑克寒端不住,唰的把刀按回去,放声呵斥。
她是四两拨千斤,轻飘飘一句话,把人气得火烧天灵,从头到尾着了个遍。
周围数十名武当弟子仿佛都瞧见了郑师兄头顶滚滚烧起的青烟。
翠宝忙对高献芝使眼色,让他从手边那堆竹竿里随便捡个结实的给她。
高献芝连忙去挑。
等到竹竿握在手里,她似乎重新有了底气。
非但没有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反而情肃然,一手叉腰,一手腕子一抖,竹竿斜刺出去,带出劲风。
“大家师出同门,一起听过师父教诲,师兄不必这样赶尽杀绝吧,师妹也要活命啊。”
“你还有脸提师父!”
郑克寒怒目而视,将手里白纸灯笼扬到她竿头前,“师父英灵未远,你就先做了阉人走狗!”
说罢觑了一眼高献芝,“高二公子,你又是怎么想的?天顺十六年探花,你父你兄都是响当当的忠臣,而你,堂堂男儿竟肯为阉人移花接木做料子,我若是你,宁死不受阉狗折辱!”
高献芝缄默不语。
身影灰扑扑的。
像地上枯叶,仿佛一踩就碎。
郑克寒透露他功名,惹得在场武当弟子们不禁愕然,没想到竟还是个探花郎。
小巷刮起秋风,带着不知哪来的细沙,翠宝呸呸两声,绕过郑克寒为师父点的奠,转而用竿戳他胸口。
“师兄快别说大话,也不知从前是谁,八岁尿裤裆,反而求我把他一脚揣进池子,浑身湿透,好躲师父的骂。”
她出言回护高献芝,不惜把他年少窘迫道出来。
郑克寒登时面皮酱紫,拳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