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船停在长安城外。一辆马车飞奔着前往长乐坊,带他去沈药师的住处问诊。
院前的乌木小门被急促叩开,伴着嗒嗒的脚步声。
姜葵与洛十一扶着昏睡的谢无恙匆忙进入屋内,后面跟着帮忙的小尘与阿蓉。沈药师提了一个黄梨木药箱,疾步从院外赶来,取了一把银针,为他问脉疗伤。
沈药师施针的时候,姜葵在后院里静候。院里一树白梅绽放,雪白花瓣缀满枝头,微风拂过,吹落梅花如雨,拂了她一身还满。
她微微仰首,折了一枝沾雪的梅花,插进一只白釉瓷瓶里,搁在那个人的窗边。
沈药师叩了叩窗棂,“江少侠,请进屋吧。”
姜葵推门而入,看见床上的病人依然在昏睡。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觉他的烧已经褪去了,他的体温重又变得很低,仿佛一捧雪那样凉。
她蹙着眉,低声问:“他情况如何?”
“高烧确实是转好的迹象。”沈药师沉声道,“眼下烧已经退了,这个时机正好,我要在他身上用一剂猛药,尝试以烈性药剂对抗他体内的寒气。”
停了下,他低声对姜葵说,“试药的过程中,他可能会很痛苦。江少侠不若在院里等待,稍后我再喊你进来。”
“我陪着他。”她摇头。
沈药师也不阻拦,挽袖坐在床边,缓缓沉住呼吸,而后执起银针,点入病人的几处大穴,再将药剂徐徐渡入他的体内。
几乎在药剂渡入的同时,他忽然全身剧烈颤抖,气息变得极为紊乱。
他紧紧地锁着眉,无法抑制地喘息着,流露出一抹极为痛苦的色。绒毯从他的肩头无声滑落,露出一截明晰的颈线,随着凌乱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他怎么了……”身边的少女喃喃地问。
“痛醒了。”沈药师低语。
他注视着床上的病人,“我下在他身上的药剂,实为一种极烈的毒药。他身负极重的旧伤,只能强行以至阳的药物渡进他的体内,以此驱散他体内积累的寒气。”
“之前每次试药的时候……”
“都是这样。”沈药师低声道,“要医治这种伤,这是唯一的办法。”
床上的病人低低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伴随着强烈的抽痛。身边的少女攥紧了手心,转头问道:“要不要给他什么东西抓着?”
“没用的。”沈药师摇头,“他根本没有力气。”
身边的少女低头望着床上的病人,心里跟着无法抑制地疼起来。她的指尖颤了一下,向他递出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在翻涌的疼痛中,仿佛察觉到一丝抚慰,手指微动一下,抵住她的掌心。
沈药师深深呼吸,再取了一枚银针,又把一剂药渡入他的体内。
这一次他喘息得几乎断续,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倏地,他的呼吸淡了下去,脸稍稍偏向一侧,身体轻颤一下,不动了。
“他……”
“痛昏过去了。”沈药师低声答,“半个时辰没醒,再叫我。”
他搁下银针,推门离开,留下姜葵坐在床边陪着谢无恙。
阳光从窗格里漏进来,照亮窗边一枝沾雪的白梅。她轻轻拉着他的手,凝望着他苍白安静的睡颜。一缕极淡的白梅香飘过来,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梅花上的。
半个时辰后,他仍没有醒转。她咬了咬唇,去院里叫沈药师。沈药师默立在树下,仰望着一角天空,听见她的呼喊,转身推门进屋。
沈药师挽袖执针,在病人的风池穴上扎了一针。病人低咳了一声,身体颤抖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沈药师从他凌乱的呼吸里,辨认出他已经渐渐醒转。
默然片刻,沈药师再次为他渡入药剂。
就这样,他痛昏过去,再被强行扎针,醒转过来,然后再痛昏过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到黄昏时分,霞光从窗缝里溢出来,流淌在他苍白的脸庞上。
用过药后,沈药师已经走了,身边只有绯衣的少女静坐在他的床前。他醒来过好多次,可是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睡着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再次醒来,他终于抬起眼眸。
他忽然看见她在哭。
灿烂霞光里,珍珠般的泪水,凝在莹白如玉的颊边。
“江小满……”他很轻地喊她,“你怎么哭了?”
她拼命摇头,忍住不哭。她的发丝微微地发颤,泪水断线般坠落。他的眸光无声地落来,温暖又安静,淡淡的悲伤。
“笨蛋。”他笑一下,含着点无奈,“我的病在变好,你不应该高兴么?”
她点着头,又摇头,泪珠一粒又一粒地落下来。她眼底里的伤心情绪快要揪起他的心,几乎扯着他的心口在疼。
他的指尖微动一下,可是没有力气。她知道他想做什么,轻轻拉起他的手,让他的指尖擦过自己的眼角,他替她一点点地拭泪。
“你答应过我不许难过的。”他轻声说。
“我不难过了。”她拭去了泪水,握紧他的手,“你快点好起来。我要你陪着我。”
“好。”他应了她,又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好困……我再睡一会儿。”
“沈药师说你尽量别睡。”她捏了捏他的指尖,“药效在醒着的时候才能发挥得更好。”
“好。”他应着,仍旧闭着眼睛,倦倦的几乎要睡着了。霞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羽低垂,呼吸声又变得浅淡,朦胧得好似晨间的微风。
“谢康,谢康。”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