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鸣是许一零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许一零甚至想过,如果她能早一点遇到像武文鸣这样的人,或许她就不会如此排斥和异性交朋友。
“许一零,”突然,武文鸣开口问道,“你一直都是这么腼腆吗?”
“嗯?”许一零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想不到对方会问她这个问题。
原来自己这个性格在其他人看来是“腼腆”吗?
“还……好吧。”
她的确在外面没有在家里放得开,但家是个特殊的地方,她做不到把自己在家里的状态搬到外面,既是不想,也是不敢。
她拥有在外选择不展示自己某些性格特质的权利。
她看到过自己性格里锋利、顽劣的一面,还看到过更多连她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一面。
互相了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可大多数时候她对展示自己以及了解别人都持消极态度。
因为她害怕失望、害怕后悔。
“……不是。”许一零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其实……”
“这有什么,我觉得腼腆很好啊。”武文鸣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觉得女孩子本来就是安静一点、腼腆一点比较好。”
许一零下意识地皱眉,闭了嘴,继续听他发表意见。
“像你这样就很好,懂事听话,家里人一定很喜欢你这么乖的女孩子吧?”
明明是很明显的、针对性很强的赞美之词,但听起来似乎掺杂了些许“俯视”的意味。许一零忍不住把他的话又品了几次,越品越不舒服,甚至越发烦躁。
她是在自找麻烦?是在挑刺?
她知道对方是个很不错的人,并没有恶意。
但她忍不住介意这些,而且是一直非常介意。
对方还不忘“面面俱到”地补充道:“唉,我不是说活泼不好,是我个人觉得安静一点好,安静听话的更有女孩子气。”
“听话”是什么意思?
“女孩子气”又是什么东西?
她承认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如果大家都像她这样揪着别人的话分析,所有人都会很累。
肚子又是一阵钝痛。
她皱着眉,心情更加不好。
“为什么?”她质问。
“哎?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是啊,他好像是在夸她来着?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因为这是他的真实想法,是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想法。他和她是同龄人,可他现在给她输出的观念和她家里的那些亲戚给她输出的观念在本质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没什么。”或许是顾及面子,或许是她疼得没力气,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他发生争执。
她问道:“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吗?”
“不啊,他们有人喜欢活泼的,”武文鸣很积极地为她解答,他挠了挠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觉得和活泼的女孩子相处更有挑战性吧。但我不是这样的!”
可这二者的心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感受到了。
这就是失望吧,突然而来的失望。
这已经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好的异性朋友了。
这么多年,她对这种失望差不多也该麻木了。
她加快了前去校门口的脚步。
“早点回家,再见。”
“好,再见。”
和武文鸣互道再见之后,许一零便按照惯例,站在传达室旁边等许穆玖出来。
她刚才还没出校门就听到了高三晚自习下的铃声,估计许穆玖用不了多久就出来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把白天没看完的书拿出来。
不一会儿,许一零就看见了推着电动车的许穆玖和顾允。
顾允跟许一零打了个招呼,推着车离开了。
“今天的成人礼好玩吗?”许一零把自己的书包放到电动车踏板上,跟着许穆玖往车道上走。
“好玩,”许穆玖点点头,他回忆着下午礼堂的景况,开始滔滔不绝地跟许一零分享,“我们班那个庄守然,我跟你说过他,他挺有两把刷子的,吉他弹得很好,其他班的节目也有意思,有唱歌跳舞的,还有讲相声的,我们学校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
看来他心情真的很好。
“说得我也想看了,”许一零惋惜地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车龙头上挂着的装衣服的袋子,转而又问道,“还有朗诵呢,朗诵很成功吧?”
“哪有,他们没睡着就不错了,你也知道,和其他节目比起来确实显得有点平淡。”走到车道后,许穆玖正准备上车,回头看了看许一零,突然又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一直捂着肚子啊?”
“额、我……有点、痛经。”
“啊?你等等,”许穆玖连忙把电动车支起来,拉开了车篓里书包的拉链,“正好我这还有几片暖宝宝呢,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现在初春还没结束,气温比较低,许穆玖朗诵穿的衣服也比较单薄。许穆玖自诩细心地准备了暖宝宝在换衣服的时候贴上,贴完第一片的时候才被一旁的庄守然提醒,学校礼堂是可以开空调的。所以其余几片暖宝宝就剩下来了。
听许穆玖这么提起来,许一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肚子上,倒是觉得比之前更疼了。
许穆玖把两片暖宝宝递给许一零,坐上前面的车座等她。
他在回想白天在学校看见的那个黑板报,直到他感觉后背被对方的脑袋砸了一下,才回过来。
“走了?”
“嗯。”
许一零的双臂环抱着自己的小腹,头抵在许穆玖的后背上,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现在好一点了吗?”
“嗯……”她的额头在他的后背上下蹭了蹭,当作点头,“……说说话吧?”
“好啊,说什么?”
她沉吟一会儿,想到了那本她一知半解的书,想到了自己刚才和武文鸣的对话,大脑胡乱联想了一番,突然问道:
“对了,你知道——‘角色’吗?”
“角色?舞台上那种吗?”
“嗯,也许差不多吧?大概就是,社会角色?性别角色?”
“啊?”许穆玖为难地说道,“这个我不清楚,要不你给我讲讲?”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我理解的是,人在社会上有自己的要做的事,有他们的分工,有他们的身份、权利和义务,他们在智力上、体力上、财富上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差异。”
“这样?那就是说,社会上有不同的分工、不同的角色,然后他们的特质、能力之类的都不一样?”
“嗯,角色有差异,很像游戏对吧?”许一零继续说道,“我们去做适合自己特质的不同工作,但是,我觉得,大家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而且,我们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吧?”
“……是、啊。”许穆玖想了想,“比如说,我和我同学,我们天生来自不同的家庭,父母教我们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擅长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想做的事不一样,但我们没有谁比谁矮一截。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啊?这个对问题有影响吗?”
“你是这样想的?”
“嗯,”许穆玖变得紧张起来,“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
许一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许一零在意识到自己喜欢许穆玖之后,曾经后悔过他们之间是兄妹关系。她想象,如果他只是她在学校偶然认识的学长该有多好。
可现在她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她记得她在许穆玖高一军训结束之后,她对他说的话。她不想期望自己有所谓的理想中的哥哥,她的哥哥必须是他。
现在,即使她知道自己喜欢他,这样的心情也是不变的。她喜欢现在的自己,所以她不希望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自己听他说了很多话的、自己看他做了很多事的、自己受他很多影响的哥哥是除了许穆玖以外的人。
“不是,”许一零连忙摇了摇头,鼻间一阵酸涩,“我觉得你说得好,我喜欢听你讲话……”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
如果不喜欢就好了。
“那就好。”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也喜欢听你讲话啊。很多东西是你告诉我的,你对我的影响很大。”
如果永远是这样就好了。
“许一零?”
“嗯?”
“那我也能问你问题吗?”
“什么问题?”
许穆玖的内心经过一番斗争之后,好心战胜了一切。
他还是决定问清楚板报的事,无论对方告诉他什么答案。
反正他在许一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颜面好失去了。这个想法很无赖,却也给了他一些勇气。
“那个,你们教学楼一楼西边连廊的黑板报,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许一零心底陡然一惊,但她还是慢吞吞地承认道:“是。”
“右下角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注意到了。她是不是该为他们心有灵犀而欢呼?这是她希望的吗?
“……嗯。”
“写给谁的?”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许穆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
出乎意料的是,许一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像“给所有人的”、“给某个人的”甚至是“给你的”这样的答案,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长的缄默。
他听到电动车车轮旋转的声音,听到冷风呼啸的声音,感觉到自己因为紧张和尴尬而加快的心跳,这些都在未知的沉默中显得越发聒噪。
“没事,我不问了。”
“怎么样?”许一零突然开口问道,声音有些颤抖,“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挺、挺好的。”
许一零拧着眉,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
“写给你的。”
他有一瞬失,冷风灌进他的鼻腔,冻得他头脑发麻,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该跟她说“谢谢”,而且何止“谢谢”,他有很多话想说,有了更多问题想问。
“……我不明白,”复杂的心情本该让他的表情也变得复杂,可风冻僵了他脸上的肌肉,他只觉得眼眶有些热,“那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
他实在是太孤单了。
那些漫长、无望、羞耻、煎熬的日子里,他让自尊泡在恶心的烂泥里,他不知好歹地挣扎、臆想,进退维谷,快被折磨疯了。
哪怕只是一点也好,哪怕她对他的感情与他对她的感情只有一点相似,他都会感激涕零。
“我也不明白,”许一零紧紧抱着疼痛的小腹,拼命地摇头,“你也不要明白了。”
许一零的话让他最后彻底封了口。
“对不起,忘了吧,”她的语气满是哀求,“以后都不要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