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指腹上凝住内力,伸手去探他的脉搏。这一次他睡得深沉,无法再阻止她去碰。
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脉搏上,倏地剧烈一颤。
这个人的经脉……近乎支离破碎。
经年的寒气反复损伤着他的经脉,又被他以至纯的内力不断修复。他的体内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漏室,修修补补再敲敲打打,已经残破到摇摇欲坠。
那个瞬间,她立即就明白了……他真的快没有时间了。
其实他身上的不是病,而是伤。一年复一年的,积累在体内的旧伤。他每一日都在忍受伤痛。可是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表现得很轻松。
他甚至故意没事就装一装病,困了便倒头睡一睡,让他的病看起来总是真真假假又虚虚实实,教人分辨不清也捉摸不透。
这样一来,等到他某一天真的昏睡过去了,人们出于习惯想到他总会醒来,便不会为他太过担心。
……等到某一天,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人们都意识不到那是真正的道别。
他这个人真的很讨厌道别。等到某一天他真的不在了,人们要过上很久才会意识到,那时候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任何伤痛的情绪都将变得过时。
于是人们会在想起他的时候,唇角不自禁扬起怀念的微笑。
对他来说,那就是最好的道别。
这个人……真的很过分。好得过分。也坏得过分。
他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人留。
“谢无恙……”她轻声在他耳边念他的名字。
谢无恙……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怕我难过么。
你怕我难过……所以宁愿自己难过么。
“我不要你这样。”她低头看着他说,“不许你这样。”
他的发间沾染着热雾,水珠缀在发梢上好似晶莹闪烁。她轻轻拨开他颊边的湿发,捧起他沉睡的面庞,久久地凝望着他。
“你不许走。”她对他下令,“我说你不许走,你就走不掉。”
“你答应过我的,每年都要陪我在长安看雪……”她轻声说。
“一定有办法。”她坚定地说,“治好你的伤。”
她记起太子太师凌聃为他疗伤时的办法,依照同样的方式扶他坐起来,在他的背后运功推出双掌,缓缓抵在他的后心处。
她所修的内力与他所修的一模一样,几乎是轻而易举地闯入了他的经脉。她帮他抵御着经脉里的寒气,一点点修补他残破受损的经脉。
他忽然低咳一声,身子往前跌倒。
“谢无恙!”她慌忙扶住他。
他的脑袋低垂下去,苍白的脸稍稍侧过来,她看见他唇边有一抹淡淡的血迹。
她的指尖颤抖着,仔细帮他拭去了那抹血。
她第一次见到他咳血……她以前认为他只是咳嗽。他的咳嗽有真有假,他时常伪装咳嗽,但咳得再厉害也没有咳过血。现在想来,他很可能只是没有让她看见。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说过,“太难看啦。”
而此刻他太虚弱了,一切伪装都暴露无遗。他甚至无法在疗伤时坐住,必须靠着什么躺下。
她咬着下唇,扶着他仰靠在自己身上,竭尽全力地抱住了他,成为他身体的支撑。
她温热的肌肤和他紧紧相贴,他的面庞轻轻擦着她的脸颊。他的呼吸声低低地响在她的耳边,他身上的冷冽气味缠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的胸口,缓而慢、轻而微弱。
两个人同时轻轻战栗起来。
与他相同的内力从她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从四面八方贴着他的身体灌入他的经脉里,同他自己的内力汇在一起,对抗着那些积年累月的寒气。
在她的拥抱里,他稍稍动了一下,呼吸里含着些微的喘息。
她侧过脸,看见他苍白的唇间恢复了一丝血色,知道她的办法对治他的伤有用。比伯阳先生的运气有用,也比沈药师的施针有用。
于是她愈发用力地抱紧了他,把脸深深埋在他的颈间。他在她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水汽沾湿了交缠的发丝和混着草药味的香气,把一种渺远的温暖传递到他的梦里。
“谢康。”她贴在他的耳边说,“你走不掉了。”
无声,无言,无垠寂静,只是拥抱,拥抱,抵死拥抱。
就像同一株茎上的并蒂莲,同一棵树上的藤,缠绕,交织,再缠绕交织。
星光自敞开的天窗外斜落,照进白茫茫的弥天大雾里。雾气里相拥的两道影子,长久地凝固不动,仿佛被刻进漫长的岁月里留痕。
水汽萦绕在交缠的发丝上,一粒又一粒犹如一闪一闪的星。
许久之后,嗒嗒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黑衣少年一把推开偏殿的门,在屏风后长长一拜,声线急促不安:“殿下!”
“沈御医还在赶来。从池畔到偏殿一路都是血,殿下你回来的时候——”
他的声音霎时中断。一袭宫裙的明艳少女从屏风后缓缓出来,一张素白昳丽的脸,湿透的发间犹沾着血。她俯身轻轻扶起洛十一,低声说:“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